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骑马行了约二十里路程,越过了某道界限之后,突然天光大亮,原来步阑珊所唤的黑夜只覆盖了那一片区域。
“诶诶诶兄弟你怎么倒了?”谢清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身后突然昏迷的易云堑,没让他掉下马去。
“他受伤太重,又气空力竭,能坚持到此刻已是颇为不易。”剑无瑕道。
谢清风单手将易云堑拉到身前,面前这人浑身大伤小伤无数,衣衫被大雨冲刷,仍是血红不褪。
“唉,真是一事接一事,”谢清风叹了口气,“如果不管虎栏山寨的破事,咱也不会多添这个麻烦。唉,无瑕,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啊。”
“既已所为,谈何后悔。”剑无瑕道,“是我连累你了。”
“先找个客栈避雨吧。”谢清风将昏倒的易云堑横放在马背上,一手按住他道:“兄弟你委屈一下。”
一行人加快了速度,往最近的城镇赶去。不多时,到了边境旸城,谢清风嘴里念念有词,两匹马越过城门时,守卫竟然毫无反应,在他们眼中,一切如常。
进了城,大雨仍未休歇,他们找了家客栈,让打杂的小二将马匹安置好。谢清风取了自己跟剑无瑕的照身贴让客栈登记在上面,而浑身是血的易云堑却没人注意到。与在城门时一样,谢清风施了个障眼法,对修行者来说不过是个小把戏而已,却十分方便。旸城虽是边城,但与邻国修好,已久未经历战事,因此客栈在旅客登记这方面并不是十分严格。
三人要了两间房,剑无瑕单独一间,谢清风则在隔壁照顾易云堑。
进了房,谢清风运转功法,身上水汽不久便蒸腾殆尽,浑身干爽。他让打杂的准备好热水,然后替易云堑擦洗了一番,发现这人身上没有旧患全是新伤,不由笑道:“原来是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怪不得这么天真。”
等到谢清风替易云堑洗干净血渍,一盆热水已经变的暗红,除了易云堑出血甚多,自然还有他几天没有洗澡的原因。谢清风凭空化现几件自己的干净衣物替易云堑穿好,两人身材相近,勉强能合身。
谢清风叫来打杂的处理好洗完的热水,将仍是昏迷的易云堑搬到床上躺好后,正好听到剑无瑕的敲门声,他打开门让背着刀匣的好友进来。
“你说,我们要不要就把他扔在这里然后离开?那时候带他走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待剑无瑕进了房,谢清风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说道。
“我当时随手替他解决了那两人,会不会就没有麻烦了?”剑无暇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反问道。
当时易云堑遭逢围杀,谢清风没作多想,带着剑无瑕便要离开那是非之地,只是行至中途剑无瑕突然停步。谢清风不解,剑无瑕解释道,既然遇上,能帮便帮了,就像替虎栏山寨所害之人报仇那件事一般。
而他们走的匆忙,也确实忘了带走剑无瑕的刀匣。步阑珊与夜藏刀二人那时不知到底哪件事才是剑无瑕二人顺手为之,只是既然已经与易云堑作下停战协议,他们便没有为难带走易云堑的两人。
此时听闻好友所言,谢清风扶额连连叹息道:“那两人哪能随手解决,大侠,你的剑还没有铸成呢。”
“嗯。”剑无瑕承认自己所言太过自信。
“况且,那些人明显属于一个组织,死了小的还有老的,杀一人得罪两人,杀两人又牵连四人,各个沾亲带故的人都叫过来,你都杀了?那整天除了打架就没别的事干了。”谢清风又道。
剑无瑕只好说道:“你说的对。”
谢清风在房里来回踱步,继续分析道:“这位易兄弟似乎才入江湖便招一流高手追杀,这些人一次不能功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倒是没事,江湖上寂寂无名,可你这几年之中连败多位有名的大刀客,江湖中有了刀劫之名,身上背着的刀匣可能会被他们认出来。”
谢清风说完便看着剑无瑕,青衣的公子不喜欢多管闲事,可他那平时寡言的好友却有一副还算不错的好心肠。
“等他醒过来再说吧。”剑无瑕道,“如果真有麻烦,我会与他撇清关系。反正,一定不会让这件事牵连到你的。”
谢清风内心暗道:到时候?到时候哪还撇的清。不过他也没有为难好友,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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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步阑珊与遥百年在一家酒楼见面。那时候遥百年在门口等了一会,直到夜幕降临才终于见到步阑珊的身影。
见到步阑珊第一眼,遥百年悬着的心落了地,这人既没缺胳膊又没少腿,脑袋也好好的待在脖子上,看起来没有大碍,那生意应该是做成了。
“我失败了,长栏拜酒没有死。”
然后步阑珊主动开口,第一句便堵的遥百年哑口无言。
“来,先进来,咱们边吃边聊。”老头只好说道。
等进了酒楼,他们来到遥百年早定好的位置坐下,酒菜已经备齐,只等客人下筷了。
“为什么?”遥百年给自己与步阑珊一人倒了一杯酒,然后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有夜藏刀搭手,怎么可能杀不了长栏拜酒?”
