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自行车溜出校门，慢悠悠在路边停下，四处寻视，并没有洲哥的身影。掏出手机一看，差五分三点。我下午没排课，两人约好三点在校门口集合，许立洲带我去市里球馆打球，多见识见识。街上人很少，稀稀拉拉走过七八个学生，但仍不乏有一两对情侣相互依偎。我别过头，视线落在正前方，专心欣赏阿姨摊熟鸡蛋灌饼。
“走吧，徐……一？“没一会儿洲哥从身后冒了出来。他穿着白色休闲短袖，大花裤衩，雪白的脚趾头透过凉鞋向外张望，最关键的是没背球包！
“洲哥今下午是去打球吗？“我没看懂。
“我把你……领到球……馆，然后去找同学……玩。”洲哥脸有点红，似乎为自己没提前说清楚而不好意思。
“哦这样。”我点点头。
顺着小路往南骑，出去了就是一个T形街口。继续往南不远是研究生校区，也是目前为止我的活动范围界线。平常周末舍友会去市里转转，而我要么看书要么打游戏，典型的工科宅男日常。现在两个人骑着自行车一路向西，沿街都是我毫不熟悉的高楼大厦。家乡的小县城发展缓慢，路边很少有超过五层的建筑，一眼望去能看很远。现在我边骑边打量着四周，犹如高楼迷宫般感到眼花缭乱。大约十分钟后又一个路口停下等红绿灯，我扭头，路边建筑上挂着一张金色背景的巨大幕布，起头“冠军榜”一列红底金字引人注目。
“洲哥，那边是什么冠军榜？“我扭头问道。
许立洲看了一眼，“世界冠军、亚洲冠军都有……那后面有一所体……校，上面……写的都是北中籍……运动员。“
后面跟了密密麻麻的头像、姓名，看来北中的体育底蕴不容小视。我眯眼想看清名字，无奈隔得太远。
“那有乒乓球冠军吗？“
“有啊……牛剑雨、高雷都是……北中人，都拿过……世界冠军。“
我平常看球很少，耳熟能详的也就当下那几个顶尖运动员。这两个名字虽然都没听过，但足以让我对这四年的乒乓生活充满期待。
不好，回去的时候该怎么走？
在不知道第几个路口停下，我这才想起自己得一个人回学校。他很少出门，称其路痴不足为过。用地图APP导航也是一年后才学会的技能，此时智能手机在他眼中只是一个能打电话的MP4。
“洲哥那球馆还远吗？”我有点心虚。
“不远了……现在往左拐……下去就是。“
“那我回去的时候好找吗？“我依旧忧心忡忡。
这时许立洲像看小丑一样看着我，随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咱们上了大路以来……一直保持直行，现在……第一次拐弯……你回去的时候记得在这……拐过来就好。”
这下轮到我脸红了，扭头看四周有没有什么标志性建筑。
“看那个……红色的广告牌。”
我顺着许立洲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天水老白干的广告牌，在一片白墙绿树中确实扎眼。
“回来的时候……记得看到它右拐……就上了五四路，一路下去就回去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正如许立洲所说，刚骑一小会儿就到了。锁好车子，球馆就在路边，我抬头看眼前二楼挂着“众兴乒乓球俱乐部”的招牌，一楼只有过道，不大的门面在一排紧凑的商店中并不起眼。我跟在洲哥后面，楼道里光线昏暗，抹了洋灰的墙和地面平添几分压抑，每踩一个台阶都似乎会泛起尘埃。这也有人打球？我皱了皱眉，想起小学球馆里布满裂纹的木制球台，稍微一碰就咯吱作响。拐过转角，逐渐有明亮的光线渗出，踩上最后一阶台阶，眼前的景象让人出乎意料。玻璃门后摆着三列、九张球台，清一色的红双喜大彩虹，用蓝色的挡板隔开，间距也不小，整个场地面积比从外面看着要大很多。所有窗户都用绿色的双层窗帘小心遮好，头顶上吊灯散着柔光，并不晃眼。推门进去，我感受到塑胶地板给脚底的充分摩擦，比学校平滑的涂漆水泥地要舒服的多。柜台前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许立洲上前说明来意，他笑着说欢迎欢迎。
