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人红衣席地,那身红衣如血如火。金色的丝线在衣上勾勒出一副瑰丽繁华的牡丹图,衣襟上绣着黑色云纹,雪白的长发未加约束,自然倾泻。他身前横放一架古琴,手指轻点木架,低头似在思索。红衣的男人面容精致,三人聚此,两位正值风华的少女也不由得黯淡几分。
“蓝蝶,你先退下吧。”那红衣人说道。
他,便是那在外凶名赫赫的杀手头子百花君。
“是。”蓝蝶低头应了一声,偷偷的看了一眼傲梅,随后退至幕后。
“公子……”
待蓝蝶的身影消失,傲梅这才开口,只是托付给她的任务没有完成,话语显得底气尽失。
“唉,”百花君叹气,轻轻一挥手,将一道真气打入傲梅胸口,开口言道,“你受伤不轻,这怪我考虑不周了。”
气劲入体,傲梅顿感一阵胸闷,似要站立不住,她踉跄几步,噗的呕出一滩朱红,脸色立马好了很多,渐渐的恢复了红润。
“多谢公子相助。”傲梅连忙道。
地上满是青草,鲜血以极快的速度被吸收,不见污迹。
百花君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多礼,道:“你倒是可以感谢那人手下留情,不然……”
傲梅不解,忍不住出声询问道:“公子,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当时我与他相距十里之遥,他竟能隔空一剑伤我至此,而且听公子所言,似乎还未尽全力。”
“那个人,确实未尽全力。”百花君感叹了一句,“我也未曾料到,此人不过无名之辈,修为竟如此深厚。”
百花君指着地上傲梅吐出的淤血道:“你瞧,并无异样对吧?”
少女追问道:“恕傲梅愚钝,这其中又有何玄妙?”
“诶,”百花君解释道,“一般来说,武者真元随剑运出,化为剑气,破坏力都是极其可怕的。而此人隔着十里挥出的一道剑气,不仅突破了你的防御,更是侵入了你的体内。这道剑气历经多日,依然没有散去,可见其根基深厚。这也就罢了,剑气既已挥出,本应像泼出去的水一般,再难控制,由着它大肆破坏便是了。但这人发出的剑气却有如活物,并无取命的意思,而是有意识的阻塞着你的武脉,这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损害。在表面上你只会感到难以发力,但长此以往,极有可能造成武脉崩毁,却偏偏不会致命。”
“这……他是故意不下杀手吗,”傲梅道,“想让我成为一名废人?”
“不,不是这样的。”百花君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此人的剑气收放自如,方才我只是出手试探,没想到那道剑气在这时候很轻易的就被逼了出来,并随着那口淤血消散了。这便表明他没想着纠缠不休,只要稍有外力相助就能解决问题。大概当时,他只是想要让你收手吧。要知道,以这等能为,想取你性命或者废你武功,并不是难事。”
百花君歉意的笑了笑,道:“对不起,我无意伤你心……你别放在心上,身上的伤需要好好休养。此时的你与那人差距颇大,不过以后你还会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嗯,傲梅明白。”
“明白就好啦,”百花君一拂手,凭空抓出一本小册,递给傲梅,道,“这本秘笈名为《兆雪焚心剑诀》,与你功体颇为契合,修炼上应无阻碍。”
傲梅连忙上前受领。
百花君又问道:“‘雪满’的寒煞之力可已耗尽?”
傲梅低首而答:“用光了。”
“你分了几支箭?”
