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国边境,旸城山野,不久前土匪畅意饮酒的虎栏山寨营地,此时尽是一片残破之景。正阳当天,杀氛弥漫,初入江湖的少年人再遇莫名围杀。
被围之人布衣负剑神色自若,如电目光缓缓扫过眼前强敌。围杀之人神态各异,有人虚眼冷笑,有人眦目怒视。为首二人,一者紫衫佩玉,如翩翩公子,号冷星残夜步阑珊,一者黑衣黑发,面覆黑巾,手提一柄黑色尺余短刀,其乃飞云楼金牌杀手血雨屠命夜藏刀。
“方才落地的人头,只是一个开始,而我的头颅,不会是此战的结束。”易云堑虽多处负伤血染衣衫,开口仍是沉着自信,毫无气弱之相。
夜藏刀冷笑道:“我欣赏你的自信,更喜欢你的价值,你人头的价值。”
易云堑道:“杀手,以人命换钱财的人,为财而动,今天将为财而亡。”
夜藏刀毫不相让:“刀下见真章吧!”
言语争锋,瞬间化为刀剑相交。少经江湖事,渐为江湖人,易云堑心境倏变,出手再无保留。
兵刃的碰撞,碰撞出心灵的莫名怒火。易云堑不懂,不懂为何他放过暴武十八凶,他们却又再次杀向自己。易云堑不懂,不懂为何自己给过虎栏山寨向善的机会,他们却再次为恶,终至劫火焚身。曾几何时,易云堑以为只要受过教训,为恶者自当改过向善,至少不该重走旧路,可虎栏山寨反而变本加厉的屠戮人命,暴武十八凶依然要用他的头颅换钱。
“我错了吗?”易云堑自问,他没有得到答案,也不愿意相信这就是结果。
步阑珊开口道:“我不愿胜之不武,但更不愿因他人而丢了自己的性命,至少现在不行。”
语毕,紫衫人化现一柄通体朦胧如玉的长剑,一跃而起跳进战圈。
暴武十八凶见老大已亡,顿失惜命之意。他们虽实力弱于战圈三人,然陡生悍勇之气,勃发逼人,纷纷怒吼着攻向易云堑。
众多杀手的加入,让易云堑压力暴增。暴武十八凶众人配合已久,群起而攻也不会互相妨碍,而夜藏刀身法诡异,极其擅长拉扯作战。原本忽远忽近的黑刀就已经让易云堑难以招架,当暴武十八凶加入之后,夜藏刀更是使出隐身之法,偶尔展露身形刺出逼命一刀,易云堑勉力应对之后,又将迎来其他人无数后招,苦不堪言。此时唯一显得格格不入的只有步阑珊一人,他几乎从未与人配合过,有时要照顾同伙,不得不慢下动作,反倒成了易云堑唯一能放松的缺口。
“为我大哥偿命来!”
一独眼汉子怒吼,手中一根精铁狼牙棒携千斤巨力袭下。云堑侧身闪避,然退路又迎来一刀一剑相逼,他立时黑剑回转,真元猛提,将那二人强行逼退。就在易云堑招式已老时寒光乍现,夜藏刀见机而动,带出血光纷飞,易云堑顿时受创,胸前再添新伤。
暴武十八凶之人更是趁势猛攻,一根铁鞭如蛰伏已久的长虫暴起伤人,回手之时带走一片血肉。
“当真难缠。”易云堑暗自思忖,一边应敌一边回顾所学,寻觅突围良机。
先前能一剑了结双刀百里震,只因双方实力差距过大。而此时,步阑珊本就与易云堑实力相差无几,夜藏刀也还未显露真实实力,虽战前放出豪言,此时相斗易云堑又怎敢托大?
见易云堑负伤累累,败势尽显,暴武十八凶得势不饶人,进攻更加肆无忌惮,却不料躁进之举反而让围杀产生破绽。易云堑抓住机会,一剑拍出,将一人打的倒飞数丈。
那人手握勾镰,本欲伺机出手,怎么也想不到被易云堑腾出手来递出一剑,倒地不起。
“怨螂死了,妈的,怨螂也死了!”
暴武十八凶众人合作十多年间,平时相处极为融洽,不是兄弟亲似兄弟。一日之内连损两人,怒恨难止,纷纷喊道:“他老母的,咱们跟他拼了!”
