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属中秋,月明星稀,寒蝉凄切,骤雨初歇。
溪涧横断山厓边,盘坐青苔之上的少年,月光如洗,浑身被夜雨浸透,雨水残留的那颗颗水珠里似乎温养着纯净真气,在黑夜中剔透发亮。
他的背后,一股汹涌的真气迟迟显现。
进山修行第二天,和尚给孩童取了个名字,新月。
长成少年的新月在山寺中修行四年有余,每日都是诵经拜佛,打坐养气,锤炼剑道。
用和尚的话说,这叫功课。
毋论喜欢与否,都要完成。从早上到傍晚,和尚始终跟在新月身边亲自督促他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项功课。
这些年来和尚不批评不考教,总是面无表情地说道:“甚好,甚好。”仅说一遍似乎不够表达他的赞誉,次次还要重复几句,搞得新月老觉得自己肯定是被和尚给诓了。
什么叫‘甚好’,就是找不出长处随便糊弄人的说辞。
直到今夜中秋月圆时,山顶修炼的新月终于在双月齐天时开出月纹,还是两道。
新罗九州,开出日月纹章的剑士被尊称为剑豪。以《平安天国剑豪传》记载,天下剑豪只九人,而新月不过是个年仅十岁的小子。
这时他才知道,师父说的甚好居然真的就是甚好的意思。
新月背后的月纹隐隐发声,散发出无形的斥力驱退了水流,而后水落则石出,他座下的那块直径约一丈的花岗岩彻底裸露。
望着山脚安静无声的寺庙,新月内心百感交集。
经书里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新月日夜诵读,重复无数,依旧放不下仇恨,也放不下复仇的执念。
他跃下飞瀑,回到山寺,跪在和尚门前,久久没有起身。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蒙蒙亮一丝微光在地平线缓缓抬起,屋内的和尚终于开口说话:“下山罢。”
“师父,”新月泪流满面,十分愧疚道:“经文我还是读不进心里去。”
“那九千坊本为祸一方的妖物,是被天朝龙虎山的神仙追捕,这才逃佚至新罗多端作恶。龙虎山的手段通天都被他侥幸脱身,你有什么把握拿下他?”
“没有把握。”新月如实相告。
和尚房门突然敞开,飞出一把太刀,剑身竟比寻常太刀长出一半有余。
新月捡起大太刀,没有细看随手放在一旁。
和尚站在门里,合什道:“生死有命,自求多福。”
新月对地重重磕头,清脆三声,然后向天边明亮地方出发。
……
“咳咳。”
简陋居室内,躺着一位病态老人,气息奄奄如枯木朽株,眼看已是日暮西山的将死之人。隔壁束发少女在熬制汤药,泪珠涟涟,脸上写满焦虑。
今秋镇上突发恶疾,不少年过耄耋的体虚老人都生病卧床。爷娘在远乡经商,祖父身患重疾,少女守在家里,终日操劳忙碌。
少女赤膊出门,将药炉里的碳灰与药草残渣倒进门外的水道里。她终于得空休息,靠在围墙上歇息喘气,擦拭脸颊上湿痒的热汗。她闭上眼感受着迎面凉爽的习习凉风,心神安宁的一刻忘记了多日的疲劳。
她睁眼的一瞬,在街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既惊讶又惊喜。揉了揉眼睛,却已经不见踪影。少女有些失望,搓搓手,遗憾回屋。
她刚踏进门,发现新月站在院子里等着。
“你没死呢?”
新月尴尬一笑,无奈道:“可惜可惜,怪我命大了点。”
少女被逗得呵呵笑,疲倦的脸上终于轻松了一些。
新月回头看屋里病入膏肓的老人,心里并没有报复得逞的快感。他有些心疼地感叹:“你一定很辛苦吧。”
少女不说话,只是摇头。新月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那只手最后还是悬停在空中,没有动作。
新月呆滞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比她还要高了。
“以后记得要好好活着。”
她从新月身边走过,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
“我叫新月。”
“嗯,我记住了。”
新月看着她的背影,那么瘦弱的肩膀,却扛着人生的重担。亦如当年她心疼新月一样。
他还想多说几句,比如“你叫什么?”,“九千坊其实是个妖怪”。但是那个少女用离开拒绝他的亲近。
新月不明白,她看自己的双眼起初都是欣喜,怎么突然就冷淡下来。
他在院子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新月出门,拿出自己藏在杂物里的太刀,跃上屋檐,脚底瓦片摩擦,飞速离去。
……
通往神庙的石阶上,行人络绎不绝。木林深处,建在山腰的神庙香火颇为旺盛,众殿林立,中间的香火堂前居然排着长队。
新月赶到山庙,看见这里布局居然与师父寺庙建构大致相同,心里狠狠地辱骂那九千坊,自知失言后又懊恼地责备道:“罪过罪过。”