“三支。”
“不错。”百花君赞道,显得甚是满意。
少女身后背着的木箱里放着一张巨弓,此弓是许久之前百花君的义父所传,它能自然凝纳天地寒气化为寒煞,每隔三个月达到蓄力极限,只有修习百花君义父随弓一并传授的特殊功法才能完全发挥此物的能力。雪满弓凝寒为箭,便是入圣高手,一旦中招,寒气入体侵袭四肢百骸,那也是麻烦不小。也因此,雪满弓周身总是寒气弥漫,不易随身携带,这才需要用特制的容器包裹。
“你可向我细说经过?”百花君道,“对那人,我亦颇感兴趣。”
“是,公子请听详情。”
傲梅自然不会有所隐瞒,将当时发生的事全数道来。
百花君的神色一直没什么变化,直到傲梅讲完,他才开口道:“唉,这算是斩草不除根,似乎凭空又多了个敌人。”
傲梅低头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公子责罚。”
“傻丫头。”百花君笑了起来,“早和你说过,不用这么拘束。”
“是。”
傲梅虽是应答,言语中却透露情绪低落。
百花君便想了想,又道:“所谓任务,连我都不在乎成功与否,你也不用这么挂心。”
眼前的少女似乎满眼疑惑,百花君却不再解释,傲梅便只当自家公子是为了宽慰她才这么说的。
百花君挥了挥手,说道:“行啦,回去好好养伤,之后半个月,你可以和蓝蝶自由分配。”
“多谢公子,那属下告退。”
傲梅语气难掩欣喜,百花君连忙补充道:“那也别忘了练功。”
“是,傲梅肯定不会忘!”
目送少女离开,百花君又是独自一人,他运指轻拨,古琴音鸣悠长。
外人只道他掌管着飞云楼,必是一位暴戾的屠夫,谁能料他亲手赐死之人不出十指之数。江湖中满手血腥的人多的是,却反倒更怕他这位甚少露面的一楼之主——有几人见过他动手?虽说“统领一群恶兽的必是最凶残的恶兽”,这种猜测很合理,但身为当事人的百花君还是不免觉得好笑。
日月星辰照古今,仰天不见昔年云。
“云蓉啊,”百花君经常感叹:“回不去从前了,没有你的日子,真的好无聊。”
他轻抚身前的古琴,随后开始拨弄,弦音由指尖窜出来,绕他周身流转,一声声,如泣如诉。
故曲依旧,不见故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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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上次的刺杀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步阑珊再没去找过易云堑,这让遥百年很着急。
“所以你放弃这单生意了?”
着急的心情不会影响食欲,于是遥百年一边往嘴里塞肉,一边含糊的发问。
还是那个小酒楼,以及刚成为老主顾的一对熟人。
步阑珊道:“没有啊,只是延期而已。”
遥百年将一口肉咽进肚子里,又喝了口酒才道:“离契约的时间近了,你知道逾期会有什么后果。”
步阑珊用筷子拨弄着自己的饭碗,平静的说道:“我知道,不用你操心。”
遥百年继续狼吞虎咽,过了会又说:“你这人真是个怪脾气,人家十八凶的老大都和我说过了。”
步阑珊道:“他们在坏事,还有那不知是谁所发的一箭,遥百年,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遥百年摇了摇头道:“我问过十八凶了,他们也不知道,反正是一起配合的人。”
步阑珊饮下一杯酒,自言自语道:“那一箭非同小可,不知道长栏拜酒怎么样了。”
遥百年讶异道:“你自己都受伤不轻,还有空担心那人?”
不过转念一想,又道:“哦我明白了,你盼着他重伤难愈,下次动手就方便了吧,嘿嘿。”
步阑珊不置可否,又开始沉默。
遥百年突然说道:“你得先顾好自己,才有机会替你师父报仇。”
“我知道,不……”
“不用我管,我知道。”遥百年打断步阑珊的话:“可你现在这样,像是能顾好自己的人吗?”
