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
快马上骑着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斗篷被风鼓起,像是一具布偶。
他快马轻骑奔驰了三百里,挥鞭八百下,马屁股已经被抽的皮开肉绽。
他一下马就冲了进来,一进来就倒在这张床上。
这是一张温软如女人身体的床,散发着女人身体的香。
这是座乡野别院,外面看是普通的猎户木屋,里面看是女人的闺房。
床上有女人,女人披着绿色轻纱,右臂竖起来撑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身边平躺着的男人,仿佛他不是刚从屋外冲进来,而是从昨夜就躺在那里。
阳光从女人身后照过来,也如一层薄纱。
女人道,我猜到你今天会来。
斗篷男人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他抽鼻子嗅了嗅道,你换胭脂了?
女人不理,接着说,但你不该来。
她不是那种美的惊心动魄的女人,眼鼻嘴耳都长得很温婉,浑身散发着闺中良人的气质。
斗篷男人翻过身,也用手撑起脑袋,看着女人,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换胭脂?
女人道,因为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斗篷男人身体颤了一下,像是有根针刺进了肉里。
他坐起身脱下斗篷,把斗篷放在床头。他背对着女人道,我有些难过,所以来找你了。
女人蹙眉道,只是“有些”么?
男人脱掉了外衣,结实的背肌展现在女人面前,他接着准备脱去裤子。
女人忽然笑了,这么大的日子,你居然来了我这儿,我很开心。
男人已褪去裤子,浑身赤裸,他背对着女人道,我这种人一生没什么大日子,一次生,一次死,仅此而已。
女人笑有些放肆,她也慢慢褪去薄纱道,真没想到楚国第一门阀的嫡长子能说出这种话。
男人转过身,听到“嫡长子”三个字的时候又颤了一下,那根针似乎扎的更深了。
男人名叫陈霑,楚国陈氏家主陈少唏的独子。
女人名叫八仟,是陈霑三年前花八千贯和一盒胭脂买的女人,所以她叫八仟。
阳光下,二人融在了一起,很久很久。
事了,八仟坐了起来,她下床从内屋捧出了一个盒子,放在床上。
陈霑仍躺着,事后的清凉反而让他有了一丝醉意。
箱子摆在他身边,漆黑发亮。
陈霑道,是什么?
八仟坐在床边,冷冷地说,八千贯,一盒胭脂。
清凉的感觉瞬间散去了,陈霑坐起身,注视着八仟道,你这么狠心?
八仟抚了一下陈霑的脸,没有说话。
陈霑的身体弹了起来,他迅速的穿上衣服披起斗篷,走出门口时却被八仟叫住。
她说,你刚才有句话说错了。
陈霑侧过头道,什么话?
八仟道,像我这样的人才是一生都没什么大日子,一次生、一次嫁。仅此而已。
陈霑想回头,但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回头。
两人沉默了很久。
八仟突然用母亲一般的语气说,去吧,夏家小姐是个不错的女人,娶了她,你不亏。
斗篷又被风鼓了起来。
陈霑很少披这件斗篷,这是他父亲的遗物。
他的亲生父亲不是陈少唏。
这世上对这件斗篷有深刻印象的只有三个人,陈霑和他的父亲,还有他不知名的母亲。
快马上,陈霑挥鞭的频率比来时更快了。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可那酒壶里不是酒,是一种毒,一种会让人血气翻涌,产生幻觉的毒。
那种毒是陈霑的师父配的,取的是老鹰的喙磨成的粉、蚯蚓的肉研成的泥、一两毒蛇的唾液、一壶竹叶青。
马狂奔,陈霑在马上发出狂笑,笑肌逼迫着他的眼角,眼角滑下两行清泪。
晚霞燃烧起来的时候,陈霑已经快到埕都,但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一座孤坟前停了一会儿,坟上刻着一行字——桃子之墓。
他拔掉了坟茔周围的几丛野草,又蹲在墓碑前沉默了很久。
陈霑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就知道你在这。
这声音的主人是个白衣和尚,他手持念珠,身材消瘦却法相庄严,两道剑眉如横栏在天边的光。
他走到陈霑身边,淡淡地道,回去吧。
陈霑没有动,他轻声道,和尚,你说毒也能救人,是真的么?
白衣人名叫廖弥勒,虽从外表看上去与陈霑年纪相仿,但实际年龄却已经一百八十四岁了。
廖弥勒没有说话,他也蹲了下来,说道,我听说你最近跟公孙家走的很近?
