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26日,晚上8点08分。我的手机响了,心里有点不妙的感觉。
“满主任吗?我是医务科文义。”
“是的,文科长。”
“医院让我通知你,经过领导班子紧急研究,决定由你带领非典治疗小组,进入非典病房治疗发热肺炎患者。”
“好吧,什么时间报到?”
“你准备准备,现在就去医院吧。”
“行啊。”
这一天的到来,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回到家里,与家人告别,把自己的存折拿出来,平时存了一点私房钱,里面有1000多元,密码写到纸上,放到桌子上。
“医院决定我进入非典病房治疗患者。”
家里的人看着我,有点蒙,愣在房间里,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换上旧衣服,出门向医院走去。
春天的夜晚还有点凉。
我的家离医院不远,走着上班10分钟左右的路程。途中经过“杭州米饭屋”,饭店里面灯火通明。
现在非典疫情还没有对外公布,客人挺多。
饭店里面有人袖子撸到肘部,食指向上左右摆动着,面红耳赤的争论着什么;旁边桌子的人在诉说着什么,对面的人微笑着倾听,频频点头,隔着玻璃我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活着真好!”我心里想,“即使挣钱不多,能够经常和朋友小聚,喝点小酒,争论一些无意义的事情,也不错。但是,我连这样的奢望也可能不会有了。”
非典是一种新的传染病,传染性非常强,发病急,死亡率高,得病的多数是与患者密切接触的医务人员。网络上的流传是:第一天和病人接触,第二天接触的人得病,三天后死亡。我们谁也没有见过非典,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
最可怕的是,没有有效治疗方案,而且是什么病原体导致的疾病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听这个疾病的名子就知道,“非典型肺炎”,只是症状的描述,意思就是和平常的肺炎不一样罢了。
治疗非典的工作人员,进入病房等于上战场。在真的战场上,被子弹或者炮弹击中,人可能瞬间死亡。但是感染了非典后,需要经历呼吸不通畅,逐渐到窒息的痛苦过程,全程是清醒的,恐惧当然也是不可避免的。
知道的越多,恐惧越厉害。
“我是传染病科副主任,再危险的事情总要有人做,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不去非典病房就没有人主动去了。也许过一段时间,我感染非典死亡了,凫山县人民可能会记住一段时间‘满意’的名字;我的追悼会去的人不会很多,即使死亡了,也会带来恐惧的阴影,人的心理可以理解,我无所谓了。三个月后,人们再谈论这个事情的时候,偶尔会想起有这样一个治疗非典的人死了,但是叫什么名字可能记不住了。忘了就忘了吧,毕竟我经历过这个事件,值了。抗日战争牺牲那么多战士,让人记住名字的又有几人?”
与往常不同,感到饭店里的灯光有些刺眼,我的眼睛里有液体,光线透过液体变的更亮了。
到非典病房前先到医院总值班室,见到了方平院长。
“满意主任,经过医院慎重考虑,只有你带队进入非典病房最合适,你还有什么要求提出来吧,医院尽量满足。”
“我有三个要求:
一、进入非典病房的工作人员必须结过婚,而且有了孩子,孩子有人照顾,工作能力强。还没有享受人生就走了,太可惜。
二、工作人员的机体免疫力是正常的,不能低,也不能高。低了容易感染非典、高了感染非典后可能出现更强烈的变态反应,死亡率更高。
三、给每个进入病房的工作人员买100万元的保险。一旦感染病毒死亡了,能够给家人留点生活费。”
“前两条尽量满足你的要求,保险的事再说吧。”
我没有继续说话。
“这个病有好的预防措施吗?”
我想了想说:“躲的越远越好。”
向省级卫生单位反映情况:“我们这里从来没有治疗过非典,没有经验,能不能把患者转移到上级医院治疗?”
很快有了回复:“传染病的原地救治原则你们忘了吗?患者哪里也不能去,死也要死在凫山。”
进入病房是晚上10点多,就我一个人在里面,周围静悄悄的。
这个病房的设计者是我,监督施工我全程参与,对病房各个房间非常熟悉。仔细看了一遍,我坐在医生办公室休息。
11点左右,呼吸科护士高晶、急诊科护士刘英报到。
晚上12点,我穿戴好防护服,里外共三层,来到医院急症病房第7病室,里面只有一个女患者。
“王维亚,我们换个地方治疗去吧。”
“到哪里去?”
