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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醒后,露丝走上甲板,恰好与杰克相遇,爆发了第二次冲突,真是冤家路窄。露丝决心要看到《鲁拜集》原稿,而杰克则在瞭望台上向大海祈求平安。

露丝睡意全无,古怪的梦境缠绕在她的脑际,挥之不去。她穿上衣服,走出客舱,登上了露天的散步甲板。海上的夜晚寒气逼人,露丝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裹紧了披肩。仰头望去,漫天星斗,露丝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清澈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薄纱似的浮云缓缓地流动,明亮的星辰就像嵌在天幕上的闪闪发光的宝石。如果不是寒冷的海风阵阵吹拂,这个夜晚对于露丝来说就是完美无瑕了。大海还是那么安静,就是一位沉默的巫师,法力无边,深不可测。他可以保持绝对的安静,但如果发作起来,能够轻而易举地摧毁所有的东西。

露丝回味着刚才的梦和梦中的欧麦尔所说的话。“难道真的会有灾难发生,这艘船会出意外吗?它不是号称‘永不沉没’吗?‘我们的终结就是这个时代的终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人类会有大灾难?”露丝的脑袋里简直是一团乱麻。

“一定跟《鲁拜集》的原稿有关系!流传了1000年的宝贝,里面肯定有古怪。我要找到诗稿,看看这千年古卷里面究竟有什么秘密,欧麦尔这个预言家是不是真的待在里面。”查找千年古卷的念头打从一冒出来,就异乎寻常地强烈。露丝真的想马上付诸行动,可是,自己连原稿放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又到哪里去找呢?她按捺住内心的急迫,决定等天亮之后再想办法。

泰坦尼克号月亮从一片薄云后面露出脸来,仿佛一个害羞的少女,用一条纱巾遮掩着如花似玉的面容。一阵风从海面上吹来,露丝打了一个寒噤,正想回客舱去,忽然发现不远处屹立着一个身影。她被吓了一跳,这个人就一直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自己刚才根本就没察觉,难倒是漂泊在大海上的鬼魂?

接着朦胧的月光,露丝仔细打量着那个人,愕然发现,正是白天偷窥自己并跟自己争吵的粗鲁家伙。“原来是他!”一见到这个人,露丝就恨得牙根痒痒,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她急着离开,可又像被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去打量那个身影。

杰克静静地站在船舷边上,仿佛一尊大理石雕像,高大挺拔、亘古无声。脸部的线条棱角分明,让人联想到饱经沧桑的坎坷经历和坚毅的个性。

“这么一看,还是个蛮有男子汉气概的家伙。弗利特说的或许是实话……”停顿了一下,露丝摇摇头,自我否定说:“不可能,这个粗鲁、刻薄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一个骑士、一个令人尊敬的人?打死我都不相信!”

杰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周围有其他人。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大部分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徒劳无功》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巧合还在困扰着杰克,他觉得自己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了。

“泰坦!”杰克喃喃自语。他觉得这个名字就不吉利,是一种不祥的征兆,泰坦在与奥林匹斯诸神的战争中战败,被打入地狱,落得一个悲惨的结局。“难道这也是‘泰坦尼克号’的命运?”一种悲壮的情绪从杰克的心底翻涌而出,迅速传染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空前绝后的悲剧的主角,提前进入自己的角色,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杰克心头百味杂陈,生发出无限的感慨,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着,这些年来经历的种种一起涌了上来,就像一场大地震,将大海深处锈迹斑斑的文物抛上了水面。他鼻子发酸,眼窝里一阵湿热,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内心波涛汹涌,无法自已,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正在盯着杰克看的露丝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泪滴在月色下闪闪发光,滑过雕像的脸。露丝的心瞬间变得柔软了,所有的反感和仇恨都化作泡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同情。“这个外表冷酷的家伙原来也有伤心事啊!看来他还不是个冷血动物,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罢了。我对人的看法太武断了,失之鲁莽。弗利特和安德鲁斯的话都由一定的道理。”露丝独自反省着自己。