怒火攻心下,杀手出招更为激进,而这正合易云堑心意,为他创造了难得的出招时机。
“临江晚照,大江千流不复返!”易云堑再出师传上乘武学,左手所持的黑色长剑如大江之源,挥舞间一道沛然剑气冲天而起,又分化出万千支流袭向敌人,暴武十八凶如被巨浪拍击,毫无抵抗的飞离战圈,再无还手之力。
“好剑法,”步阑珊赞道,“可一个人也没打死。”
已无为其掩护之人,夜藏刀撤去隐身之法,现身冷笑道:“怪人怪人,妇人之仁。”
易云堑不知是在为暴武十八凶找理由,还是再为自己找借口,他道:“我还是想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至少,他们没有像虎栏山寨那样对平民下手。”
虽不知虎栏山寨是何方势力,但听闻此言,夜藏刀如闻笑话一般:“哈哈哈,你以为这样他们就能活下去了吗,你可知绯云楼的规矩?”
“什么地方,能有不让人活的规矩?”易云堑问道。
“杀手最讲信誉,杀不了人,就得拿自己的命赔。”夜藏刀笑容不减,“你瞧这位自命清高的冷星残夜,不是喜欢公平决斗么?现在还不是与人一起围杀你,为什么?因为这次杀不了你,他自己就得被绯云楼追杀。”
“那你呢?”易云堑道,“我不死,你就得死吗?”
“哼,你可以不死吗?”夜藏刀半是威胁半是提醒的对步阑珊道,“少了杂鱼,你可以尽情发挥了,冷星残夜。”
“勿用你多言。”步阑珊冷冷道。
易云堑无奈道:“当日一别,已近半月,今日又是分生死之时。”
忽尔云霾渐拢,天色昏沉,宣告艳阳天的结束,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步阑珊隐去佩剑,手拈法决,步罡踏斗,缓缓念道:“乾坤乱序,日月凋敝。夙夜无常,星罗万象。”
“你在做什么?”夜藏刀询问道。
他的话音未落,乍见黑暗降临,朗朗白昼陡然一转,如夜半三更时分,日月不见,天上只余星辰闪烁。
“道术?”夜藏刀奇道,“没想到你居然与道教有所牵连。”
另一边,易云堑凝神感知,发现此方天象巨变却并无多余异常,如寻常暗夜般,只是少了夜月而已。
步阑珊对夜藏刀试探的话语毫无反应,伸手从虚空再次拿出那朦胧色的长剑,兀自攻向易云堑。
“辰宿列张。”
步阑珊起手一招,长剑挥舞间引动天上星光聚集,临敌的易云堑骤感拘束,如被无数道看不见的丝线捆绑,同时身躯各处剧痛,好像承受了一阵针雨的洗刷。
这星光有古怪!易云堑暗道,可星辰之光据天而照地,何处能躲?步阑珊的速度很快,几乎顷刻间就逼上眼前,来不及思索,易云堑只能勉力一挡。一击过后又是连绵不绝的后手,步阑珊的攻击以刺击为主,易云堑只觉眼前剑光缭乱,无数剑尖如雨点般涌上前来。他知道该如何躲避,可身体被那无形的丝线阻碍,动作如逆水行舟,万般滞塞,好在易云堑根基深厚,险险能在最后关头化解。
“烦呐!”易云堑连连后退,抽出空来再次使出怅阳泄清晖。冷阳照现,短暂的驱散了星光,他顿时感到轻松了不少。
正当易云堑准备专心对付步阑珊之时,背上汗毛倒竖,不待扭头查看,右手一柄白剑已倾力而出,回应他的,是始料未及的沉猛刀势。
“反应挺快嘛,嘿嘿。”夜藏刀笑道,他的身形再次隐于黑暗。
白色长剑仅现身片刻易云堑便将其收起,不是不愿用,而是不能再用。他对夜藏刀的偷袭有所提防,却没料到对方此次暗袭之招竟然如此可怕,一击让易云堑的右臂几乎瘫痪。不久前刚刚恢复的伤势,如今差不多又回到了刚中箭时的状态,再难提剑。
“该如何是好……”易云堑一个念头未生,步阑珊的剑又至,不留时间让他细思,只能疲于应对。