“唉,事实如此,多说无益。”步阑珊饮尽杯中酒,又复重新添满。
“确实,没有第三次机会了。”遥百年摇了摇头,战局千变万化,而他自己又不擅长武道,对交手过程兴趣不大。
“看来,只能去龙城了,”步阑珊道,“对了,那块雪纹金我已经炼成剑,所以我会给你补偿的。”
步阑珊递出一方玉盒,示意对面的老头收下,而遥百年没有迟疑,很干脆的收起来了。他能肯定,以步阑珊的性格,盒子里的东西只会比那块雪纹金更宝贵。
“三颗北海灵珠,我走之后这些足够补偿你的损失了吧?”步阑珊道。
“够的,够的。”遥百年没有意外。
这些珍珠采至极寒北域的万里冰川之下,采珠人需要打破冰层下潜数百尺之遥,在没有一丝光线完全黑暗的深海摸索北海灵蚌。整个北域每年所产不过数颗,不知有多少采珠人因此淹死在北域海底,但只要能采到一颗灵珠,足以让全家百年衣食无忧,其珍贵程度不言而喻。
“时间匆忙,雪纹金又太过稀少,我短时间内拿不出第二块,只能用以前意外所得的这三颗珠子交换。”步阑珊道。
遥百年吃了几口凉拌牛肉,好奇问道:“剑名为何?又是何人所铸?”
步阑珊答道:“名曰‘流萤’,一位名唤路重远的铸手所造。”
“路重远?没听说过。”遥百年有些失望,不希望此重宝被庸人糟蹋,“不过好歹材料是雪纹金,想必这剑不会太差。”
步阑珊点了点头,补充道:“我本欲请熔山炎铸替我铸剑,奈何……不过路重远是他徒弟,所铸的这把流萤剑已经达到了我的预期。”
“原来是那个老家伙的徒弟,嗯,那此剑品质应可放心,只可惜那老家伙没有亲自动手。”遥百年叹道,“他手中不知诞生过多少神兵利器,又不知经手过多少奇珍异宝,确实眼光高。”
“有了流萤剑,我的实力可以就此增长一分,只可惜还是杀不得易云堑,他的实力超乎我们想象。”步阑珊道,“没想到刚得了流萤剑,便要带着它进龙城了。”
“临江仙的徒弟,师父教的好,当徒弟的也学的好,”见步阑珊已经决定了后路,遥百年也不再执着于易云堑的性命,“他手中的那把黑剑,也是非比寻常。”
步阑珊问道:“哦?有何玄机?”
