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用十八岁的曾小涵的话来说,就是烙印在她皮肤上的一个磨灭不掉的印记,一场与全世界约定的非去不可的赴会。十八岁以前,所有她认识的大人都跟她说过同样一句话:“努力学习,将来考一所好大学。”而最为此操碎心的当属林争华和曾建树两人,林争华是她妈妈,年轻时候开过一家蛋糕店,因为揉面雕花的手艺十分精湛,人长得美,待人处事又热情大方,在她们生活的名为仙寓的小镇上自然而然颇受欢迎,人送她“蛋糕西施”美号,六年前把蛋糕店转让了出去,陪曾小涵住进当地县城最好的中学旁边的出租房里,为她洗衣做饭,督促她学习,陪她熬夜,照顾她的全部生活,成为她实实在在的专人保姆。当然,作为父亲的曾建树也丝毫没闲着,平日里,她努力经营着仙寓镇汽车站附近的牙医诊所,以一个大男人的肩膀承担起一个三口之家的所有生活费用,每到星期五傍晚,便开车去县城接她和林争华回家,然后在星期天晚上又将她们平安送回,不时还请上她的各科老师一块聚个餐,探讨一番她的平时课堂表现和考试成绩。随后,老师们总会以各种方式来特别关注她,比如让她当班里的学习委员,每节课必定会点她回答问题,看到她试卷上的分数稍有降低就请她到办公室谈话或罚抄错题之类。就这样,在所有人的合力支持和推动下,上一所重点大学无形中成了她十几年来一直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
只可惜,她的成绩总是平平一般,终于熬到高考结束,最后分数不出意料地只微微超出省一本线几分,这样一来,志愿书上也只能选个强点的二本学校了,曾建树希望她再复读一年,争取明年杀进重点,曾小涵被长达半年的高考模拟训练折磨得意志全无,恳求父亲放她一马,经过一番软硬兼施,曾建树最终作出让步,但又附加上一个条件,要求她读完大学后必须继续进修,拿一个名牌学府的硕士学位回来,曾小涵只巴望着赶紧逃过眼前这关,糊弄着一口答应。
圈养鸟儿的笼子终于向她打开了,曾小涵急切地想要飞出去看看外面的繁华世界,在填写志愿时,她所选择的学校全都远离南方水乡的清丽小镇,最后,如她所愿,她被天津工业大学经济学院录取,所读专业则是曾建树为她选择的会计学。
九月中旬的北方海滨城市,每每早晨夜晚都透着一袭撩人的凉意,整个白天却又是烈日当空,灼烤大地,这说变就变的气温和空气中时刻弥漫着的干燥沉闷,很快就令曾小涵招架不住了,感冒咳嗽发烧通通接踵而至,然而,祸不单行,针对新生进行的军训生活才刚刚开始,曾小涵就在晨练跑操的过程中崴了右脚,被室友程诚扶持着送到校医院时,脚踝处已经红肿得像只烤熟了的猪蹄,痛得实在没法走路,教官批准了她两天假,她躺在寝室的床上,拍下受伤的脚踝,发到她和曾建树以及林争华专属的名为“老爸老妈最爱我”的微信群里。
“这是怎么啦?”不到两秒钟,微信群里传来林争华惊讶又担心的询问声。
“跑操时把脚崴着了。”曾小涵面对手机屏幕娇滴滴地说。
“一点不让人省心,看医生了没?”林争华又问。
“去了,医生给开了药。”
隔着手机,看不见人脸,林争华的担忧之情只通过声音传递到曾小涵耳边:“之前的感冒好了吗?两样药能混着吃吗?你跟医生说了自己吃了些什么感冒药吗?”
“妈妈,崴脚不用吃药,喷点云南白药就成。”
“自己得多按摩热敷啊。”林争华嘱咐着,又叹了口气,“你说你,上个大学非得跑那么远,要在我身边该多好。”
听到林争华的叹息,曾小涵的眼眶不自觉就红了,她想起去年深秋感冒发烧的时候,那会儿她上学的县城正疯狂地流行一种红眼病,学校里很多老师和同学都因为染上那个病而被隔离开来,以致不能正常工作学习,县城的大小医院里挤满了因红眼病而在就诊室挂点滴的人,林争华带感冒头痛的她去一家门诊打吊水,却又担心她被里面的其他人传染上红眼病,便搬了个椅子到门诊外面的松树下,让医生在那给她看病,入夜的秋风极其猖狂,裹挟着的寒冷渗透进人的皮肤,让人打颤发抖,林争华脱下自己的貂皮大衣外套将她上身一团包住,将皮衣的两只手袖紧紧系在椅背上。
曾小涵坐在椅背上一动不动,一脸幸福地仰望着林争华,问:“妈,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像不像个被绑架的。”
“你喊一声救命,看有没有人理你。”林争华一面说着,一面拿下脖子上的围巾裹住她的脑袋,不让一点风钻进她的耳朵里,然后还跑去旁边的超市买来一个热水袋,灌满热水让她捧在手心里取暖,剩下的时间,她便在一旁不停地跺着脚,毫无怨言地陪着她,不时抬头看看挂在松树枝上的吊瓶里的水还剩多少。
手机铃响了,林争华的来电打断曾小涵的思绪,她接起电话,喃喃喊了声:“妈。”
“你这孩子。”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温柔,“后面怎么办啊?还能走路吗?”