“那我先走了……你找他们……谁打都行。“许立洲指了指球馆里五六个打球的大人。
“还有……你要常来的话……办个会员卡也行，不办的话……一次二十元。“
得找陌生人打球，价格还这么贵。我盯着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许立洲，心想洲哥你是不是托呀。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二十元递给柜台，老人家一边说打完再付嘛一边接过纸币。我站在挡板外面，三张球台有大叔们在打球，二号台长凳上坐着个中年人在擦汗，再往里是一位女教练带着三四个小孩儿练习多球，旁边还坐着一个女生，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仿。高中和女同学说话都不敢正视对方，更不用提邀请陌生人打球，我杵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钱都花了，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说句话而已嘛，怕什么。我说服自己，跨过挡板，脚步有点迟疑，目光在大叔和里面的女生间游离。没必要走那么远，我安慰自己，径直走向二号台，虽然清楚自己还是害羞。
我在中年人旁边坐下，中间留了一些空间。对方边擦汗边看了我一眼，发现不认识，又扭头转向球台。我换了鞋，看眼前两个人打的不亦乐乎，左边的胖哥主攻，一板接一板扣杀分量十足，仿佛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球上，而右边的高个大叔退到远台，不紧不慢的手臂一兜，球带着侧旋慢悠悠的晃过去，又高又转，对方也不得不调整发力位置。两个人一攻一守，玩的很是开心。坐了一会儿，我终于鼓起气张开嘴，声音听起来很不自然：“你好，要一块儿打会儿球吗？”中年人扭过头，手留在擦汗的毛巾上，迟疑了一下说“先不了，刚打完。”我正要失望的点点头，又听见对方说“让我歇几分钟再打怎么样？”我松口气说好。
“啪“一声，高个大叔手臂没有够到，球划出刺眼的弧线飞出界外，胖哥一脸得意。旁边中年人示意休息好了，我跟着他走到三号台。
“我这面是长胶。“我不想给对方制造惊喜，提前指着自己的黑色胶面说。
“长胶？“中年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那可不好打。“他是直握两面反胶。现在的小孩儿都是一批一批的横板双反，如同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而像中年人这个年纪的球友则恰恰相反。
上来仍是常规的正手对练，两个人打的不可谓不难看。中年人手底有功，虽然明显不适应长胶，但正手弧圈以制造旋转为主，通过自己回球失误情况逐步改变拍形，调节摩擦的强度，只是这个过程不太顺利，差不多每三个球能拉上一个。而这边我也颇为费劲，首先他没有任何正手防弧圈的概念，该带该切该磕他都摸不着头脑，其次对方摸索过程中的回球也极不规律，有时冲劲大根本压不住，有时弧线又短又低、刚一触球就扎下网。旁边二号台依旧打的风生水起，这边犹如一潭死水丢进块石头“啪“一声没了动静。中年人有点不满，捡球的时候小声念叨”什么胶皮“，我屏着嘴唇微微压紧了眉头。几分钟后换反手对练好一些，我横打对方推挡，虽然两边控制落点都不太精准，但起码有来有回能打的起来。
“开球？“中年人一把抓住跳动的乒乓球，面无表情但明显有点急躁。
我“嗯”了一声沉下身子。中年人侧过身，打量了我半天突然左手一送，右臂一甩，球打着侧旋直奔我。这突然启动虽然让人猝不及防倒也能接受，但再配合不抛球就有点厉害了。我心底一阵苦笑，从小自己也没有抛球高度的意识，市里打比赛关键球时还曾与对手发生争执，也许大叔也和那时的自己一样无知，或者仅仅是习惯了。我没反应过来，球直接飞走，第二个球对方偷袭正手，我依旧没赶上。中年人嘴角舒展出一丝笑意。
