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解冻以后的一个月里，又陆陆续续解冻了许多和我一样被冰冻起来的人。他们基本都是两鬓泛白的老年人，很多在各自的时代患了无法被治愈的绝症，一被解冻，就直接送去了医疗中心。其中有一个例外，苏雨告诉我，有一个叫谢尔顿的博士，从解冻恢复后的第一天，就一直待在阅览室，也不主动和别人交流，脾气相当古怪。
当我路过阅览室，看到谢尔顿博士一个人独坐在阅览室，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推门走了进去。我找了一个能观察到他的位置坐下，一边假装查阅资料，一边用余光观察他。就在我还在思考怎么样开始和他对话时，他倒先开始向我发问了。
“你是那个失忆的神秘小伙子。”
我有些惊讶，一来因为从我进门到现在，他并没有将视线离开屏幕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判断出我的身份的，二来因为第一次听到别人用神秘来形容我，难道他们是这么议论我的。
他像是会读心术一般，看穿了我的困惑。“人们总是依赖自己的眼睛，却不知道运用心灵和思维的力量，能感受到更多的直接信息。”说这话的时候，他终于抬起了头，我看清了他的面孔。他的皮肤非常白，白的像雪，头发非常黑，黑的像墨；他的五官很小，尤其是眼睛，小到像一直在眯着眼；他的脸很长，下巴很尖，表情严肃而平和。
“您就是谢尔顿博士吧。”
“我是佩里谢尔顿，你认识我？”
“我听这里的工作人员谈起过您。”我有些尴尬，因为除了名字，我对他一无所知。
“让我猜一猜，他们告诉你我很古怪，天天待在阅览室，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也不想了解我在做什么。”
“所以您到底在研究什么呢？”顺着他的话，我小心地问道。
“当你醒来，心中满怀对未来憧憬，却发现我们已经被困在了地下，你是什么感受？”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向我提出了问题。
我思考了一会，不好意思的回答道：“说实话，我其实醒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对未来的憧憬，我只想知道自己谁，自己在哪，直到现在我也还在寻找这些答案。”
“其实我也在思考相似的问题。在了解清楚了我自己是谁，我在哪后，我想要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您也失忆了，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被冰冻了吗？”
“当然不是！”他下意识地翻了一个白眼，却看起来像终于睁开了眼睛。“我是自愿参加冰冻计划的，因为我需要了解未来，不对，是现在。我说的为什么我们在这里，指的是人类在这五百年里的发展轨迹，为什么我们最后会沦落到只能生活在地下。”
“哦，原来您是一个历史学家。”
“准确地来说，我是一个心理史学[1]家，我分析历史发展的经验规律，并预测未来的宏观变化。”
“预测未来。”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您想做先知和预言家啊。”
“并不一样，心理史学是严肃科学，不要和超能力或者神棍相提并论。”他开始激动起来。“心理史学不能应用于微观，甚至不能回答任何具体问题，心理史学研究的是混屯环境下未来的发展趋势。预测未来发展是世界上最困难的研究课题。社会发展是由人类活动推动的，而影响人类行为的因素有很多。如果采用多因素模型，那么研究者会掉进建模和调参的深渊中，因为变化是实时的，永不间断的，除非时间能够被暂停，否则预测永远会落后于变化。所以我倾向于采用推动力预测模型，参考牛顿第一定律，任何物体都要保持匀速直线运动或静止状态，直到外力迫使它改变运动状态为止，那么就可以假设如果没有新的社会推动力，社会发展的方向就会比较稳定，而一旦有这样的社会推动力产生，就可以通过它的作用力来推演社会发展的大致轨迹。”
说到这里，他突然听了下来，盯着我，似乎是想确认我能够跟上他的思维。我有点紧张，像是在面对一次考核，“这世界上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什么是您说的社会推动力？”
他欣慰地点了下头，让我松了一口气。
“如果考虑所有的重要社会变化，那么我们又回到了多因素模型。因此我们一定要对研究对象进行筛选，不对，并不是筛选，而是溯源，也不对，可能只能算分类。有一些变革，比如科技革命、自然灾害，是原生性的，是具有强大推动力的；有一些变化，可能影响也很巨大，但是为衍生性的，比如生存环境的变化、人类三观的变化。而在原生性的变革中，很多是不可预料的，比如突如其来的重大自然灾害，又比如外星人入侵。即使把这些衍生的，不可预料的变化都去掉，我们依然还剩下很多选项。接下来就是研究者根据自己的研究和判断，来确定最重要的社会变革，来作为心理史学的研究支点，也就是社会推动力。”
“那么您研究的社会推动力是什么？”我感到越来越兴奋，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科技革命，算是心理史学中的主流学派吧。其他比较热门的是，末日流派和战争流派，但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在意淫自己的科幻世界。就是因为他们，心理史学才会被当成科幻小说中的笑话。当然科技革命学派里，也有不少不负责任的小说家。”
眼看谢顿博士就要把他的抱怨和不满倾泻而出，我赶忙把话题拉了回来，“您说的科技革命指的是？”
“我们人类经历过几次大的科技革命：第一次是蒸汽机的广泛应用和轻工业的盛兴，人类进入蒸汽时代；第二次是电力的广泛应用，新交通工具和通讯手段的发明，人类进入电气时代；第三次是电子计算机和信息技术的广泛应用，人类进入信息时代；第四次也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是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人类进入自动化的时代。”