“我跟教官请了假,在寝室休息两天。”
“这两天尽量少用脚,自己一定要按时喷药,知道不?”
曾小涵回应道:“知道,放心吧,我人品好,遇到个特仗义的室友,答应一日三餐给我带饭呢!”
“那你回头请人家吃个饭,别只知道麻烦别人。”
曾小涵一边按揉着自己的脚踝,一边嘻嘻笑道:“你女儿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晓得滴。”
离家半个月,曾小涵每天晚上都会和家里人语音聊天或发信息,有时只讲短短几分钟,有时却能聊上一个多小时,把自己在学校里遇上的大小事情讲给她们听,听取她们的建议和嘱咐,只要有他们在,她就觉得开心和安心。
刚挂断电话,她的银行账户就有两百元的进款提醒,微信上,曾建树发来简单四个字:请人吃饭。
曾小涵给曾建树抛去个红唇,并附言说:“果然亲爹,深得我心呐。”
曾建树用敬语回复:“最重要是大人您欢心。”
曾小涵咧嘴一笑,心满意足地关闭了手机上的微信聊天界面,吃着之前囤购的薯片和巧克力棒,开启全身心投入的追剧模式,完全忘记了脚踝处的疼痛,这时,她不由为自己的崴脚感到庆幸,至少此刻她不用在火辣辣的日晒下受着教官的指挥不断来回踢正步,集中精力地和同学们保持同步地完成一套有一套的军操动作。
程诚就是曾小涵说的那个特仗义的室友,来自甘肃兰州的一个贫瘠山村,一米六四的身高,不胖也不瘦,留一头柔黑的,丝毫不经过烫染的齐耳短发,皮肤偏黄,脸颊两边泛着淡淡的高原红,笑起来时,嘴角两边自然露出浅浅的梨涡,夏天里最常是一件T恤外面再套一件皱巴巴的长袖布衫,下身穿一条牛仔长裤的打扮,裹得很严实,布衫虽厚,靠得近了,还是能一眼看出她里面没有穿胸衣,曾小涵好几次都想问她为什么不穿胸衣,但鉴于与她相识时间不长,怕她会感到尴尬,几次都是欲言又止了。
因长相普通,打扮寒酸,性格又偏内向,刚来学校的几天,没人愿意和程诚玩,曾小涵与程诚的相识缘于一张五十元纸币,在她们就读的大学里,寝室走廊尽头的厕所是水泥砌成的长形凹槽式,中间用贴砖墙壁隔成三段,一次,两人一块上厕所,曾小涵裤袋里的一张五十元纸币掉进了厕所里,虽然厕所蹲坑常有自动清水冲洗,但曾小涵觉得从那里捞出来的钱必定沾有细菌,还是不要了比较好,水把那张纸币冲刷到程诚所在的蹲坑下,对于曾小涵来说可有可无的五十元却是程诚一周的生活费,程诚直接伸手捡起它,拿到外面的水龙头下冲洗了两遍,又送到正在厕所清理垃圾的阿姨手里,然后欢快地离开了。
曾小涵目睹着程诚的所作所为,觉得她非常真实可爱,后来的军训期间,便主动站到她身边,找她说话聊天,军训结束后,又主动拉上她一块吃饭洗澡,久而久之,两人自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曾小涵喜欢讲自己追过的剧,看过的小说,吃过的美食,还有他爸妈对她的宠溺,每次说起的时候,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程诚大多时候是善于倾听的一方,偶尔谈起自己,只是说到家里还有六个妹妹,一个弟弟,三个稍大点的妹妹都进了工厂上班,未来四年大学,必定要努力学习,拼命赚钱,让剩下的几个弟弟妹妹都不要再退学。
曾小涵卧床养伤的两天里,程诚主动承担起为她从食堂打包回饭菜的事情,但从不会为此邀功,每次小涵对她表示感谢,她就微微一笑:“快点吃,都冷了。”然后默默走回到自己的座椅上,低头看一本很厚的全英文的小说,不时拿笔在上面标注上一些文字。再后来,小涵能够正常走路了,她欢天喜地地邀请程诚吃饭,却不料她云淡风轻地一摆手:“真不用,带个饭菜而已,顺便的事。”
这天底下还有拒绝不花钱吃饭的人,小涵一面在心里嘀咕,一面又邀请了程诚两次,但都被程诚推掉了,于是,请客吃饭这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在全校新生殷切的期盼中,严酷的、持续二十天的军训总算告一段落,曾小涵不出意外地从一个白娃娃变成了一个包公脸,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为军训结束欢呼的心情,为表庆祝,她决定叫上程诚一起出校玩赏一趟。
走在天津著名的、充满异国风情的五大道街头,两人混进一个旅游团里,听导游介绍这里留下过的名人韵事,导游说话的速度很快,小涵听不清也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索性不再去听,程诚倒是非常兴奋,她一面自言自语地惊叹着外国建筑的构造是如此别致玲珑,一面在曾小涵耳边低语:“以前上历史课,老师灌输进我脑子里的梁启超、溥仪那些人的形象太深刻了,今天居然能看到她们住过的地方,真好!看这些建筑,文艺复兴式、希腊式、哥特式、中西合璧式、导游刚还说什么来着,啊,忘了,这记性,真是不好使……哈,万国建筑博览会,今天算大开眼界了。”