“这里是急救病房,不适合治疗发热病人。有一个病房专门收治发热患者,你把自己的东西准备一下,我带你走吧,戴上口罩。”
“奥…”患者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已经意识到得的是什么疾病了。
“你也不要害怕,来到医院等于到家了,我们会集中全院最优秀的大夫给你治疗。”
我说:“老王,准备走的时候,你用喷雾器把这个病房用过氧乙酸消毒,走过的路线和电梯都要消毒。”后勤部的老王准备去了。
“两个保安同志在最前面,你们就不要上电梯了,直接走楼梯下到一楼,遇到其他人,让他们躲开。我在第二,患者跟在我的后面,最后是后勤老王同志消毒,大家做好防护。”
我们在前面默默地走着,老王在后面,喷雾器的发动机声音一刻也没有停止,包括在电梯里面只是调低了喷雾的流量。汽油和过氧乙酸混合的刺鼻气味,非常难闻。
由于是半夜,路上没有碰到人。我的心里砰砰跳,心率肯定大于100次/分钟。第一次密切接触非典患者,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把患者安顿到病房后,我仔细询问了患者的症状和整个治疗过程、接触的人员、既往史、过敏史、月经史等,简单地做了体格检查。
基本情况是这样:患者年轻女性,20岁,从唐京返回,在唐京一家茶社从事古琴演奏和茶艺表演工作。同宿舍一共两个人,另一个同事发热,说是到医院检查,以后就不知去向了。
和发热的同事接触后第3天,王维亚也出现了发热的症状。到当地最近的医院就诊后,由于害怕,乘火车返回凫山县的老家。在老家的乡医院治疗效果不佳,反复应用降温药物不见好转,在父母的陪同下来到凫山县人民医院急诊科就诊。接诊的是内科老专家欧阳明礼,查血常规白细胞在正常范围,淋巴细胞降低,拍胸片可以见到右肺局部棉絮状阴影,欧阳医生的警惕性很高,不能排除非典,马上报告科主任钱毅,把患者隔离了。医务科组织我和呼吸科专家会诊后,认为非典的可能性较大,马上启动了非典应急程序。
同时,把陪同来医院的患者父母在医院后面的洗澡堂隔离起来了。
书写完《入院病历》和首次病程记录,已经是凌晨2点钟了,患者胸闷,但是不太明显,我决定天亮再输液。
到更衣室脱掉防护服,洗个澡,下了常规医嘱,在病房里的医生值班室休息了,护士继续分开值班。护士站和患者有电话联系,病房里有高清监控器,在护士站可以监视到患者的一举一动,这些全部和患者讲清楚了。
第二天早上9点左右,我联系了医院办公室,给我们4个工作人员和患者送来了早饭。我突然想到患者的父母可能没有吃饭。
医院的澡堂就在非典病房的西头后面,我来到医院澡堂,看到澡堂的栅栏铁门用链子锁锁死了。患者父母站在铁门里面,两个人泣不成声,没有说饿,边哭边说:“我女儿怎么样了?我们想看看她。”
“我马上联系医院办公室,给你俩送饭过来,你们不能出去,有手机吗?”
“有”。
“我给你病房办公室的座机电话号码,10分钟后,你打过去,我把内部电话和外部电话的听筒和话筒倒过来对在一起,你们讲话可以听见,但是声音可能小点,你大声说话就行了。”
“谢谢你了,你贵姓?”
“我是王维亚的主治大夫,我姓满,叫满意,你叫我满医生就行了。你和女儿讲话的时候不要哭,多说点鼓励的话吧,行吗?”
回到病房,患者父母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按照约定我先用内部电话打通王维亚,然后把听筒和话筒与外线电话对接好。
“可以了,你们讲话吧。”
双方“喂”了一声,两边哭了起来。
“小亚你怎么样了?呜呜…,他们不让我和你妈妈见你,呜呜…,你好点了吗?呜呜…”
“呜呜…,他们把我领到另外一个病房了,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一个大病房,就我一个人,呜呜…”
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两边讲了5分钟左右的话,再次哭了起来。
“今天通话就到这里吧,没有问题,会好转的。”我大声说,挂断了电话。
“这个疾病怎样治疗呢?”我心想,“死亡率高代表国内目前的治疗方案不对。我有多年的治疗病毒感染的经验,根据经验治疗应该有一定的效果。病毒感染当然抗病毒是重点,手头能够拿到的抗病毒药物不多。利巴韦林和干扰素应该有点效果,都用上吧;肺部是这个疾病的主要损害部位,免疫损害是主要的原因,那就用少量的激素,抑制免疫损害;抗菌素预防细菌感染,先用低档的抗菌素,以后再升级吧。”
我下好了长期医嘱。
给患者做好心电监护,需要吸氧,吸氧2.5升/分钟(小流量),末梢血氧饱和度可以达到99%(正常范围)。患者的体温在39℃-40℃之间,用上降温药物效果也不好。
第二天,与省里组织的临时会诊专家联系上了,同意目前的治疗方案,增加中药方剂,并把中药处方传了过来,中药房把中药熬好送过来,放在隔离区周围警戒线上的椅子上,他们走后,我们再去拿过来让病人服用。
医院召开动员大会,要求大家积极报名进入非典病房。一部分人报了名,医院根据报名人员名单确定了第一批和第二批进入病房的人员。有2个年轻男大夫反悔,不愿意进入非典病房,他们心中的恐惧全部写在脸上:“开除我吧,死我也不进非典病房。”
没办法,医院只能重新更换了人员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