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孤王要见她。”
站在仁寿宫的殿外，姬弈对拦住他的茴香说。
“大王，为扶风姐姐好的话你还是不要勉强……”她对他摇摇头，“当然你要进去谁也拦不住，但见面如不见，何苦？”
“我有话想对她说。”姬弈的心如同在火上焚烧。
“你此刻所说的话无非是解释。”她直接点到重点，“但她听得进去吗？”
“那你的意思是要孤王什么都不做？”他扬起双眉，不悦地沉下脸，“然后放任她对我的恨意？”
爱有多深，恨就会有多深，他并不想让二者转换。
“茴香并无此意。”她叹息道，“扶风姐姐是明理的人，若大王不让她冷静，那么再明理的人也会极端。”
“你会在此陪伴她？”姬弈不确定地问。
“我会。”茴香向他行了一礼，“大王日理万机，要处理的国事很多，大家不妨分工行事。”
“嗯……”
姬弈忧心忡忡地再向寝殿里看了眼，袅袅的熏香是茴香用来稳定扶风心神的，他点点头带着不知所措的抱扑子前往正殿议事。
好不容易目送他离开，茴香松口气，回到屋里轻轻把水晶帘落下，走到榻边搂了搂将身子缩成一团的女子，“姐姐，你不要这样子……会让很多人担心的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扶风紧紧揪着覆在腿上的被褥，“胡缨死了，而我竟然到现在才知道，这不是天下的笑话吗？”
“少陵君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姬弈没有否认。”扶风咬着唇说道，“他一向是这样的……要么不说，要么就连掩饰都不会去做。”
“事已至此，姐姐，你要节哀。”茴香深吸一口气，“我知胡缨曾是你的未婚夫，但是他先对公子弈下手，而公子若不采取行动，也许你们现在还被困在宕国，受到多方势力的打压，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公子一路的坎坷。”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用力地不断重复，美丽的眼眸空洞无神，“就是因为我太知道才不知情何以堪……”
陪伴姬弈左右，站在他的立场上，那么一句责难的话都没办法说出口，可一旦想到自己是如何送走那赴死的胡缨，她就心如刀割。
两种理智将她生生地拉扯成两半，痛苦难言。
“姐姐……”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又是纠缠不休若此，茴香也一个头两个大，“莫让过世的人影响到未出世的孩子。”
“孩子……”
凄凉的呢喃缓缓在唇边反复咀嚼，勾勒出一世悲哀。
老天爷，你在告诉我，幸福根本不该属于一个囚女是吗？
上苍捉弄令人不得好过。
难得姬弈会在朝堂上走神。
大殿上的群臣都有些莫名怔忡，正在与墨吴一同解说开凿鄢渠，好借此沟通轸水和舒水的四公子之一宗政越倏然止住，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收起一尺多长的卷轴。缘求鱼持笏上前，施礼道：“大王，是否身体有恙？”
姬弈没有回答他，背着手走下玉阶，穿过朝臣，独自立于廊下，放眼远眺，春雨过后的大鄢又是飞花似雨，翻过掌心托住一片花瓣，掬于手内，“缘求鱼，大鄢四季分明，沃野平川，却仍是不及那地处西南的雍国，当地素有紫壤之称……”顿了顿，“你是否可以确保这一季旱情必使雍国无法自给自足？”
缘求鱼躬身道：“大王，微臣夜观天象，也已为雍国运势卜卦多次，先前雍王带兵讨伐宕国已是大伤元气，精锐尽出之下，城内能征惯战的兵士早已不多，加上宗政大人与墨吴大人兴兵暗袭，使赶回去的孤竹君只能收拾残局。而大王下令让伯庚将军围雍将近数月，寒冬腊月早把雍国的粮库用光，开春遇到大旱，无法耕种，雍国无法向外求援，阵脚大乱，大王亲自率军切断雍国的水源又或是……下毒在水中，流至下游，何愁城池不破？”
“大王，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宗政越觉得多有不妥，“缘求鱼大人虽是妙计，但伤及无辜甚多，尤其是投毒断水……怕会激起民怨。”