遥百年喝完一杯酒,继续道:“那把剑名唤‘磔龙’,此剑跟随临江仙出入江湖,也是名气颇大。很久之前有传言说,那把剑不仅仅是剑,更是一把钥匙,可以开启一份神秘宝藏的钥匙,只是这传言没有根据。那宝藏是何人所留、所在何地又所藏何物?没人知晓。”
“当年争抢磔龙剑的人可不少,不过抢剑的没人打的过临江仙,全都落败了。”遥百年笑着又喝了一杯酒,“我想现在知道磔龙剑的人已经不多了吧。江湖传言无数,忘了一批马上又会出现新的。”
“嗯,很少有事能一辈子不忘。”步阑珊点头同意。
“还是酒好啊,”遥百年道。
“敬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步阑珊难得开起了玩笑,外人进了龙城,可就不容易出来了。
遥百年应他之约,举杯大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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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云堑是被一阵酒香馋醒的。
眼睛还未睁开,他的手便已摸向自己腰间。
正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的谢清风与剑无瑕两人察觉动静,转头望向那边。
“啊!我酒葫芦哪去了?”易云堑大声道。
谢清风顿时有些失措:“额,兄弟,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不久前他让店小二将酒菜送来自己房间,这才没吃上几口。
“我们没见到,可能白天那时候弄丢了。”剑无瑕则老实回答。
易云堑一时间还搞不清楚状况,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穿的还不是自己的衣服,最让他意外的则是自己一直挂在腰间的酒葫芦,居然不见了。
“两位兄弟,我昏迷多久了?”易云堑用手撑着,起身靠在床头。
“不久,也就两三个时辰。”谢清风回答道,“现在是半夜亥时。”
“那我这身衣服……”
谢清风笑道:“是我的,你自己的衣服早就被人打得千疮百孔,带你过来的时候那几块破布还能勉强连在一起就已经十分不可思议了。不过当时没有准备,只能拿我自己的衣服凑合一下了。”
谢清风又补充道:“是已经洗干净过的。”
“多谢。”易云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兄弟你的恢复能力挺强的嘛,我们原本以为你会睡上好几天。”谢清风喝了一口酒。
“酒是起死药,哈哈,我闻到味了。”易云堑盯着桌上的酒菜,“可否向兄弟讨碗酒喝?”
谢清风爽快道:“当然没问题,接着。”
青衣公子挥动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弹在酒壶上,那只酒壶顿时往易云堑飞去。
“好酒!”易云堑伸手拎起酒壶耳仰头喝了一口,又道,“今日之恩,他日必会回报。”
剑无瑕开口道:“随手为之,不用太过介意。”
酒桌对面的谢清风也向易云堑点了点头。
听闻此言,易云堑笑着又饮了一口酒。剑无瑕两人可以不用介意,那是他们的事,易云堑自己身为受恩之人可不会忘,这是自己的事。只是喝完酒,人反倒清醒了几分,易云堑又想起了虎栏山寨的事。
此刻的岩州城大牢里,有人在做着一个美梦。梦中他的兄弟跟家人们,在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安居乐业,他们自给自足,不去掠夺别人,也不用再担心官兵的追捕。
“真是可惜啊。”易云堑突然感叹道。
谢清风不解的问道:“可惜什么?”
易云堑答道:“可惜了虎栏山寨,他们那时若肯听我的劝,想必也能好好活着。”
“哈,就因为这种事么?”谢清风道,“不可惜啊,一点儿也不可惜。”
易云堑道:“为什么?他们的命也是命啊。”
谢清风再也把持不住,大声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易云堑只好一声不吭的继续饮酒。
“他们的命也是命,没错。”过了好久,谢清风才止住笑,他解释道:“谁的命不是命呢?可就因为如此,便谁都死不得了吗?”
易云堑没有说话,他想听听谢清风的想法。
“受土匪所害的人,他们的仇家逍遥法外,你说,这对他们公平吗?”谢清风问道。
“一群土匪只要不再为恶,就能从此安居乐业像从未杀人放火的普通人那样生活,这合理吗?”
“土匪的命也是命,那被他们所害之人的生命呢?若要讲众生平等,那一命换一命是最简单的规则。”
易云堑忍不住说道:“可是,若他们可以收手,只要不再对其他人产生危害,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这就是我发笑的原因了,”谢清风像是在与朋友讨论一些街头巷尾的趣事,“你,易云堑,是以什么身份来做下决定,让杀人之人活下去的呢?”