曾小涵不理解地斜眼看着她,不由注意到她的如平板一样的胸部,皱了皱眉,转移视线时又发现旅游团中的几个中年男人正瞟着她的胸部议论讥笑,立马一把将她从人群中拉出来,等到脱离那些中年男人的视线,曾小涵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问她:“我怎么没见过你穿胸罩?”
“啊?”程诚显然惊慌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又看看旁边小涵的,怯怯地笑了笑,说:“我家那边的人都不穿的。”
其实,她上高中的县城里的女生们都穿胸罩,只是生她养她的那座大山的女孩们不穿,她家里的几个妹妹也都不穿,因为根本穿不起,高中时期,她班上的同学常常因此排挤嘲笑她,她依然硬扛着不穿,在她看来,父母能供她走出大山求学读书已是倾尽所能,她没资格再追求其他物质享受,除非有一天,她家里的妹妹们都有胸罩可穿了,她想自己到时候会考虑穿上一件。
曾小涵摇摇头,注视着她,很认真地说:“还好之前你外面都裹着军训服,班上男生都没看到过。”
程诚没想到曾小涵会当面揭穿她,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面色难堪地重复着上一句话:“我家那边的人都不穿的。”
“你现在在天津!”曾小涵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程诚点点头,只想赶快跳过这个话题,没再继续搭话,曾小涵以为她接受了自己的意见,走出五大道,就拉着她去了营口道商业街的一家品牌内衣专卖店里,强行要求她为自己选两件贴身的胸衣,程诚望着眼前琳琅满目、花样百出的商品,挠挠后脑勺,小声对曾小涵说:“我十八年就这么不受拘束长大的,真不想穿那玩意,我们家那边的女生都不穿啊,真的,谁穿谁得被笑话死。”
“搞不懂你家那边都有什么怪习惯。”曾小涵揪起她身上长袖衫的衣角,说,“相信我,这城里人还没进化到那样开放的程度,你个小姑娘家的就套这么块布出门,铁定让人当笑柄,趁着年纪还小,赶紧给胸塑塑形吧。”
“一定得穿吗?”程诚一脸的不情愿,问得也心不在焉。
“必须、当然。”曾小涵说得斩钉截铁。
程诚看了看眼前两件不同样式的胸罩的标价,一件二百九十八,一件三百九十八,心中惊呼一声“天呐“,随即转身,在微笑着朝她走来的导购员来到之前拉着曾小涵火速逃了出去,之后,她在曾小涵的极力说服下又进附近大商场逛了逛,把商场第四层的内衣店逛了个遍,却连一个试衣间都没进。
曾小涵有些不爽地抱怨她:“陪你买东西真没劲,先不管买不买,你总要试试啊,不试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不合适。“
“我本来就不想买东西,是你硬拉我进来的。“程诚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粗硬低沉,双眉紧皱成一条直线。
曾小涵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惹她生气了,拉起她的手左右摇晃着,嬉皮笑脸道:“你这人咋这么不受损呢?好,我硬拉你进来的,现在带你走,下馆子去。“
她们的午餐是在一家海鲜馆解决的,这次,曾小涵终于抓住机会把军训时许诺给程诚的一顿饭给补回来了,论起吃,曾小涵可以算得上半个行家,从小到大,她最大的乐趣就是享受美食,每年寒暑假和她家人出去旅游,也总要把当地的有名美食吃上个遍才能罢休,还好,她是吃再多都不发胖体质,身材始终保持着娇小细瘦,估计吃进肚子里的所有东西也只被那张圆嘟嘟的、捏起来稍有肉感的小脸吸收去了一点。
进到海鲜馆,她首先说明今天必须她请客,然后相当阔气地点了个大份的特辣海鲜大咖,招呼她们的服务员看她们两个小女生坐着两人座,很友善地建议她们要个中份或小份的,曾小涵坚决地摆摆手,说:“就来大份,吃得完,再加一个冰雪碧,中瓶的就行“
服务员抿嘴一笑,应了声“好”,又为她们面前的茶杯添了半杯大麦茶,搁下手里的茶壶,收起桌上的菜单,朝收银台走去,曾小涵望着那服务员的背影,压低声音问程诚:“她刚刚那笑是什么意思?”