步阑珊又开始沉默。
“实在不行就去龙城吧,那里能避祸。”遥百年说:“咱们合作了这么久,我也不想哪天突然听到你因为没完成委托,被飞云楼处理了。”
对于这老头的好心,步阑珊也不会看不出来,他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走到那个地步啊,我可盼着你多替我赚钱呢,哈哈。”
老头笑的没心没肺。
步阑珊道:“吃你的饭,喝你的酒。”
他替老头满上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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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云堑走的很慢,几乎是一步一踉跄。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揭开盖子,抱着一丝侥幸往嘴里倒去,遗憾的是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唉,一滴都不剩了。”
易云堑只好将葫芦重新挂好。
他沿着一条官道走了一天一夜,距离下一个城镇也不知道还有多远。辟谷之术他学过,吃饭不用担心,饿多久都成,可没酒是个大问题。右肩的伤还在隐隐作痛,那支箭比他想的麻烦多了,那晚他击退暴武十八凶之后便去找郎中取下了那支箭,敷药包扎之后已经不怎么疼了,但有一股寒劲在伤口附近迟迟不退,郎中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过钱没少收。
寒劲让易云堑的右臂行动不便,短时间内是无法用剑了,身上还有多处伤口,最重一处在脖颈上,被人用铁钩差点把喉咙扯破。幸好在之后的战斗中易云堑有所准备,在避开第二只冷箭后反击,想来那放暗箭之人也不好受。暴武十八凶一个没死,这是易云堑手下留情的结果,所幸那些人比较识相,久攻不下便退了。迄今为止易云堑还没杀过人,一直以来跟师父隐居,少涉江湖,以前自然没与人搏命过。且不说是否生性善良,取人性命在易云堑看来是个很难做下的决定,说到底他在心性方面还只是个少年人,当然,在年龄方面也是。
易云堑又空嚎道:“酒是起死药,肉是回生丹,师父啊我快要死了,您要是在天有灵,千万要保佑我快点喝上酒啊。”
师父没介意徒弟的胡言乱语,他老人家可能还没死,所以并没有显灵。易云堑叹着气,他开始怀疑下山找师父这个举动的合理性。要不是那封信上说“此去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易云堑也不会脑袋一热就下山了。信上提到一个叫做“巙山大狱”的所在,从小跟师父住在山上的易云堑从未听闻,他便四处打听,很快知道了那是怎样一个所在,不由得更担心师父了。
下山之后他见了不少世面,但最爱的还是饮酒,都是他师父教的好。
易云堑抬头望了望天,已经有稀疏的星光出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夜注定露宿野外。他又走了一段路,停了下来,前方有一座山岗。易云堑感应到了极重的阴气,心道:难不成此处有鬼物盘踞?当下便不再前进,想了想,又往来时的方向回走了一段路,现在还负着伤,少生枝节为妙。
不多时,易云堑看到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鬼阴山界”四个大字,他心下疑惑,为何之前也经过这段路,却没有看到这块碑?也许是之前没注意吧,易云堑懒得多想。瞅了一下那座山,离的够远了,便就地靠着石碑坐了下来。又没酒喝,又没肉吃,甚无意思,易云堑只想快点睡过去,到第二天进了城镇买酒解馋。
闭目冥想过后,易云堑很快便入了梦,在梦里他进了一座酒楼,他要了好几坛美酒,点了一桌好菜,可惜的是没人共饮。在以前隐居的山附近有个小村,村子里倒是有几个易云堑的好友,可惜他们现在都不在身边,不免让易云堑觉得孤独。酒楼的掌柜为了拉拢生意,请了几位卖唱的歌女,其中一位对易云堑似乎颇有好感,那位女子抱着琵琶走上前来,微微一笑,竟是坐在了易云堑怀中,歌女轻轻唱道:“半夜山里无人处,大山深林老鬼住。老鬼满头生白发,恶面獠牙凶罗刹……”
易云堑听了一会便感觉到不对劲,这唱的是什么东西?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歌女,那女子也望向他,咧嘴大笑起来,脸上开始生出胡须,片刻后虬髯满面,这不是暴武十八凶里的一人吗?
“哇靠!”易云堑一惊,连忙将他推开,这一惊立马让易云堑醒了过来,看到一个人头从他身边缓缓飘过。
“夜半三更阴山里,孤魂野鬼来贺喜,一游魂,两游魂,老鬼酿酒庆生辰……”
那个头颅接着易云堑梦里的歌唱着,似乎没注意周围有个活人,渐渐远去。
易云堑的美梦被打断,心头火起,追上去一把抓住那颗头,喝问道:”小小游魂,扰人清梦?”