不过他高兴的有点早。虽然对方因为发球的优势一度大比分领先，但再诡异的发球见得多了也会一点点适应，相反，想适应我的长胶就没那么容易。发力拱下旋弧线又顶又低，方向也由我随意掌控，对方步伐差，角度一大就伸手够球，回球质量可想而知。而我挡回去的球则慢慢悠悠，看似软弱，其实由于反旋转特性带有强烈的下旋，中年人不太了解盲目的推球，自然没有过网的可能性。
八比八。我将比分追平。对方脸色有点难看。
“老李加油，别输给年轻人哦。“
二号台的两个球友不知什么时候坐到这里，津津有味的看着比赛，还不忘调侃中年人一句。
听到这话中年人挤出笑脸，故作随意的说：”没办法，输就输了，长胶真是不好适应。“
他说的是事实，但那惋惜做作的表情、提高了八度的声音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三个球后我以两分之差拿下比赛。平常玩都是三局或五局制，我往对面走准备交换场地，中年人直接朝他走来并伸出手:”哎根本没法打，年轻人好好练，长胶有前途。“
我握着像面团一样软的手，看见对方肥肉颤抖的笑脸上写着”口是心非“四个字。转过身我邀请坐在长凳上的两位大叔，他们摆摆手，客气的说累了，打不动了。应该是真的累了，刚刚他们打了那么久，我对自己说，默默走过去收拾球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敏感，性格所致，还就是因为这种打法？客观来讲选择长胶就是为了赢球，这是小学教练让一批四个同学反改长的唯一目的，也确实收到了效果。小学生基本功本来就不扎实，碰到怪异的打法往往兵败如山倒，这让自己的小学在很长一段时间包揽县里的各项冠军。随着年龄增长，比赛层次提高，赢球变得不那么容易，但长胶的加成依旧让自己有机会战胜实力更强的选手，也因此难免造成摩擦。我摩挲着长胶颗粒，一排排黑点顺着手指倒下又转瞬立起，很容易回想起某次十六进八比赛里那张输球后因愤怒而扭曲、稚嫩的脸，隔着球台喊出“你那算什么本事”……
是啊，算什么本事，我也不知道。
墙上的时钟指向六点二十，我背好球包头也不回的走出球馆，虽然有点心疼那二十块钱。跨上自行车，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前骑，很快便来到了第一个路口。好像是在这拐弯，我看着有点眼熟。对了，广告牌。我四下张望，在右手边找到了目标，规格、样式和记忆中的差不多，只是上面赫然写着“绿荷旅游欢迎您”，绿底白字，并不是印象中的白酒广告。估计在下一个路口吧，我嘀咕着，绿灯亮后继续向前。两三分钟后到了下一个路口，目光四处搜寻，这次连广告牌都不见踪影。我有点慌，但记忆中大红背景的老白干广告是那么扎眼，肯定不会错。那就接着走呗。
仿佛路口间距离变的很短，而每一次四处搜寻的时间则如一天般漫长。我不记得穿过了几个路口，只感受到每一次无果后的心跳加速，烦躁的心情转化成热量通过每一个毛孔向外渗透，直到无法向前。眼前是一个丁字路口，已经到了城乡结合部，矮旧的村舍一片片相连，蔓延到远处褐黄色的田野，一眼望不到头。走过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起码可以确定路口就在身后，我一阵苦笑。天色渐暗，秋风拂过，带来一阵凉意。往回走吧，没什么好犹豫的。调转车头，我再次扎进大厦丛林。
每一个路口我都更仔细的查看，昏黄的路灯由暗变亮，一盏盏绵延向前。又回到第一个路口，我的耐性快消磨殆尽，四下张望，熟悉的绿底广告牌依旧矗立在那儿，感到内心在一点点崩溃。咦不对，广告牌似乎在动，我定睛瞅着，一根根细长的塑料条缓缓翻转，由绿变红，拼凑出让人欣慰的“天水老白干”。
那酒一定很好喝吧，我拐过弯，一边扭头看一边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