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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萍水以剑说相逢,十里暗箭解倾危

过了数日,也到了约定的时间,步阑珊趁着夜色出门。

夜风清爽,星辰照路。

不多时,步阑珊来到了一家客栈前,此处灯火通明,喧闹不息。他推开门进去,迎面的是一桌凶蛮汉子,大多袒胸露乳横肉满身。他们下意识的望了过来,见到来人是位身形羸弱的小公子,都开始嬉笑。一位虬须掩面的大汉端起酒朝向步阑珊,笑问道:“这位小哥,过来喝两杯咋样?”

其余人也跟着起哄,言语粗俗不堪。步阑珊冷眼扫过,没与他们纠缠,兀自走开。那人见步阑珊懒得搭理自己,便升怒容,正要起身去拦,却被身边同伴拉住。这人在一群粗鄙大汉之间稍显得体,像是做主之人。他劝了几句,虬髯大汉便放弃了拦人之举,只说老子最看不得这般假作斯文的公子哥了,在背后啐了一口,又与同伙笑闹起来。

缓缓打量店中客人,步阑珊见到靠窗的僻冷地方,有一个男人在独自饮酒,面容正与那幅肖像符合,他走了过去,坐在那人对面。

男人眉目含忧,像是在借酒消愁,见到面前多了个人,抬手给他倒了一杯酒。

“喝酒吗?”愁眉不展的男人问。

一饮而尽后,步阑珊道:“这种劣酒,与消沉之人最是般配。”

男人道:“我穷呗,只买得起这种酒。”

“你是长栏拜酒?”

男人没有否认,说道:“易云堑。”

“好的,易云堑,我是一名杀手,我是来杀你的。”

“……”

“……”

长栏拜酒看着步阑珊的眼睛,半天才说道:“你好像没在开玩笑?”

“我不会开玩笑。”步阑珊道。

易云堑道:“我不记得我招惹过别人。”

步阑珊道:“可我要杀的人确实是你。”

易云堑想了想,又问道:“就在此地?”

“就在此时。”

易云堑突然望向柜台,高声道:“老板,结账了!”

手一挥,几颗碎银落在桌子上叮当响,易云堑像是叮嘱一般,对步阑珊道:“莫伤无辜。”

一阵风起,木窗扇摇动,易云堑转眼远遁。步阑珊瞥了眼窗外,迅速跟上。

原先骚扰步阑珊的那伙人注意到了这边,领头人对身边一人笑道:“幸好你没动手,要不然就麻烦咯。”

那人悻悻然没作声。

风停人影止,易云堑移步城外远郊,回头一看,满目银白剑光,又闻步阑珊的声音传来。

“残夜无明星火灿,孤身一步尽阑珊!”

一道剑气破空而至,直袭己身,却见易云堑双手凭空化出一黑一白双剑,凝神一挡,剑气飞散。

高手。

交手瞬间两人心中跳出同样的字眼,略作保留,又出招不断,皆是想试出对手深浅。步阑珊剑意高深,深在毫厘,擅长贴身取命,他身形拉近,覆手提剑,斜划而出。易云堑的双手剑法在对手靠近后反而不如单手灵活,右脚点地,欲拉开距离,对方却步步紧逼,那一剑眼看就要落在身上,易云堑步法急变,不退反进,侧着身体,堪堪避过。

擦身过后,易云堑双手上扬,黑白两剑同出,四周寒意顿起,步阑珊只感一股无形的浪潮扑面而来,如同置身怒海的孤舟,飘摇不定。

这招剑涌沧浪乃易云堑自己悟得,而非师传之招,招式并不完善,此时使出,不为杀敌,意在迫使眼前强敌退至周身三尺之外。果不其然,汹涌的剑意如浪如潮,如大江之水奔涌不息,步阑珊避无可避,硬受冲击,强忍蚀骨剑意,双脚在地上踩出寸许浅痕,却止不住后退了两步。

