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弈哈哈大笑，然而，笑中尽是三尺寒霜，“缘求鱼啊缘求鱼，围城之计是你所出，羁绊因果是由你点，为何两面难为的是孤王？”
“大王……寡人之为‘寡’，顾名思义也。”
要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才能坐拥天下？
那么与孤竹君那盘棋下到最后，赢的人又是谁？
姬弈缄默不语。
醒着的时候不愿见，只有等扶风入睡，姬弈方有机会一亲芳泽。
其实也就是大半天的光景不见，不知为何如隔三秋，让他相思欲狂难以自持。
他撑着双臂俯下头，尽量不让躯体的重量压到沉睡中的她，在她柔软的唇上似蜻蜓点水般点了下，不经意见到那眼角挂着的残痕，无奈的叹息流泻出薄唇，熟悉的灼热气息令端木扶风有一丝的反应，睫毛动了动，但没有睁眼。
姬弈明了她是醒了，只不过不愿面对他，所以选择闭而不见。
“有时我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明明每一步都是自己作的决定，但如下棋，扶风，落子须无悔，只有不断地进行下去，直到赢或者输那刻来临，要说我是一个赌徒，也不错，我什么都可以拿来赌，包括自己的命——除了你。”
床榻上的人儿微微一颤。
“你是唯一胜过我的人，也是唯一让我无法做到不闻不问的人……”姬弈直起身，背对她，双手插入乌黑的发梢，“我想让你超出我的掌控又想让你在我的掌控之中，若普天之下有人能把我逼疯，你，一定是那个人。”
不知何时，端木扶风也坐起来，手扶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喃喃道：“大王，也许是扶风太过自私，口里声声说不愿干涉你的举动，但无法不在意你的每个举动，见你受伤我不舍，见你娶妃我心痛，可你又留了一个后位给我让我无话可说。你是那么厉害，杀人不见血，连纵不见痕，别人满手血腥大王依旧衣白如雪……若不是奢求太多，我该满足的，何以与大王沦落至此呢……”
“扶风？”姬弈转过身握住她的手。
“大王对扶风究竟是什么感情呢？”她平静地问，“因为我战胜过你，所以你要在打败我之前，将我牢牢拴住，情爱上征服我，身体上拥有我，最后……我也亲口承认对大王的情意，那么算算看，大家只剩下一盘棋的胜负，现在就可以叫抱朴子把棋盘摆上来，你我厮杀一夜，明早拂晓纠缠多年的彼此就可解脱，大王，然后呢……你我还有然后吗？”
走到山穷水尽未必有柳暗花明。
人可以机关算尽，但人情不在任何人的控制之中，发乎情，出乎心，如是而已。
“要不要试试看……”扶风又催促他，“看看一局终了会是怎样。”
叫他“大王”，她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叫他……“大王”……
姬弈慢慢放开她的手步下软绵绵的榻，“棋逢对手是人生快意之事，然而，你似乎忘记亦有百思不得其解而呕心沥血之说……不是每盘棋都有结果，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将预料之中的结果一一实现，你不去试，如何得知最后会不会别有意境？”
“大王，请恕我目光短浅。”扶风咬着唇，“大概扶风就是局到一半呕心沥血的人。”
“你——”他手指一点她的眉心。
她到底想要他怎么样？姬弈怒而起身，“你要我等着鄢国被其他国家所灭？还是要等其他野心者将我一箭穿心？”
“都不是！”她的一双粉拳握得很紧，不住摇头，眼泪盈溢而出，“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大王还我一个平静……”
“你要平静，好，孤王给你！仁寿宫就此封宫！”
姬弈盛怒之下拂袖而去。
浑身瘫软无力的扶风勉强撑着身子下地，遥望远去的身影，指尖深入肌理而刺出的鲜血涌了出来，竟一无所知。
把唾手可得的幸福一一撕碎，才能得以喘息。
那一张张在梦魇中袭来的恐怖脸孔也会放过她吧……
果然，她是注定与喜乐无缘。
少陵君的注意力从棋盘转移到举棋不定的人身上。