杰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用粗糙的手掌抹去脸上的泪痕。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附近有人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杰克被激怒了,他不喜欢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一直以来,他都想做一个坚强的人,主宰自己的命运,流泪在他看来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情。

仔细一看,杰克的火更大了,这不是白天跟自己发生过争执的那个年轻女人吗?在女人面前流泪,而且还是一个等着看自己出丑的女人!他大踏步走到了露丝的面前,满脸怒气,眼神冰冷,露丝觉得寒意刺骨,比起海风来让人难受得多。

“尊贵的小姐,你不是反感被人偷窥吗?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你非常不耻的事情?如果我不是绅士,那看来你也不是什么淑女了?”杰克恶毒地讽刺着这个让自己丢脸的人。

露丝本想道歉,为刚才的事,也为白天的争执,消除两个人之间的误会。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杰克无情的奚落顶了回来。露丝心中刚刚露头的“化敌为友”的想法,被杰克无情地掐灭了,战火重新燃起。露丝开始强硬地反击。

“先生,你不但粗鲁、刻薄,没有绅士风度,而且心胸狭隘、自以为是。试问,我有什么理由要偷窥你,我难道是你私下里的仰慕者吗?你是达官显贵,还是亿万富豪?看来自作多情的是你啊!”白天争吵的时候杰克曾说她自作多情,现在终于以同样的话回敬了这个傲慢的家伙,露丝心头无比舒畅。

这次轮到杰克哑口无言了,他愣了一会儿,掉头就走。身后,露丝在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得意洋洋,战场的形势完全逆转过来了。﹡﹡﹡﹡﹡﹡﹡﹡1912年4月11日,“泰坦尼克号”出航的第二天。露丝一大早就起床了,昨天晚上她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找到《鲁拜集》的原稿,一睹为快。虽然是个女孩子,但露丝胆识过人,行事果断,敢想敢干,而且是说干就干,这一点是认识她的人所公认的,很多男孩子都自愧不如。在家乡,有一个由少男少女们组成的小团体,而他们的头领就是露丝,大家之所以拥戴她,就是因为她这种果敢的个性,露丝自己也以此为荣。

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今天要采取行动了。换做其他人,即便有同样的念头,首先会想到的是,这种无价之宝一定放在万无一失的地方,戒备森严,还没行动就已经气馁了。可是,知难而退不是露丝的性格,她的信条是迎难而上,不撞南墙不回头。

露丝穿戴整齐,来到散步甲板上,希望能再度碰到昨天的那个瞭望员弗利特。她在甲板上徘徊了很久,已经过了早餐的时间,还是不见弗利特的踪影。露丝有些泄气了,沮丧地坐在甲板椅上,用纤长白净的手指翻开《鲁拜集》,一首诗跃入她的眼帘:啊!来和古老的哈亚姆一起,

留下智者们空自唏嘘。

天底下只有一个真理,

其余全是欺人和自欺。“多么自信,多么洒脱啊!”露丝自言自语,陶醉其中。猛地一抬头,发现杰克正从自己的面前匆匆走过,身上穿着制服。虽然杰克并没有注意到露丝,但她的脸还是瞬间阴沉了下来,心里嘟囔着:“真倒霉,一大早就碰到这个家伙!”

现在是杰克当值的时间,他进入鸦巢(瞭望台),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前方的海面。这是他第一次在“泰坦尼克号”上值班。旭日初升,海水粼光闪闪,情绪低落的杰克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虽然他在大海上谋生已经很长时间了,类似的场景见过很多次,但这一次的感受与众不同,或许是因为心境不同,或许是宏伟的“泰坦尼克号”赋予他更加广阔的视野。总之,对他来说熟悉得就像朋友一样的大海,今天却面貌焕然一新,杰克快要不认识这个老朋友了。

他喜欢大海,喜欢它的广阔无垠、变幻莫测,喜欢它专横霸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杰克的眼里,大海就是一个阳刚之气十足的男人,是个主宰一切、说一不二的君王,它可以任意地决定它领地内所有人的生死,拯救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有时,它是反复无常、残酷无情的暴君,有时它又是宽容平和、通情达理的长者。大海有不同的面孔,暴怒的、冷峻的、微笑的、淡定的,谁也无法预测大海明天的表情。这就是大海的魅力所在。杰克希望自己能成为大海一样的男人,如果说每个人都有供自己崇拜和模仿的偶像,那么杰克的偶像就是大海,他按照大海的个性来塑造自己,深沉而强悍。