未完成的剑涌沧浪杀力不强,易云堑维持数息就停了下来,不过这两步已经足够。待此招过后,距离已经拉开,易云堑双剑优势立马显露,两道剑影如风,轮流攻向步阑珊,一时暂得上风。

“你果然非一般高手。”身处逆境,步阑珊斗志反而愈加上升,已经很久没遇上这般旗鼓相当的对手,他忍不住道。

易云堑手上剑势不停,抽空问道:“我倒是好奇,我这颗脑袋值多少钱。”

“黄金千两。”闪过易云堑左手一剑,步阑珊后方被劈开一道宽数米的巨大沟壑。

“千金之躯,不错不错,卖了这颗头,再不缺酒喝。”

易云堑原本生性豁达,生死绝境也能开些玩笑,或是娱人或是娱己,只是最近被师父的一封“诀别信”搞的忧心缠身,愁眉不展。他本想寻一处馆借酒消愁,没想到又突然出现一个要取他性命的杀手。

“如此幸事,那这一剑,便为你庆贺一番”

步阑珊闻言顺口回道,运剑再攻。

两人缠斗不休,百招过后各自身上都添了血迹,却是愈加快意,渐渐的放开手脚,再不作保留。步阑珊多年所修的境界乃零星之杀,讲究的是剑不染尘,一点剑意破万法,这“一点”却是苦求不得。他多次接取杀人任务,所杀之人都是武技高手,根基不如他的,步阑珊都压下了真元力,以技胜人,想要在生死之间参透那一点“意”,收获是有,却不多。而主动压制实力去搏杀,虽是能胜过以前的那些对手,却终究缺了一些意思,直到遇上这位与他根基相差不大的长栏拜酒,才能痛痛快快的斗上一场。步阑珊剑意愈发凌厉,点点剑芒如天上繁星,无所不在,无处不及。却见易云堑双剑挥舞,或是化消,或是抵挡,竟跟上了他的速度。

“星尘尽散,一念藏杀。”

冷漠的声音响起在耳边,易云堑感到背心骤然升起一丝寒意,凝神一观,那万点寒芒消散殆尽,只余下一点直指眉心。

如此锐利的剑意,乃易云堑生平仅见,立时同运极招,左手黑剑如恶蛟,剑劲刚猛飞舞翻腾,右手白剑似流云,剑影缥缈寒气勃发。

刚才都算是热身吗?嘿,挂了这么多彩却原来跟接下来这一剑相比,不过小打小闹。易云堑身为习武之人,该有的血性不会少,暗道:至出山寻找那突然失踪的师父起,一直遵循着师父的教诲,与人为善,是以遇到的冲突并不多,生死搏杀更是从未有过,但观此时状况,看来今天是碰到一大坎了,这一战不得善了。

诡异的安静如暴雨的蓄势,某一刻两人如心有灵犀,一动皆动,就在单剑双锋即将接触之时,却见!

远空突来一道飞虹!

易云堑正好背对着那边,那支飞箭迅猛无声竟是让他毫无察觉。步阑珊见状,忽然临时变招,剑锋向上一挑,所积累的剑意散去大半。变故突生,易云堑身形也随之一变,剑锋扫到步阑珊小腹,虽然同样急收真元,那一剑却是怎么也停不了,带起一串血花。易云堑避开了步阑珊的一招,右肩却是中了一箭。那根箭约有常人拇指粗细,寒意凛然,贯穿了肩膀,停留在身上。

“你……”

易云堑惊疑片刻,稍加思索就明白刚才的变故:原来步阑珊竟是以变招“强迫”易云堑躲开了那本该射中头颅的一箭,只是自己却反受一剑而受伤。

“哼,败兴之人。”步阑珊望向远方,满脸不悦,又将目光移到易云堑身上,道:“战至兴起,我倒忘了这件小事,除我之外还有他人要取你性命。”

“为何收招,你不怕死吗?”易云堑将露出肩膀的半截羽箭削断,疑问道。

步阑珊道:“我如何做,与你何干?”