陈霑道,这不是你教我的么?多与各国权贵门阀的后生们交游走动。
廖弥勒道,那小子眼里有怨毒之色。
陈霑站起身道,当初你也是这么说我的,你说只有眼神够毒的人才配学毒。陈霑说完这话一声不吭的走向停在一旁的马,翻身跨了上去。
廖弥勒回头望向陈霑的背影,眼神深远。
埕都,既是楚王都,也是陈氏的根据。
楚国三公,都姓陈。
丞相陈少唏,太尉陈谓几、御史大夫陈伯岸。
楚王姓熊,他余生还能不能接着称王得看陈少唏点不点头。
所以陈霑的大婚几乎惊动了整个楚国。
庙堂、江湖、大小门阀,所有人不管有没有收到请柬都往埕都涌过来,只为求得在陈门里露一个脸,导致诺大的陈氏府邸居然已经坐不下,需要往门外排席。
陈府自然也摆开辉煌仪仗迎接这些或认识或不认识的客人。
吉时将至,能找得到位置的客人已经坐下了,找不到的则立于廊庑之间,端着杯喜酒呵呵笑着。
楚太子熊卞陪坐在陈少唏身边,笑着敬了第一杯贺酒。这份殊荣已经让他觉得老爹死后,自己或许还能再当个十几年的楚王。
但陈少唏却没心思喝这杯贺酒,他的脸色很难看,敷衍着与太子熊卞碰了一下杯,轻轻抿了一口。
他是快到中午才知道陈霑不见了人影,报告的小厮差点被他生剥了皮。
其实陈少唏也知道自己年事已高,不应该还有这么暴躁残忍的脾气,但他实在忍不住。他是在年纪刚过三十岁的时候被告知无法拥有子嗣的,他的暴脾气也是从那时开始。
他把那个告知他无法拥有子嗣的大夫丢进鼎中煮成了一堆烂肉,过继了分家中一个看起来还算聪明的小孩,并杀了那小孩的生父。
那个差点被剥了皮的小厮跳着脚跑到陈少唏身边,悄声道,少爷回来了,他的声音虽低,却掩不住能够活下来的兴奋。
丫鬟们扶着新娘子走出堂前,众人起身齐贺,陈少唏脸上也勉强扯出了一些笑意。
新娘自然是陈少唏精心挑选过的,当世大儒夏抚月的女儿,夏南鱼。
陈少唏让儿子娶夏家的小姐,实际上是让陈氏取了楚国读书人的心。毕竟若有一天要取熊氏而代之,这些读书人手里的笔还是有些作用的。
陈霑在换衣服。
连洗个澡的时间都没有,他就开始换衣服,换新郎官的吉服。
他身上仍留有八仟的胭脂余香,帮他换衣服的丫鬟们都闻到了,但是没人敢说话。
陈霑虽然面无表情,但其实他的双腿又酸又麻,内侧的皮都已经被马鞍磨破。他的快马已经累死。
陈霑换好了衣服,也被拥护着走到堂前。
宾客们发出轰然的祝贺声,陈霑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因为那贺声像大厦倾塌的声音。
两个的中年人迎过来,用力拍了拍陈霑的肩膀,笑道,好小子!成人啦!
陈霑僵硬点点头道,二叔三叔,一会儿多喝几杯。
稍高一些的中年人是陈谓几,矮一些的是陈伯岸。
众宾客簇拥着一对儿新人聚于堂前。
结彩流苏,灯火照着满堂人脸都是红彤彤的。
高堂、天地、对拜。
陈霑像个木偶般行了礼,他心思根本不在面前这个披着盖头的女人身上,他与这个女人素未谋面,甚至直到五天前才得知了这个女人的名字。
他的眼睛一直撇着廊庑间的那些宾客,那本是些不入流的人,但却深深吸引着陈霑的目光。
因为那里面立着一个赤发赤眉的年轻公子,明明立在被冷落的族群里,却仍旧一脸冷傲的模样。
这个人身份不俗,本来在上宾席中留有他的位置,但他却自愿退到了廊庑下,隐逸于泯然众人之中。
这是他的习惯。
他自小便不喜欢身处众目睽睽的环境下,偏爱藏在角落里,观察身边的人。
他迎着陈霑的眼神,意味深长地抬了抬手中的酒杯。
陈霑讨厌他的笑,就像廖九歌说的,这个人眼神怨毒,笑起来愈发的怨毒,像藏在草中的毒蛇。
此人便是公孙衍长子,云游四海罗织天下世族门阀后起之秀的公孙昂,人称赤须儿。
礼毕后,新娘子转回新房,陈少唏带着陈霑一桌桌的祝酒,那神态宛若带着陈霑浏览自家库中的宝藏。
公孙昂抽冷子游到陈霑身边,举杯道,贤弟,恭喜了。
他口中说着贺词,脸上却依然是冷冷的,仿佛那是长死人的脸。
但陈霑跟公孙昂碰了下杯,淡淡的回道,谢谢。
公孙昂身体前倾,把头凑到陈霑耳边,低声道,黄龙溪那儿,已得手了。
陈霑手中一紧,酒杯发出如绳子绷紧的吱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