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康复疗程,很快来了一个新伙伴,丁灵的师兄,高翼。同为“病友”和“老乡”,他很快就与我熟络起来。高翼看上去四十多岁,可能是用脑过度,头发已半白,说话却像小伙子一样冲劲十足,和看上去年轻却沉稳的丁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因为好奇,问了他一些关于冰冻实验的问题,他对我毫无戒心,知无不言,甚至从冰冻实验的源头和我讲起。
他告诉我,最早研究冰冻实验的是丁灵的母亲,一个顶尖的生物学家。而丁灵的父亲则是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1],一个旷世奇才,有哲学、量子物理学和数学的博士学位,他的研究差点推翻了物理学存在的基础。不幸地是,在丁灵母亲生下丁灵后不久,她就跳楼自杀了,有人说是产后抑郁,但没人能证实,她没遗留任何信息。丁灵的父亲,思念亡妻,于是决定继续妻子的研究。
“丁灵就是在冰冻实验室长大的。”高翼的话语中满怀怜惜,“我毕业后就加入了冰冻实验组,给丁灵的父亲当助手。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孩子,扎着双马尾。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一下课就跑到实验室,跟着我们做实验,从来不和同龄人出去玩。”
“听起来她从小就很成熟。”我回应道。
“她的父亲是当时世界上公认的天才。”高翼说道,“丁灵和她父亲一样睿智,而且比他的父亲还要理性,还要有社会责任感。其实人体冰冻技术在21世界初就实现了,丁灵父母研究的,准确的说,是如何把人体解冻。”
“冰冻和解冻不应该是一套完整的技术吗?”我有点不解。
“理论上讲是这样,但是有些企业在不能掌握解冻技术的情况下,就已经推出冰冻服务。”高翼开始了回忆,“他们的说法是虽然现在科技,不能实现解冻,但是科技会进步,只要能把人体维持在冰冻状态,总会等到解冻技术的出现。”
“那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尝试吧。”我问道。
“我以前也这么认为。但我发现我低估了人类对永生的渴望,以及洗脑式的商业推广。”高翼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开始还只有换了绝症,或者将死之人,会冰冻自己。再后来,随着冰冻业务铺天盖地的推广,参与冰冻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完全健康的年轻人,带着一个看看未来的梦想,就参与了冰冻计划。”
“那到现在,应该已经有很多冰冻人了啊。”
“结果这变成了21世纪最大的闹剧之一。维持冰冻状态需要花费大量的费用,一开始冰冻者可以靠自己的遗产支付,但不久就花完了,需要维持得靠子女支付。有孝心的子女,可能还能支持一段时间。但是到了孙辈,即使有心,也无力了。”高翼向我解释道。“更有意思的是,资本在这中间的推波助澜。很多企业只掌握了非常初级的冰冻技术,就开始推出冰冻服务,吸引投资,持续不断的扩张。在我看来,那些直接把器官破坏的冰冻技术,就是变向的安乐死。可是这些公司公开呛声质疑他们的科学家,说现在科技做不到的事,未来一定能做到。而这些公司推出的一百年优惠套餐,类似于一次性充值的会员卡,让这些公司短时间内筹到了大量资金。拿着这些资金,它们不断地扩张业务。依靠着高涨的客户增长率和关注度,它们轻而易举地拿到各种投资。普通群众被社交媒体轰炸,被亲朋好友的宣传包围,自然不再相信‘无能’现代科学家的‘一面之辞’。”
“可越多资金流入冰冻实验的话,对于人体冰冻技术的研究不是越有利吗?”
“问题就在这儿,这些冰冻企业拿到一次性收入和投资后,依然把大量的费用花在客户拓展上,而不是人体解冻技术的研究上。这里面有一些客观的原因,比如科学技术的突破是无法简单地用金钱和人力在短时间内堆砌出来的;也有主观的原因,比如类庞氏骗局模式,让企业家敢想敢喊就有钱赚,盲目乐观。资本的爆发式积聚,让人体冰冻产业,像雪山顶滑落的一颗雪球,越滚越快,越滚越大,但总有撞到岩石或滚到谷底的一刻。于是像二十一世纪初的P2P网贷平台,在飞速膨胀不到十年时间内,冰冻公司也纷纷暴雷了。政府也禁止了商业化的人体冰冻业务。”
“既然这样,那难道我们这个冰冻实验基地是违法建立的?”我不禁疑惑道。
“被禁止的是商业化服务,正经的科学性研究还是可以进行的。即使如此,丁灵的父亲还是被科学界认为不误正业,教育和政府系统提供的科研经费全部中止了。”高翼回答道。“由于丁灵父亲的名声很大,有不少身患绝症且对冰冻技术持乐观态度的富豪还是找到他,提议成立冰冻基金,支持他继续研究。冰冻基金的模式,类似于诺贝尔基金,是一种永续性的捐赠基金。本金会用作投资获取受益,再从受益中提取费用。费用一部分支持完整冰冻解冻技术的研究,一部分用于冰冻人体的维持。但是成立这个基金,富豪们提出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那就是在富豪们接受冰冻前,丁灵必须接受冰冻。”
“这算什么条件?”我感到莫名其妙。
“这些富豪都是聪明至极的人,他们给冰冻基金会定了一堆天衣无缝规则,来最大程度保证基金的永续运营,并且保证研究人员尽责。但他们还要一个担保,确保丁灵的父亲不仅会尽责,还会拼劲全力地研究冰冻解冻技术,不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救活自己的女儿。”高翼平静地说道,看起来内心没有波澜。
“他们也太坏了。”我叹了一口气。“可丁灵父女完全没必要答应啊,他们又没有身患绝症,绝望到希望冰冻技术来续命,他们完全可以找新的投资人,甚至去做别的研究。”
“我也这么想的,丁灵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丁灵不一样。她认为研究冰冻技术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不论是作为研究人员,还是作为实验对象,她都欣然接受。”高翼的语气依然平和,但眼眶已经湿润。“她背着父亲,在基金会的支持下,冰冻了自己。那年,她才二十岁。”
高翼已经哽咽。我沉默了半晌,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只好假装轻松的说道,“幸好解冻技术还是研发成功了。”
“当年并没有成功。丁灵冰冻后,丁灵的父亲没日没夜地待在冰冻实验室,但直到他死,解冻技术的研发也没有成功。在他死之前,他拒绝被冰冻,我作为他的首席助手,带着他所有的科研经验,进行了冰冻。计划待到解冻技术突破之时,再把我解冻,继续参与研究。”高翼回忆道,“可是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五百年。缺少了顶尖科学家的领导,加上基金会投资亏损,资金难以维持,冰冻技术的研发一度停滞。直到最近三十年,新的投资人找到了冰冻实验室,提供了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支持,解冻实验才有了质的突破。”
“为什么会突然有新的投资人?”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听说,”高翼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我说道。“和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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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致敬刘慈欣小说中人物,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