他运起玄功,左手轻点腹部,止住伤口血流,然后提醒道:“不过接下来该他们上场了,你可别死在这里,你的命,要等我下次来取。”

光华流转,步阑珊将佩剑化入衣袖,一转身,就此御风远去。易云堑望着离去的那人,没做拦阻,只是心道:这位不像杀手的杀手,有点意思啊。片刻前遭遇的两面夹击,若真的同时打在身上,就算挡住了步阑珊的一剑,那身后一箭多半会让自己命丧于此。

不过现在不容易云堑多想,步阑珊走后,远处一群人迅速围拢,易云堑打量一番,有些眼熟,正是先前客栈的一伙人。

其中一人叫嚣道:“长栏拜酒,遇上我们暴武十八凶,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又有人道:“哈哈哈哈,今日你性命该绝,引颈就戮能免去你多余的痛苦。”

一观眼前众人,不像在酒馆那时刻意隐藏实力,易云堑只觉他们真元起伏,气息如虎,不是易与之辈。暴武十八凶,乃飞云楼榜上杀手,与一般独行的杀手不同,他们经常是数人一起出手围杀目标。单人实力虽是二流,但合起而攻之,不知多少成名已久的一流高手死在他们手上,今夜十八人齐出,更是前所未见,想必幕后主使给出了难以想象的报酬。

愁绪缠身,方得一战之快意,却又不了了之。易云堑收起右手白剑,忍着疼摘下腰间的酒壶,咬开盖子,抬起手让酒壶过顶,仰首痛饮一大口。那劣酒打湿了他的嘴角,顺势流下脖颈,浸透衣襟。待一口饮尽,他吐出一口气,道:“烦心事不少,只能在剑上寻逍遥了,你们不是要杀我吗?大话易说,小事难做,来来来,展现你们的能为吧!”

仅以左手之剑,一对群雄。

******

寰宇天下广袤无垠,梦起之境人口逾千亿,多年来兴起无数势力与国家,而梦起之境的大道秩序则由儒释道三大教共同维护。寻常修武之人对上普通人能以一敌十,修为到达上层,以一敌万也是轻而易举,一剑开山断海,一法遮天蔽日,种种神通,妙不可言。强大的武力难断好坏,三教势力,也是对天下武修的一种无形约束,但除非有威胁到一国安危的祸事,三教很少有大动作。毕竟人间的爱恨情仇难断,恩怨纠缠不休,大事小事天下事,太多太多,根本管不过来,想将所见的不平之事一一处理,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北方的苍泫洲有一座飞云楼,此楼占地极广,高达千尺,巍峨而立,其间香烟袅袅歌舞不休,不分昼夜。这座高楼在苍泫洲颇有名气,有名的地方不在它那让人魂迷的浮华建筑,而是藏纳其中的数百杀手。飞云楼正是一个杀手组织,在江湖上信誉极高,每一名上门的顾客,不仅能除掉想杀之人,还能享受一次让他们毕生难忘的幻舞宴。楼主名唤百花君,江湖传闻,此人喜着红衣,红衣是他杀人过多,被仇人的血所染红的。他心肠狠毒,嗜好虐杀平民,手段残酷,对他不敬者会感受生不如死的痛苦。根基深厚,要不然怎么能召集那么多冷血杀手呢?听说每一名杀手都是由他亲手调教,各个都是无觉无感,无情无心的杀人利器。在苍泫洲,谈及飞云楼,无人不为之色变。

这天清晨,初阳刚升,一名少女匆匆来到飞云楼前,她脸色苍白,体态柔弱,似乎随时都有晕倒的可能。少女背后横背一个巨大的木箱子,宽约一尺,长近两米,与那娇小的身躯甚是违和。此地离闹市颇远,毕竟不是常人会来的地方,楼内歌舞升平,楼外罕见人烟。少女甫现身,守门的护卫立马认出她来,但还是例行进门通报。不一会,走出一位蓝衣婢女将她搀扶进去。一入楼,欲暖奢靡的气息扑面而来,十多名舞姬配合着乐师的节奏,翩翩起舞,彩袖翻飞间尽展不世芳华。周围看客们饮着美酒观舞,眼中满是痴迷。他们都是绯玉盛华楼的顾客,来此皆是为了杀人,或杀朋友,或杀对手,或杀亲人,或杀仇人,理由不尽相同,目的却是一致,花钱买命。