姬弈有心事。
不然，平日与他对弈从来都是轻松获胜的人，怎么拈了棋子，半天不落，眼神虽在棋盘上，注意力却不知飘忽到哪里。
“我今天似乎就能翻身。”少陵君放出大言不惭的话，“大王你准备吧。”
“哦……”姬弈挑挑眉，“是吗？这是我和孤竹君当初未完的局，他尚未有应对，你已经有破法吗？”
少陵君拇指弹起黑子，握在掌心，冷笑道：“何须我破？不攻自破。”
不攻自破？
姬弈饶有兴致地低头看了看他顺着孤竹君留下的路数而走之棋，“黑白走定式，各得其利，黑棋欲杀白棋，白棋为做活出头，连接周边的棋子，黑棋想就着厚势全杀白棋一条大龙，可惜白棋已将子连接并做活，现在包围在中间的黑棋厚实成了孤棋，俨然被白逼死，你，何路可走？”
少陵君以指扣住棋盘，猛然一掀。
哗啦啦——不管是黑棋还是白棋，所有棋子滑落到地上，清脆的响声如大珠小珠坠落玉盘，不断地在耳边回荡。
少陵君道：“是否翻盘？”
名副其实的反翻盘，是他曾对滕王戏言之时提到的一种情况，姬弈失笑道：“你不会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伤风化？”
少陵君根本没有什么棋品可言啊，那九项可以全抹。
“不是每个人都会陪你下到最后。”少陵君伸了个懒腰，口吻不羁道，“局再好，遇到我这样翻盘撒手的人，又能如何？”
不如何，犹如秀才遇到兵，是有理说不清。
“孤王会选择有风度的对手。”姬弈也没叫外面的抱扑子进来，亲自弯下腰，一颗一颗将子放回棋盒，“既然你不是好对手，那就不必再下。”
少陵君十指张开按住棋盘，“你怕了？”
“怕？”姬弈好笑地摇摇头，“在你这个年龄，孤王已遭受过最大的失败，没有比那更刺激到孤王的事。”
“是吗？”少陵君跷起二郎腿，咬着从南蛮供奉给姬弈却被他中途拦下的水果，“听说你明日就走了，到前线去，怎么，你不怕我在宫里作乱？等你回来，把好好的大鄢国搅一个天翻地覆？”
姬弈一巴掌拍掉他没规没矩乱跷的腿，“你有这个本事扰乱几位辅政大臣，让他们手足无措的话，孤王乐意给你善后。”
“自大无边。”吐掉桃核，少陵君甩了甩头，“我父王当初若看到你的本质，根本不该听孤竹君的话，帮助宕国剿灭雍国，最后无非为他人作嫁。”
“很可惜，你父王目光短浅。”姬弈把最后一颗子放回盒里，拍了拍手，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好自为之吧，少陵君，你的未来有很多种可能，到底如何取决于你每一个决定，孤王已让伯年大人连同几位饱学之士自明日起每天督促你的功课，别把一盘棋只当是棋，里面的学问多着呢……哼，想赢孤王，你慢慢来吧。”
“喂！”少年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异样，“你究竟在盘算什么？”不杀他，也不惩罚他，只让他不停地在学，吸收那些往日被他丢之在九霄云外，连当初父王母亲都不会逼他去刻苦的东西上面，为了什么？
“你不是很聪明吗？”姬弈没有回头，轻笑道，“孩子，你终究还是个孩子。”
“我才不是孩子！”少陵君愤愤地吼，“公子弈，你敢小瞧我，我一定会让你好看！”
“要么叫‘二叔’，要么叫‘大王’……”姬弈提醒他，“宫里多的是铁面执官，见你没上没下大呼小叫，孤王又不在跟前，被关被骂可不要怪孤王没提醒你。”
“你……你威胁我……”少陵君的气焰矮了半截。
所谓“阎王易见，小鬼难求”，自幼生活在这权力倾轧的圈子里，他当然明白没有实权会是怎样一个受辱的境地。
“是善意提醒。”姬弈好心地纠正他。
见他马上要走，少陵君脱口而出道：“你封了‘仁寿宫’？”
仁寿宫里住着女师端木扶风，谁都以为那是即将成为后宫主母的女人，为何在一夜间风云变幻，如云端坠落尘埃。
莫非是与他当日揭穿姬弈暗杀胡缨的事有关？
姬弈在稍有停顿后，并不回答只言片语，迈步离开了少陵君所在的住处。
不知不觉，人又停在仁寿宫的宫外。
雪白刺眼的封条狠狠地贯穿了他的意识，直到手提灯笼开道的抱扑子拉了他的龙纹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