每当他独自当值的时候,杰克有个长期以来养成的、没有人知道的习惯,跟大海说话,就像两个男人在聊天。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孤独,而是因为内心深处与大海的共鸣和默契。

“朋友,我的感觉不太好,好像有非常可怕的事情要发生。这都是因为那本装神弄鬼的小说,是一个叫摩根罗伯逊的人写的。但他书里写的那艘船跟这艘船太像了,是单纯的巧合吗?还是可怕的预言?但愿我是杞人忧天。朋友,请你回答我,这艘船能够平安地抵达纽约吗?我们可是老朋友了,你不要装哑巴,更不要把厄运强加在我身上。如果你心情不好,需要牺牲品的话,就掀起一场风暴吧,让这些没见识过你威力的人开开眼界,但不要沉掉这条船。发发脾气就算了,何必来真的?不过,有个人你可以带走,我会很高兴看到她消失的。”

杰克有些恶毒地想到了露丝。有的时候,杰克觉得自己的祈祷能够得到大海的回应,那是一种内心深处的直觉,无法言喻。不过,今天他失望了,大海对他保持沉默,没有一丝反应,好像是准备抛弃这个老朋友了。杰克眼神呆滞地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还有在自己脚下的巨轮。“泰坦尼克号”实在太大了,大的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谁也无法弄沉它。

杰克的心情更加沮丧了,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就在那个瞬间,杰克有种奇妙的感觉,灵魂和身体分离了,向上飞升,一直上升到一个难以置信的高度,俯瞰大海和海面上的“泰坦尼克号”。展现在杰克眼前的场景完全颠覆了身在船上时虚幻的安全感,在浩瀚的大海上,“泰坦尼克号”渺小得不值一提,就像湖面上的一枚落叶,或者是顽皮的孩子放入水中的船舰模型。大人用手掌在水面上掀起一阵波澜,就可以将它颠覆。

在威力无穷的大海面前,人类煞费苦心打造的巨轮是不堪一击的。杰克恍然大悟,如果海神要弄沉“泰坦尼克号”的话,他就是在以这种方式向人类发出警告,惩罚人类虚妄的自负。神秘的自然力量是容不得它孕育的后代蔑视它的,即便是它最得意的造物——人!

“在劫难逃!”杰克心里发出一声无望的哀鸣。﹡﹡﹡﹡﹡﹡﹡﹡杰克回想起这些年自己在大海上漂泊,经过无数风浪,九死一生的艰辛经历。最惊险的一次是他所在的那条船在海上遇到了强风暴,巨浪滔天,像一堵悬崖般倒过来,砸向那条不大的货船。包括船长在内,船上总共有十几个人,海浪不费吹灰之力就掀翻了那条船,把它弄了个底朝天,倒扣在海面上。船长和其他几名船员被困在船里,沉到了海底。

杰克和几名幸存者逃了出来,在波峰浪谷间沉浮,海水把他们灌得肚子几乎要胀破了。杰克抓住了一块船体的碎片,那是甲板的一部分,两米长、半米宽的一块木板。这块不大的木板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就是靠着这块木板,杰克才没有葬身大海。但是,他死里逃生的喜悦没持续多久,就被眼前的困境打击得垂头丧气了。

在茫茫的大海上,看不到一个人,幸存的同伴不知道是游到远处去了,还是又被海浪吞没了;也没有一条船的踪影。那时候,杰克明白了一句话的含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在大海上,与天地无关,谁会管你呢!