如若双人合击,易云堑倒能想办法让两人招式互斥,当中周旋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吃力,可迎面主攻的只有步阑珊一人,夜藏刀如藏身暗夜的鬼魅一般从不正面出招,一明一暗,一人缠斗一人奇袭。陷于步阑珊所造的星夜,夜藏刀的第一次出手让易云堑在之后都分外忌惮,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防备夜藏刀,他的攻击要比步阑珊更为致命。此举自然让易云堑在面对步阑珊如暴雨般的攻击时感到分外辛苦,身上的细小创口越来越多,一时间虽影响不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却会让体力流失的速度越来越快。
两方三人,斗的四处乱石纷飞,剑气喧腾,脚下大地出现无数巨大沟壑,原本虎栏山寨的营地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这种改变,已非常人能及。三人皆可称当世一流,如若捉对厮杀,胜负难料,此刻易云堑以一敌二,且负伤在身,不出百招必将陷入死境。
继续下去,如果没有变数发生,我必死无疑。易云堑暗道,要是自己无伤在身,至多也只能多撑百来个回合,他们二人局势占优,一定会稳扎稳打绝不贪功冒进。这名黑衣杀手实力毫不弱于步阑珊,江湖真是卧虎藏龙。
而易云堑哪会想到,若不是自己身份特殊,又怎会连遇强敌?如暴武十八凶那样的二流高手,在江湖里也甚是罕见。
又过了十数招,易云堑汗如雨下,应对越发艰难。
“没有变数,那我只能自己创造变数了。”他咬牙想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死搏命。尝试动了一下右手,已恢复到勉强能动的状态,只是依旧不能提剑运招。
先前求生,易云堑只能被动行防守之招,难逃劣势,此刻为生求死,他强行转守为攻。临江剑意倾覆战局,寒辰武经更是催至极限,四周温度急剧下降,空中竟凝出冰屑飞舞。半空的冰屑随易云堑的黑剑而动,此剑名“磔龙”,是临江仙离去时随信而留。此刻受易云堑功法全力激发,磔龙剑在黑夜之中发出长鸣,与此同时,右手箭伤处长聚不散的寒劲突然开始流转。
意外之变,当下易云堑来不及细思,只是感觉到右臂又恢复了一点,他仍照刚才的计划而动。
步阑珊剑意凝聚,长剑一收一放,正是与易云堑初次交手时未能使出的极招。
“星尘尽散,一念藏杀。”
万道星光收于一点,直指易云堑眉心死穴,逼命杀招袭来,他却不闪不避。磔龙剑上,剑气奔腾,易云堑手腕翻转,顿时形成一股庞大的剑气旋涡,当星光杀至,一股旋转之力与其互相吞噬。
此招与二人初见时易云堑使出的剑涌沧浪一样,也是他未完成之招,名曰风云卷浪。
旋转的剑气不断搅碎星光,而星光四散后剑气却难以阻隔,一时间凝聚的星光再次散开,重新化为万道寒芒。易云堑虽有真元罡劲护体仍是难以承受,尽乎力竭。
“哈哈,我来赐你解脱!”
空中传来夜藏刀的冷笑,黑刀随后而至。
“来得好!”易云堑不惊反笑,此刻他才看清,陷于暗夜之后,夜藏刀手握之兵通体笼罩了一层比黑夜更加深邃的色彩,刀身也扩大了不止一倍,由短刃伸展成宽刃大刀。
趁步阑珊一招未尽,易云堑强受星光照体,左手磔龙急出,同时右手五指握拳,瞬间吸纳四周寒气,陡然张开,一掌推出,动作行云流水,掌剑并行。
“这小子竟修有掌法?”夜藏刀大惊,可收招已是太迟。
刹那,刀剑加身,掌覆天灵。
轰隆——
天际一声雷鸣,大雨倾盆而降。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雨声,杀意也被洗刷而去。
大雨中,黑夜里,原本厮杀的三人呈犄角之势静静而立。
一人被黑色长剑挟持脖颈,仍是面色平静。
一人身前横斜一刀一剑,只差毫厘便会命丧黄泉。
一人被寒掌笼罩,满脸不可置信。
“为什么,不下杀手?”