少女将身后的箱子交由他人保管,在蓝衣婢女的陪同下绕过这些人,沿着靠墙暗廊往更高层走去。飞云楼接揽一洲生意,虽然价格高昂,客人却也不少,此情此景每天都在上演。按照买卖大小,客人能上不同的楼层,买卖越大,登楼越高,越往上走便愈加清净。飞云楼有七层,下五层是做生意的地方,也是客人们享受幻舞宴的所在,第六层是楼内下人们的居所,最高的一层则是楼主的私人净地,设下阵法,隔绝着下面的嘈杂。

两人一路往上,无人阻拦,其间交谈不断。蓝衣婢女面露忧色,看着身边的少女关切道:“你此行是不是遇到了莫大的危险?你脸色不佳,是受创了吗?我不是修炼之人看不出门道,傲梅,你给我说一下呗。”

名唤傲梅的少女,牵着蓝衣婢女的手便觉心安,见她为自己担忧的样子颇为可爱,轻笑道:“蓝蝶你呀就爱瞎操心,放轻松放轻松,我傲梅本事大着呢,没事啦。”

“胡说,你的脾气我还不清楚么。”听闻此言,婢女蓝蝶面上忧色反而更重,她紧握着少女的纤手柔声道:“从小你就这样,受了苦总是瞒着我。”

“嘻嘻,真的没事啦。”傲梅莞尔一笑,轻点蓝蝶鼻尖捉弄她:“楼主说只让我在远处放箭就好了,不用靠近的,你看我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吧。”

蓝蝶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好吧,我瞧不出什么。”

傲梅又摸了摸蓝蝶的头,她比对方要矮上一点,看着背影,像个小妹妹一般。本是负伤之人,却安慰着蓝蝶道:“我真的没事啦,你不要担心。要不,你给我说说这段时间的事儿?我这趟出门都快一个月啦,赶路都花了好长时间,然后又等着出手机会,无聊死了。”

“那……好啊,我和你说……”

蓝蝶见状,只好将忧心暂收,努力撑起笑脸,牵着傲梅的手缓缓叙述,少女傲梅看着她眼中的神采,内心欢喜。蓝蝶心境单纯,一只小鸟飞到窗前,一场夜雨悄然而至,或只是楼主种的一朵花开了,在她眼中都是趣事,妙事,都令她高兴,而傲梅就爱听蓝蝶讲这些琐事。傲梅心想,这世间仿佛除了傲梅受伤这种小事,再无其它事令蓝蝶难过了,想到此,傲梅一阵自责,自责过后又是开心,真好啊,美好的蓝蝶会这般在乎自己。

两人脚步放缓了,但路终是有尽头的,那些趣事还没讲完,已经上了第七层。

飞云楼造型奇特,第一至第六层往上渐渐缩小,与一般高楼无二,到第七层猛然张开,形成一大块平台,上面居然还有假山,流水,莲池,栽种着各种古木名花,如一座幽静雅致的园林,这般奇景,苍泫洲仅此一处。

甫上七楼,楼下的宴舞华音瞬间消弭,入眼处皆是青葱草木,繁花盛开,耳畔只闻鸟叫虫鸣,泉水叮咚作响,宛若人间仙境。两人驻足片刻,园中有人开始抚琴,悠悠弦音飘荡,不绝于耳,在此境界,更添几分仙气,如诗如歌。

蓝蝶与傲梅没有打扰琴声主人的兴致,静静地等待一曲终了,琴声渐息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览尽烟霞,意在花前月下。醉生梦死,只留一袖芳华。”

青深草木如识趣的老仆,分两边退开,露出花间一袭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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