口舌之妄,师父知道一定会教训自己,为人不可任性。
新月环视这里布置,想那妖物也不会接近人群,估计躲在别处。如果此刻散开神识查探,必然打草惊蛇,让妖怪早做防备。
于是他沿着山中偏僻小路,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一晃又是半天过去,眼看着日头偏西,新月依然不慌不忙。天上明月相伴,反而对他更加有利。
这山上都是细碎落叶,昨夜下雨后,满地烂泥,新月踩的泥泞啪叽作响,鞋底是越来越厚。
他把那些积土都刮在丛林中的树根上,走不远就要麻烦一次。
新月正一手扶着高树,脚底用力剐蹭,鼻翼煽动,嗅到一股呛人难闻的气味,
他左右搜索,看到一洼池水,岸边缭绕着几层不知源头何在的黄色雾霾。那些黄色雾气似乎长了眼睛一样,都往新月这边靠拢。
新月当机立断,踩着树皮攀到高处的枝干上。
那池水不大,左右不过数丈,雾气弥漫,清澈见底,甚至还有不少活鱼畅快游动于其中。
那雾气最浓处,有山坡隆起,岩壁陡峭,别有洞天。新月运气闭窍,从树上转身落地,径直钻进那雾气当中。
不出他所料,有一个山洞被雾霭遮蔽,幽邃阴暗,新月仅仅看了一眼,心里不禁就有些发怵。
可是无多迟疑,新月手握太刀走了进去。
他走的很慢,脚下几乎没有动静。
山洞里没有风,他推测尽头一定没有通路。越往里去,空气渐渐潮湿,还带着寒意。岩壁上不时有水珠低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更深一点,便再没有一丁点光亮,新月只好闭上眼睛,相信感觉慢慢摸索。
到了某一处时,他停下脚步。
山洞顶部一颗凝结的水珠坠落,却悄然无声。
大概是走到了尽头,新月感觉周围很空旷,没有呼吸声,没有物体移动的响动,只有自己缓慢节奏的心跳。
“嗡”
新月释放背后的月纹,照亮了整个山洞。他环顾四周,正正方方一个不大的石屋,地上散落着石盆石碗。虽然此时这空无一人,但一定有活物居住。
山洞外传来怪鸣,呜呜咽咽。新月收回真气,拔出太刀,暗暗躲在岩壁后面。
听脚步声,居然不止一个。
一个侏儒模样的怪物趴在地上走进石屋,细长四肢着地,鼻子不停嗅探着空气。
前后六只,新月等待它们全部进来,暴起出刀,一并砍杀。
本以为是道行高深的大妖,结果简单了事。
新月自然没有替它们收尸的打算,真气震去太刀上的血迹,收刀走人。
洞口的浓雾没有退散,他皱着眉捏着鼻子,低头奔跑。
刚一出洞,又听见那呜呜咽咽的叫声,新月咬牙哀叹,原来这些妖怪还分群别类。
他眼疾手快,找个高点的地势先躲藏起来。这怪物没多少威胁,新月只是怕贸然出手惊吓到它们,把其余地方的怪物吓跑,再去祸害山下百姓。
他又杀了有十多个妖怪,在洞口等到夜深,估摸着没有遗漏,甩开迷雾下山。
新月已经杀光害人的妖怪,心里依旧沉甸甸的,像有个放不下的石头。
他边下山边在心里问:“事情出错了吗?何处错了”
何处?一定有个地方错了。
反复思索,难得其解。新月干脆坐在山间,想不明白绝不下山。
那个雾!那个雾依然没有消散!
正欲起身,突然听见背后有人说话:“是你害了我族许多性命。”新月拔剑运气结果全身发软,竟然倒地不起。
那黄色雾气不知何时已然缠到脚边,他不知不觉中吸取不少在体内,此刻运用真气,毒性发作,整个人瘫软无力。
名叫‘九千坊’的妖怪站在面前,新月倒在地上,眼神愤恨地看着那个矮小丑陋的妖物。
九千坊长得与死去的妖怪一样,只是穿着一套合身的袍子,头顶乌冠,嘴巴怪异形如鸟喙,眼里闪烁着晶莹黄光。
它说话的声音与人类相同:“长明境的躯体,我这是发大财了。”
九千坊走到新月身边,低下身子,锋利的手指掐着少年的下巴把玩端详:“十岁的长明境,哈哈哈,放到小石楼都是一等一的天才。不说这新罗九州这小地方,就是号称举头三尺有神明,遍地都是神仙的天朝上国,那些灵山福地也得挤破脑袋争抢拼夺,怎么头脑不灵光,白白让我捡到便宜。”
“那人跟我说,有人上山找我我还以为是什么除魔天师,没想到是你个傻子愣头青。”
它歪着脑袋,用尖锐的声音大喇喇地说:“不过你小子放心,本尊定不会浪费你的天赋,本尊当初活着逃出龙虎山那些牛鼻子的天罗地网,日后一定修成大道,回去平了龙虎山山头。”
说罢,举手就要了结新月。
空中一团墨箓撒下,周围净是紫电狂雷。
“天公在此,诸魔伏服。”
九千坊被突如其来的雷电打中,全身痉挛,禁锢原地。
黄雾散开,新月不住咳嗽,想把体内残留的毒雾清除。
那声音在他耳边轻叱道:“还不动手。”新月这才如梦初醒,拔刀砍去九千坊的脑袋。
妖怪首级落地,脖颈处喷出一道血泉。
死里逃生的新月拄剑喘息,发现今夜月光被稠密的云层遮盖,只有几点星光穿透缝隙。
看来是又要下雨,新月摇头苦笑。
天河里星辰闪耀,指引人间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