“我没想清楚。”易云堑皱眉道。
“高高在上的神灵吗?你决定让他们活下去?”谢清风的表情不像刚才那般温和了,转而带上些许戏谑。
“我不是神。”易云堑道。
“那你是被虎栏山寨杀死的人吗?或者是死者的家人?”
“我不是,唉,我明白了。”易云堑叹了口气,“确实可笑。”
谢清风道:“你没有立场替被害之人原谅虎栏山寨,而你觉得虎栏山寨那些强盗的死很可惜,这恰巧是轻视了另一些人的性命,反而与你那句‘虎栏山寨的命也是命’相违背。”
见易云堑神情有些低落,谢清风换了劝解的语气接着道:“你给了虎栏山寨活下去的机会,这不是坏事,他们害了别人才是坏事,这是两件事。你不需要为虎栏山寨的人所做下的事负责,你给了他们抉择的机会,而他们选择了死路。仅此而已,所以那些土匪的死不可惜,那是自找的。而被虎栏山寨所害的人也不能用‘可惜’这个说法,他们死的冤枉,因虎栏山寨的错误选择而遭受了劫难。”
最后谢清风对易云堑道:“你是个好人,想要挽救别人,唯一可惜的,只有你自己,你的好意被土匪糟蹋了。”
易云堑举着酒壶往嘴里倒灌,直到酒水全部入喉,这才道:“也许你说得对,也许我还未想清楚,不过有酒在此,纠结无用。”
“哈哈哈,说得对。”谢清风举杯同饮,易云堑比他想象的要豁达一些。
就像易云堑自己说酒是起死药那样,等他喝到微醺之时,已经不用再瘫倒在床上了。三人围着客房里的一张小桌子,以菜佐酒喝到了半夜,幸好谢清风准备的酒水足够多。
几人边聊边喝,各自能说的家底也都摸了个清。谢清风自称他原本是一富家子弟,继承了万贯家财之后却反倒觉得生活索然无味,于是抛弃了家里的数十位玲珑佳人出来行走江湖,后又觉得江湖险恶世态炎凉,最终寄情于山水之间,直到遇上同样孤身一人的剑无瑕,两人结伴而行。剑无瑕则说自己游走江湖只为报仇,等到他铸成自己心中的那把宝剑,就会去了断恩怨。
江湖人生百态,由此看来只有易云堑的经历比较简单,他下山原本只为寻师,虽有为侠壮志,却仅是初入江湖,前半生都极为平凡。
“清风,无瑕,你们行走江湖已久,不知能否询问你们一事?”易云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哦?何事?”谢清风道,“若知晓定知无不言。”
“我自下山以来,几乎从未与人结仇,可近段时日连番遇到杀手逼命,想了想应是与我师父有关,”易云堑缓缓道来,“我师父的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早已经退隐江湖,这么多年来也无人找他。”
易云堑摊开右掌,磔龙剑横现其上,接着道:“我师父离开之后,留下了这把剑,这是现在我身上唯一与我师父有关的东西了。于是我有了一个猜测,也许那些人并不是找不到我师父,而是没有把握对付我师父。”
“那现在呢?”谢清风问道,“你是猜测,他们能找到你是因为这把剑吗?”
“没错,师父去了巙山大狱,那里貌似是一个被很多人关注过的地方,而我师父去过那里的消息也许就被有心人得知了,所以……”
“所以他们得知了你师父的行踪,判断这把剑不在他身边,才敢通过这把剑,来对付落单的你?”
“嗯,不然我想不出别的理由,他们为什么对付我,又为什么能找到我。我怀疑有人以这把剑为目标寻找我的踪迹,又或者他们的真正目标就是这把剑。所以我想问的是,有什么办法能让这把剑与外界隔绝?”
真元纳物,不过是像背着一个无形无重量的包裹,并不能做到与外界隔绝。
“你为什么不干脆扔掉这把剑呢?”谢清风道,“相比于剑,还是身家性命要紧嘛。”
易云堑摇了摇头道:“这是我师父的留给我的剑,我想一定有他的用意。”
“唉,那种方法我就不知道了。”谢清风无奈道。
一直默默饮酒,久未开口的剑无瑕却说道:“只是让这把剑不被别人感应到的话,我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