那游魂哪料的到这一出?讶异道:“你......你是个人?看得到我?”
易云堑回道:“是我想看你?你老母的唱的是什么玩意?“
游魂又道:“你能听到我说话?”
易云堑一拳捶了下去,游魂顿时哀嚎起来。
”住手!你放开大哥!“
伴随着粗犷的大叫,周围又凭空冒出四个人头,有胖有瘦的挺齐全。
“哦?这么多鬼,我不放又如何?”易云堑笑道,刚才那一拳已经让他起床的闷气消了大半。
他话音未落,却见那四个人头之下脖颈处肉芽蠢动,如幼株发芽迅速生长出躯体,待变化完成体格已超七尺。
“放开大哥!”
一只鬼不待易云堑再开口,已是一爪直袭面门。
易云堑右手提着他们大哥的头,扭身避开这一抓,左手欺上,五指陷进鬼体猛然向后一扯,那只鬼顺势被甩飞出去。又一拳来袭,易云堑矮身再次躲过,旋腿将这只鬼踢倒。不等易云堑换气,第三只鬼纵身扑下来,他一脚点地,斜着踩出一个浅坑,倒退出数米。那方向守着的第四只鬼举拳便打,易云堑还没落地,无处借力,便将手里的人头挡在自己身前。
那颗人头惊慌道:“停!你给老子停下来!”
“啊?大哥!”
奈何第四只鬼的拳法还没达到收放自如的境界,大哥面门直直的挨了一拳,疼的在易云堑手里乱跳。
群鬼见状,也不敢再上前动武,只是将易云堑围了起来。
第四只鬼看着十分憨厚,真诚的道:“大哥,我对不起你。”
“算....算了,下次你注意点。”大哥出言安慰。
“嗯,我都听大哥的。”
鬼老大有些心累,这位兄弟的脑子一直不太灵光,作为老大,自然得体谅,要多关心。
一旁的易云堑憋不住笑,惹得一时间五双鬼眼齐齐盯着他。
“额,大哥,对不起。”易云堑看着手里的人头,学着那位误伤老大的鬼说道。
打了老大一拳的鬼憨厚一笑:“嘿嘿,你肯认错,大哥一定会原谅你的。”
鬼老大望向这位小弟,满脸无奈:“大威,你先别说话。”又对易云堑道:“这位兄弟,大晚上的吵到你了,是我不对,在此向你赔罪了。”
易云堑随手便放开了人头,道:“好,那我原谅你了。”
鬼老大的头漂浮在空中,他没想到这人这么好说话,只是刚才那一拳打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他想了想措辞,解释道:“兄弟有所不知,此山名唤鬼阴山,住着一位白发恶鬼,周围的活人都知道,晚上进山是十分危险的,所以……我们在这里晚上出没,数十年也没见到过几次活人。”
听闻此言,易云堑心思一动,道:“这恶鬼既然在此作恶多年,就没三教修行者来此为民除害吗?”
鬼老大摇了摇头,回道:“当然来过人,我有些朋友就死在他们手上,不过这些三教中人都不是那位白发鬼的对手,最后死的死,逃的逃。”
易云堑挑了挑眉,道:“嚯,这么厉害,不过有弟子死在了这里,三教的人那总不能善罢甘休吧?”
鬼老大在半空点了点头,道:“过了很久之后,来了一位看起来十分厉害的大师,他先是降服了白发鬼,然后与他做下一个约定,白发鬼再没出现在活人面前,三教也再没派人来围剿他。”
“这位大师是佛门的吧?”易云堑问道。
鬼老大表示肯定:“大师说外面的人叫他佛泽释霖心。”
易云堑像在感叹:“大师心真大,也不怕恶鬼反悔。”
鬼老大笑了笑,说道:“其他的活人当然还是害怕,还给那位恶鬼取了个诨号,叫作‘恶刀白发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