“那您当初对这个时代有什么预测？”
“在人工智能不断发展的过程中，将会有一项应用，彻底打破原有的资本分配平衡，从而带来不可逆转的变化，使这个世界走向两个极端，自由的混乱和集权的封闭。”
“听起来像是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最终归宿’。”
谢顿博士没有计较我的插嘴，“你比这里的其他人有趣多了。”
我听了他的话，感觉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于是继续问道：“所以您参加冰冻的计划原因，是想要看看自己的预测是否准确？”
“我来自于21世纪晚期，人工智能已经成为了当时最热门的研究与产业，但在应用层面由于受到各种伦理、政治等方面的阻力，一直没有得到广泛的应用。甚至还有反人工智能的国际组织，意图通过政治手段，阻止人工智能的发展。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看不清局势的跳梁小丑。同时在技术层面，也的确存在着一些瓶颈，当时还没有自我学习型的机器人，当年普及的人工智能，其实只能算高度自动化和数字化。我不知道我预测的那项改变资本分配平衡的应用什么时候会出现，就算出现了，以我的寿命也可能看不到世界因此而变化的过程。”
真是一个疯狂的人，眼前这个人穿过时间的限制，只为了寻找一个答案。我心中刚泛起一丝敬佩，联想到现实，我又不仅为他感到遗憾。“那您应该很失望吧。您预测的事情没有发生，像烂俗的科幻小说一样，我们最后还是败给了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昔日的繁荣淹没在了如今的汪洋。”
“谁说我预测的事情没有发生。”他突然变回了一开始的严肃，不悦的神情，昭示着一场批判的开始。“你虽然失忆了，但你还是从21世纪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来的。难道在你醒来后，对这五百年间发生了什么，都没有一点好奇。你怎么和这里的人一样，短浅得只关心最近发生的事，愚蠢得相信未经证实的言论。”
突来其来的指责让我感到愤怒，但是仔细一想，我的确只和丁灵讨论过一点，我们为什么会来到地下，然后我就完全相信了那个官方的说辞。我收起愤怒和沮丧，试探地问道：“您的意思是，我们会沦落到地底，不是自然灾害，而是有别的原因？”
“我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但即使目前局面的直接成因是自然灾害，也和人类活动脱不了关系。先不说人类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比如人工降雨，直接改变天气；人类每天的日常行为，也会逐渐影响整个环境，比如碳排放和温室效应。无论是人类对气候变化减缓和应对的忽视，还是其他人类活动导致了气候变化的意外加剧，归根结底的原因在于我们自己。”
“那您说的打破平衡的技术应用是什么？”
“在22世纪的晚期，一个数学家[2]发明了一个能够自动买卖金融产品的应用，人工智能可以根据市场行情，做出最精准的预测，并自行完成买入卖出的操作。这个应用适用于所有的金融市场，股票、期货、债券、黄金甚至外汇，让数学家成为了世界首富，但也因此可能带来了无数的麻烦，他一生中遭遇了将近一百次的暗杀。虽然他成功躲过了每一次暗杀，但最终还是躲不过终极杀手，时间。在他老死之后，他的代码被间谍偷了出来，流入了市场。一时间，全球所有的金融市场都被搅得天翻地覆。各国政府被迫紧急关停了金融市场，但是商品经济对于金融市场的依赖，导致关停只能是权益之计。因此，我预测的两个极端就此发生了。共产主义国家，干脆抛弃了商品经济，重新回到了计划经济。资本主义国家，则和这些拥有金融市场“作弊码”的新寡头进行协商，约定这些寡头必须有节制地使用该应用，并且要承担起监管该应用使用的责任，寡头和政府一起成为了新金融市场的监管者。于此同时，资本主义国家爆发了无产阶级革命，而共产主义国家发生了反抗集权政府的暴乱。最后各国政府为了维护各自的统治，都变得更为封闭，先是大国间不停的互相制裁，演变到终止贸易往来，停止发放签证，甚至各个大国都用起了网络屏障，控制信息互通。”
“感觉又回到了冷战时期，那么后来呢，有发生战争吗？”我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谢顿博士的讲述中。
“我没有在这里找到太多的信息，感觉有些资料被刻意隐藏了。因为在我查阅的系统中，关于近100年的历史记录，实在是太少了。虽然有各国封闭的原因，但是我们所在的大华地区是很大的一个国度，仅仅记录国家内发生的事件，数据量也应该多上好几倍。更有意思的是，我从世界地图里发现在最近这一两百年里，国家的数量越来越少了，不少大国的疆域面积则不断增大。”
“会不会其实发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间接导致了地表世界的破坏，政府为了掩盖责任，所以把相应的内容都删除了。”
“你应该自己先去了解和研究，再来和我交流。我从来不讨论无依据的猜测。”他又回到了那种面无表情的状态。“现在我要继续查阅资料了，请你不要打扰我。”
谢顿博士的话一直在冲击着我，从阅览室出来，我感觉脑子涨的发痛，胸口也闷的喘不过气。我想径直回到房间，但这连廊似乎被不停地拉长着，永远也走不完，我感觉脑袋越来越沉，周围的事物开始旋转。我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挣扎着只能让自己翻过身来，对着天花板大口的喘气，不少医护人员向我围了过来，之后，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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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致敬哈利-谢顿，出自阿西莫夫的系列科幻小说《基地》
[2]致敬《攻壳机动队》第一季第15集全自动资本主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