墨吴也附和道：“微臣同意宗政越之言，大王三思。”
姬弈不置可否地走到缘求鱼跟前，拍了拍他的肩，“大家都反对你的提议，缘求鱼，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些手段是否影响到别国百姓的生死存亡，端看那国之君是否肯降。”缘求鱼不慌不忙地辩解，“轸国与舒国还有柏国先后归降，宕国因世子之死宕王弥留而群龙无首，王族内肯定争权不休，大王只要派人前去施压，招抚之日不远，滕国方面从不与人动干戈，大王在灭掉雍国这个心腹大患之后，滕国手到擒来，不在话下，归根到底——雍国要拿！错过天时，机会难寻，大王给了孤竹君喘息的余地，倘若宕国推出贤能，滕国又与这两国勾结，大王岂不是四面楚歌？”
“说得好！”姬弈振臂一甩袖子，沉声道，“雍国三个月内必要成我大鄢的领地，你们都听到了吗？”
“是——”
如此乾坤在握的气势何人又敢说不？
“只不过……”
如潮的人声中姬弈听到了缘求鱼犹豫的不确定之声。
“缘求鱼，你有何话不妨直说。”
“孤竹君若如大王先前所言，是个仁民爱物的人，那么缘求鱼之计有利无弊。”缘求鱼偏着头品了品滋味，“就怕孤竹君被大王围了那么久，又遭遇惨变，性情一旦孤僻生变，迟迟不肯归降……那么雍国怕是……”
血流成河，遍地尸殍。
“那不就是个人的造化了？”姬弈闭目仰面半晌，轻声道，“孤王这里有一个故事，想要讲给诸位爱卿听。”
“请大王开示。”
姬弈睁开双眼，幽邃的眸子一一扫过面前的每个人，“从前有个追求仙道的居士和一个屠夫住隔壁，他们是很不错的朋友，于是相约每天辰时叫对方起来，以免延误时辰，几十年如一日，居士和屠夫都死了，但奇怪的是屠夫上了天界，而居士却下了地狱……”
众人议论纷纷无不诧异。
追求仙道慈悲为怀不做坏事，为什么下了地狱，倒是那屠夫满手血腥，反而上了九天？
“伯年大人。”姬弈对伯年雅然一笑，“你学富五车，可知为什么？”
伯年抚着一抹胡子，思量片刻，会心而笑，说道：“大王，恕微臣驽钝，不知所想是否正确。”
“你说。”
“微臣想这是一种‘因果’。”伯年娓娓道来，“屠夫每日叫居士起来修道，种的是善因，而居士每天叫屠夫起来却是杀生，这就是恶因，因果自有循环，报应在两人身上就是最后的结局。”
朝臣们恍然大悟。
姬弈点头道：“不错，人往往认为自己所做的无错，却是未必……换一个角度看，就是另一个结果。”
缘求鱼岂能不明白姬弈的意思，但忧色仍在，“大王，有句话微臣想单独启禀……”
姬弈对其他人说道：“今日退朝，爱卿们都下去吧。”
“是。”
众人鱼贯而出。
空荡荡的大臣只剩下姬弈与缘求鱼两个人。
光滑冰冷的地面倒映出姬弈修长的身姿，缘求鱼双眼盯着那抹身影，毕恭毕敬道：“大王，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你想说什么……”他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开诚布公吧。”
“大王若围雍国，造成大片死伤的话，必会受到天谴——”
姬弈冷笑着打断他的话：“缘求鱼，你可知单凭这话孤王足以赐你死罪？”
“臣为大王着想，实属未雨绸缪。”缘求鱼不卑不亢地抬头，“大王，雍国之围势在必行，但后果，亦要考虑。”
“记得当初在宕国你曾为孤王看手相。”姬弈不以为意道，“说孤王命硬，该小心的是别人不是吗？”
“是，大王命格诡异。”缘求鱼谨慎地说道，“但不代表大王的亲近之人也能如此好运当头，只怕殃及无辜。”
姬弈眼前一闪，端木扶风的容颜涌上心头，当下凌厉地问：“你是说，会有不幸的事降临在女师身上？”
“微臣不能下断言。”缘求鱼见他隐有暴雨欲来之势，心下微凛，“大王务必小心，雍国之围需妥当拿捏，尽量避免造成过多伤亡，否则，加上大王早前纵横捭阖的手段之下已有不少牺牲，积累成因，很难抵消。”
这已是再含蓄不过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