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冰冻基地回来后的当天晚上，我又一次从那个重复的“梦”中醒来。我看了下时间，凌晨十二点半，离基地亮灯还有五个多小时。我在床上躺着，最近发生的事又像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无法入睡。突然我听到了熟悉的咳嗽声，声音不像来自于隔壁房间，而似乎来自于走廊，看来权叔又偷偷溜去喝酒了。我想起上次喝完酒以后，自己睡得很熟，决定再去讨点酒喝。于是起床拿起电子灯，悄悄地溜出了门。
我径直来到了医疗室，药品仓里果然有微弱的灯光，但等我靠近，灯光却一下子灭了。我反应过来，这次自己没有关掉手里的电子灯，权叔以为有巡查的人接近，所以把灯熄了。我走到药品仓门口，轻敲了两下门，小声地说道：“权叔，是我，乔毅。”
门打开了一条缝，权叔确认是我后，把门打开，让我进了房间。
“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机械保安呢。”权叔把我拉近门后，马上把房门关上，然后笑着和我说道，“你怎么来了，又睡不着啦？还是专程来找我喝酒啊？”
“您说得都对，我睡不着，所以来找您讨点酒喝。”
“嘿嘿嘿，酒是好东西啊。”他熟练地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挑出了一瓶液体，找了一个干净的杯子，给我倒了一点。
我接过了杯子，和权叔碰了一下杯，喝了一小口。又烈又辣的酒，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但等酒精一旦开始发挥作用，我酸胀的脑袋终于开始舒缓下来。
“权叔，你为了喝酒牺牲很大呀。每次都得半夜爬起来。”我和权叔打趣道。
“我呀年纪大了，本来每天所需要的睡眠时间就比你们年轻人少。”权叔呷了一口酒说道，“倒是你啊，怎么老失眠啊？最近有很多烦心事吗？你这个年纪，还没成家吧，难道是为情所困？”
我是有挺多烦心事，但是真要和别人聊，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想了想，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权叔，你说这个思维世界到底有意义吗？”
“有意义啊，没意义这么多专家往这跑，这么多资源往里砸，难不成大伙都傻啊？”
“可这假的，做得再真，也终归是假的啊。”
“这年头，真和假哪还分的清啊。有人和人工智能谈恋爱，你说假吧，人儿也付出真感情了，你说真吧，可这人工智能到底算个什么玩意。”
“可你说就算我们在思维世界里过得和地表的真实生活一模一样，我们现实里不还是窝囊地缩在这地底下吗。这不是自己骗自己吗？思维世界不就只是满足大家地表生活情结的模拟现实游戏吗？”
“你们这代人哪知道地表生活是什么样的啊！就连我也记不得了。大部分人从出生就在这儿长大，根本没有什么地表情节。对地表生活，你们顶多也就是好奇。”
“那思维世界不就更次了吗？就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啊？”
“当然不是了。你知道思维世界里获得的财富，可以和现实中的财富兑换吗？”
“听说过，这不就是鼓励大家来参与的手段吗？”我想了想，说道，“哦……你的意思是其实开发思维世界是为了赚钱。”
“说对了一半。是为了赚钱，可不是我们开发的人赚钱，是让用户赚钱。”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喝多了，我没明白他的话。“不理解。”我说道。
“你是不是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啊？你是在思维基地工作，有不少信用点可以赚。可是这社会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没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
“不是有社会保障吗？他们不工作也可以活得很好啊。”
“你呀，就是太年轻，又在这基地封闭太久了，已经和社会严重脱节了。是，现在的社会保障下，每个人生存都有保障，基本教育也免费。可你但凡需要特别的服务，都需要大量的信用点。就比如说，我女儿喜欢摄影。去年非缠着我，给她报一个摄影大师班，花了我五万信用点。五万信用点什么概念，二十个月的人均基本保障金。我要不是有这份工作，我和孩子她妈都得饿十个月，才能送闺女去上这个课。今年这个大师班，又要组织去北地国采风，行程费用自付，又得三万信用点。你说需不需要赚钱？”
“可你女儿要是懂事，不折腾你，不也就没这需要了吗？”我可能是喝醉了，说出口，我才觉得不太合适。
“人活在这世上，总得做点什么吧。我挺支持我女儿的决定，我有压力，但我心甘情愿。否则呢，你让我看着我的女儿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拉撒玩游戏。她不疯，我先疯了。”
“我还是不理解，可缺钱，努力在现实中去找份工作，不是更直接的选择吗？”
“现在人工智能多发达啊，机器人多普遍啊，不是没那么多工作嘛，找工作难啊。第二吧，大部分人也确实懒。也不能说懒，应该说是习惯了目前的生活状态。既然大家都接受了很多基础工作该由机器人来执行，比如保洁、安保和生产。那么人再去竞争这些工作，就好像是在二十一世纪，人和狗去争看家的活。”权叔给我的被子里倒了一点酒，又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点酒，接着说道，“更重要的是，赚钱不仅仅是因为缺钱。”
“那还因为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有钱人往往还想着赚更多的钱。”
“因为贪婪？”
“可能，但是让我们换一个方式来进行理解。如果说把现实生活比作一场游戏，那么什么才能反映你在这场游戏里的成就。”
“有很多啊，比如艺术成就、政治地位、赚很多的钱。”
“没错，生活中的成就可能有很多种，但是其中最主流，最能被大部分人理解和认可的，除了政治地位外，就是财富。而且财富这种成就，是可以单位化，可以积累的，意味着你的每一点努力，每一个单元行为，都能得到对应的反馈和激励。”
“所以呢？”
“所以，思维世界能够给与大部人赚钱的自由，也就是让用户能获得大众认可的成就感，也就是普世意义上的价值。成就感和公认的价值，会给人带来存在感，也会是人类积极努力的最直接的动力。”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既然有人赚钱，就肯定有人亏钱啊。”
“你以为思维世界是赌场啊，有人赢，就一定有人输。思维世界的设计目标是一个能创造价值，且对现实输出的生态系统。就像开发一个森林公园，除了开发者获得收益，受雇种树的人可以赚钱，参与设备建设的人可以赚钱，连卖小吃的摊贩也能赚钱。最关键的是，森林公园本身对社会而言是环境和娱乐服务的提供者。”
“你的意思是，思维世界和森林公园一样，主要提供环境和娱乐价值？”
“当然不止了，思维世界能提供一个社会几乎所有的要素。”
“所以思维世界就是一个虚构的新社会。”
“思维世界并不是一个与现实社会脱钩的产物，相反，它将是现实社会强有力的支持者、活化剂和造梦人。”
“您不会是在基地里做政治宣传工作的吧？”我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道。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的工作就是设计角色的交互模式。这些话都是我那顶头上司和我说的，我刚来的时候，还以为是一个大型线上游戏的开发呢。”
“所以你相信他的话吗？”
权叔半晌没有说话，喝了一大口酒后，回答道：“我愿意相信。”
听了他的话，我不免有些唏嘘。我们认为的正确，往往只是迎合自己的喜好；我们认为的真实，往往只是和自己的假设相符。与其执着于什么是真相，不如洒脱一点跟随自己愿意相信的。
“敬思维世界！”我和他碰杯，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