风暴过后,大海异常平静,似乎那场风暴耗尽了大海的能量,它现在也要喘口气,休息一阵子。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阳光刺眼,照在身上火辣辣的疼。杰克的力气也用完了,就躺在那块木板上,听天由命。没有淡水,没有实物,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支撑多久。按照通常的说法,最多不过一周,如果这一周里没有遇到路过的船,他就必死无疑。

一天,两天,时间漫长得就像是一个世纪。短短两天的时间,杰克就已经丧失了求生的意志。他的身体严重脱水,饥饿把他身上最后一丝力气都抽走了,甚至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躺在甲板的残片上,最难以忍受的还是那种绝望的感觉,心是冰凉的,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血液流向心脏的声音。杰克觉得自己成了一块木头,已经没有任何生命力了。

他意识模糊,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就在这时,杰克仿佛看到一个人从天而降,在海面上如履平地,向自己走来。起初,杰克还以为是上帝派来拯救自己的天使,或者是接自己上天堂,等那个人走近的时候,杰克才发现,那是自己的父亲。

老道森:“杰克,醒一醒,你还没到时候,日子还长着呢!要死也是我先死啊!”

杰克:“父亲,我实在支撑不住了!”

老道森:“别泄气,再坚持一会儿,我刚才到上面去看了一下,有条船正朝这个方向来。不出意外的话,船上的人肯定会发现你。所以,快点振作起来,马上就要得救了。”

杰克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不是真的,还是用善意的谎言给自己打气,他挣扎着问道:“父亲,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您不再生我的气了吗?原谅我了?”

老道森叹了一口气,“在这个世界上,有不肯原谅自己儿子的父亲吗?这样的儿子可能有,但这样的父亲恐怕找不到。不管你做过什么,毕竟我们是父子,当你处在危难当中的时候,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呢?”

杰克感动了,哽咽着说:“谢谢,我想我们可以和解了,不管我能否挺过来,我都改主意了,我不打算跟您继续作对了。我们是父子,不是仇人,对吗?”

老道森微笑着接受了杰克的道歉。杰克想支撑着身体站起来,跟父亲握个手,忽然,他静止了,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老道森的身后。一股巨浪正无声无息地从老道森的身后涌来,跟吞没货船的巨浪一模一样,高达60英尺(18米),眼看就要将老道森吞没。

杰克惊呼起来,“父亲,快跑!快跑啊!”

老道森依旧面带笑容,仿佛没听到杰克的呼叫,温和地嘱咐着杰克:“孩子,好好地活下去!如果想家了,就回来。”

杰克的视线模糊了,仿佛重新被浸没在海水中。他惊醒过来,仓皇四顾,大海还是那么平静,没有巨浪,也没有父亲的影子。等他冷静下来,稳住心神,发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在渐渐地变大。几分钟后,杰克终于确认,那是一艘船。获救的希望让他奇迹般地充满了力量,把甲板的残片当成了木筏,奋力划水,朝那艘船游去。他的呼喊声惊动了值班的船员,他们将虚弱不堪、蓬头垢面的杰克救上船。在那次海难中,杰克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上岸后,杰克感到困惑,不知道何去何从。他有种回家的冲动,希望像自己在梦中做的那样,跟父亲冰释前嫌。但他无法战胜一个男人虚荣心,独自闯出个名堂来,然后衣锦还乡的念头仍然非常强烈。放下架子,在父亲面前认错,对于杰克来说还是一个无法完成的艰难任务。在彷徨和苦闷中,杰克遇到了后来的好友科菲,两个人一见如故,科菲将他带上了另一条船,继续在大海上漂泊。于是,回家的事情就暂时放下了。

此时此刻,回想往事,杰克陷入自我怀疑中,“或许,当时应该回家,那才是一条正确的路。一个人不可能永远那么幸运,每次都大难不死。闯过了那一关,未必就能躲过这一劫。如果这次在劫难逃,就再也没有机会当着父亲的面跟他道歉了。在死亡面前,父子之间的那点矛盾,男人虚妄的自尊,又算得了什么呢?”

杰克感到一种深深的懊悔,为自己当初的年少轻狂和后来的偏执。可是,他自己也不能确信,这种自责是否会促使自己真正反省和悔悟。一旦“泰坦尼克号”平安地抵达目的地,或许他的懊悔就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重新回到多年来习惯的轨道上,继续现在的生活。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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