“笑我们太能吃了呗。”
“又没吃她家的。”曾小涵甩给服务员的背影一个大白眼,喝了口杯子里的大麦茶,说,“你看你,离家都一个月了,天天吃食堂,两素加一碗免费汤,还天天在太阳底下暴晒,皮都脱一层了,我今天必须得给你大补一下。”
程诚默默喝着自己杯里的茶,也不说话,凭她一个人在那瞎叨叨,大约二十分钟后,海鲜大咖终于上桌了,曾小涵这才消停下来,专心致志吃起里面的大闸蟹,程诚觉得朋友一起吃饭,理应一起出钱,可她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拿来如此挥霍,本着不想扫人兴致也不多占人便宜的心理,她只把青笋和木耳从海鲜肉底下挑出来,放茶水里泡好一会儿才塞进嘴里。
曾小涵一边喝着可乐,一边夹了两只虾放到程诚碗里,说:“你吃肉啊,没见过你这么不懂得吃的。”
“也没见过你这么能吃的。”程诚反驳道。
曾小涵吐着舌头,呵呵直笑:“以后拼饭就找你了,AA出,我负责吃肉,你努力学习怎么吃肉。”
“我没钱,不能奉陪。”程诚非常直接地回应道。
“你…你…这种人,真会把天聊死。”曾小涵被一锅特辣海鲜辣得满脸通红、直卷舌头,结结巴巴地说完,又继续低头猛吃,不知不觉,半个小时过去了,一锅大份特辣海鲜大咖已经被消灭掉了四分之三,曾小涵的上衣和丸子头都彻底湿透了,可她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程诚眼看着曾小涵的嘴唇由红变紫,便起身找服务员要来个塑料饭盒,把锅里剩下的海鲜肉一块一块地夹到饭盒里,这时,两人的筷子像打架似的在锅里极速来回捣腾,争抢着锅里的每一块肉,直到最后只剩下了汤料,曾小涵才不得不摸摸圆鼓鼓的肚子,放下手中的饭碗。临走时,她把自己剥下的、积聚成山的那些龙虾壳、花蛤和扇贝壳分一半到程诚的饭碗旁,又得意洋洋地一手搭到程诚肩上,冲她乐呵道:“你一半,我一半,从今天起,咱就是世界最佳搭伙吃饭二人组。”
程诚只是憨笑,没有多说什么。
军训结束、过完十一的七天假,大一新生正式开始了大学学习时光,每天早晨,从无例外,程诚六点钟就从床上爬起,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到教学楼的走廊上朗读英语课文,在工作日里,她早上经过食堂时都会买两份早点,一份给自己,一份则按照曾小涵的需求替她带到教室,这样,曾小涵在上课铃即将打响、匆匆忙忙赶到的时候便能迅速吃上两个手抓饼或是一个煎饼果子,课上,她们挨坐在一起,老师讲课时,程诚听得格外认真、笔记记得工工整整,遇到问题也会及时虚心请教,老师们很喜欢她,同学们都把她当作学神,抄她的笔记、传递她的作业答案,曾小涵受她影响,尽力摆出一副端正坐姿、目不转睛看黑板的仪态,却一次又一次不可避免地转入到一种走神、恍惚、打瞌睡的境况,每当如此,她就掐程诚的手臂,第一次,程诚忍了,第二次,程诚也憋住了火气,第三次,她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握住她那只暗中作祟的手,警告她:“你以后再这样,咱就别坐一块了,你休想我再给你占座位。”
“我困嘛!”她瞪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你困?”程诚觉得好笑又无语,“那你掐自己啊!”
“掐自己会痛啊。”她嘟嘴装起可怜,叫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