夜藏刀的声音在雨中有些模糊不清。
“就此收手,三人可活。”易云堑道,他的声音中气十足,似乎还有余力。
“嗯。”步阑珊轻轻叹了口气,主动将佩剑收起。
“好,好,好,你先收掌,我便收刀。”夜藏刀没有动作。
方才三人对招瞬间,只有夜藏刀是必死之境。步阑珊若退,他与易云堑皆可活,易云堑则与夜藏刀以掌换刀。刀斩身躯,尤有一线生机,而掌覆天灵却是必死无疑。于是夜藏刀犹豫了,他的刀不经意间便慢了一瞬,这才造就此刻的局面。
“行。”易云堑说到做到,将右手收回。
“真不知道你是蠢还是天真,”夜藏刀依然没有动作,“如果我现在动手,或者一会我们二人再次合力,你必死无疑。”
“可惜你做不到了。”
局外人的声音响起,同时,剑域降临。易云堑感觉体内真元泉涌,这让伤势有所缓解,而步阑珊与夜藏刀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
“哈,你们回来了。”易云堑笑道。
谢清风与剑无瑕御风而至,并肩而立。
青衣的公子虽衣衫尽湿,仍面带微笑:“方才走的急,落下了东西在这边。”
剑无瑕道:“我的箱子忘了拿。”
他环顾四周,不远处装着断刀的木箱半陷在泥土里,经历大战波及,竟然只有些许划痕,显然材料也非寻常。剑无瑕走了过去,掏出一根皮绳将那刀匣重新绑在身上。
“易兄,一起走吗?”见同伴忙完,谢清风问易云堑道。
“那便同行。”易云堑没有拒绝。
谢清风取出哨子吹了一声,两匹高头大马跑了过来,谢清风道:“把这两个家伙也给忘了,它们居然还未走远,哈哈。”
他走上前去,将易云堑从夜藏刀的刀口拉开,而那个杀手并没有动作。
“我与你同乘一匹吧,无瑕背着他的宝贝,不方便。”谢清风道。
易云堑自然没有意见,随着谢清风上了马,步阑珊与夜藏刀默默的看着三人乘着马匹消失在夜雨之中。
“阿嚏……”夜藏刀打了个喷嚏,他取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甚是清秀的脸,“他娘的,这趟白跑了,亏,亏到姥姥家咯。”
“既已无事,那我离开了。”步阑珊道。
“谁说无事的?”夜藏刀笑道,“那小子又逃过了一劫,但是你可要倒霉了,除非……跟我一样成为飞云楼的金牌杀手,就没有问题了。”
“我知道。”步阑珊的语气毫无波折。
“那你的实力足够了,为什么不去挂个名?”夜藏刀不解问道,“暴武十八凶想做还做不成呢。”
“我不想被某个组织束缚。”
“啧,金牌杀手除了每年必须接至少三次活,几乎没什么其他的要求了,还有固定的月奉拿,这么好的工作除了飞云楼上哪找去?”
夜藏刀劝了两句,见步阑珊不为所动便也不再提此事,又道:“那你去龙城吧,避一下风头也许过段时间绯云楼就忘了这事。”
“我知道。”步阑珊转身道,“告辞了。”
紫衫的年轻人不再多言,御风离开了此地。
“呀,又是个怪人,性格太差了,还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当杀手可不能这样,老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容易心理变态的啊,没人说话是不是总是自言自语?这样不行,得像我一样,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要分清。当杀手的时候要冷酷,工作完了就得恢复正常,平易近人一点好交朋友,俗话说笑一笑十年少,像我这样就能永远年轻了哈哈哈……”
步阑珊离开后,夜藏刀碎碎念着,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笑完之后,雨也淋够了,他四处找了找,将被易云堑打飞四散的暴武十八凶从碎石断木下拖到地势较高的地方。这些人在泥水里泡了半天,难受无比,奈何受剑气重创,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也行动困难,身上多处骨折,痛的惨叫连连。
“叫个屁啊叫,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再过不久你们就要被飞云楼悬赏了,我告诉你们,你们现在在我面前就像一堆白花花的银子。”夜藏刀站着,而暴武十八凶躺着,居高临下的一番话把那十多个人吓的够呛,此刻冷静下来之后,他们也没了先前对付易云堑时的蛮勇。
夜藏刀又道:“放心我现在还不会杀你们的,又没有钱拿,本大爷懒得动手,至少要半个月后吧,除非你们在半个月之内混进龙城,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躺着的其中一人道:“你不杀我们?”
“呸,怎么听的?只是还没到时间而已。”夜藏刀翻了个白眼,“告辞,如果有下次见面,你们就是我的钱了。”
这位金牌杀手的身形消散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