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下,落地的声音很轻。
王似悔躺在中军大帐中,几与陈尸无异。
他终于呈现出一个老人该有的衰弱,脸上的皱纹塌陷堆叠在一起,鬓角的老人斑像极了烂梨子生出的霉点。
灰白的胡子变成了纯粹的银白,挂在下巴上像一条孝巾。
侯四正坐在他塌前,自己与自己下棋。
黑白子落了满盘,侯四捻白,嘴里默念着,究竟走错了哪一步?
王飞卢在一旁看着这只大猴子,若不是那张毛脸雷公嘴,他几乎忘了侯四是只猴子。
王飞卢做了这辈子最荒谬的一件事,他答应了这只猴子荒谬的要求——罢医免战。
罢医,不准医治王似悔。
侯四说,该醒来时他自会醒来,现在让他睡会儿。
免战,挂免战牌十日,无论发生什么。
侯四说,十日之后,想杀你父亲的人就到齐了。
王飞卢问,谁想杀我父亲?
侯四不答,只是答应帮忙杀掉那帮人中的三个。
侯四笑道,只杀头三个。希望你父亲运气好,来的头三个是最厉害的三个。
王飞卢道,若是最厉害的,你有十足把握?
侯四又不答。
这几日,这只大猴子喝光了营中所有的酒。
他就坐在那,一边与自己下棋,一边喝酒。一直喝一直下,没有停过。
王飞卢也一直在他身边看着,这只猴子既没有把自己灌醉,也没能赢了自己。
他从没有见过酒量这么好的人,即便是像刘伶如此嗜酒如命,也有喝醉呕吐的时候。
王飞卢想起了刘伶,自然也就想起了黄觉哀,想起了陆子冈,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了他们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王飞卢还只是个小毛孩。
不知怎的,王飞卢觉得这个大猴子行为举止都跟刘伶年轻时很像。
他们都很有耐心,可以一件事做很久。
刘伶还是那种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很久的人。
作为一个王侯,这真不是个好习惯。
他杀了那个自己喜欢了很久的人,于是自废了爵位,把自己关进死牢,泡进酒缸。
究竟走错了哪一步呢?
侯四又重新开了一盘,又是同样的布局,同样的路数,同样的结局。
这些日子王飞卢看这局相同的棋已经快一百遍了。
那实在是一局再无聊不过的棋,黑子赢的就是第一目,执黑先行的第一目。
王飞卢几次想告诉侯四破局的真相,但都被侯四制止了。
帐外,传令军校在疯了似的飞奔,他冲开中军大帐的护卫,一个踉跄摔进帐中。
他慌了神,想行跪礼却怎么也立不起身,像条泥鳅在干硬的土地上挣扎。
出事了。
但侯四还在下棋,王似悔依然昏迷着。
只有王飞卢站了起来,急切问道,怎么了?
军校闻声忽然停住不再挣扎了,他用头撑起身体,哽咽道,林将军……怕是没了。
什么?!
王飞卢抢步冲出帐外,跨马奔向阵前,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当他赶到阵前时,只看到一堆白骨。
这是留在阵前唯一的东西,三颗巨颅都已经回到棺材里。
白骨堆成一个小坡,像一处坟包鼓起。
旁边的军校说,那颗厌胜巨颅突然咀嚼起来,腮帮子一起一伏。初时没人在意,可后来巨颅口中吐出一堆白骨,表情变的满足。
再想冲阵时,巨颅已经回到了棺材里。
但王飞卢却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那堆骨头里绝没有林风眠的骨头。
因为林风眠身含一副麒麟骨,那是王似悔曾经亲手从胯下老黄马的身体里拆出来的。
那匹老黄马本是一头麒麟,但现在只是头血肉麒麟,身体里含的是马骨,所以它化形麒麟也无法久持。
白骨中并无麒麟之形。
林风眠在哪?厌胜阵眼已破?
王飞卢瞳孔收紧,望向对阵的蛮兵阵营中。
他脑子里回响起幼时观摩过林风眠习弓的情景。那时的林风眠还是个瘦弱男孩,仅比王飞卢大五岁。
他拉了一个满弓,一持就是三天三夜。
最后一天夜里,他对躲在假山后想要偷师的王飞卢说,弓的真意不在发,而在持。
王飞卢从此放弃了习弓的念头,那个年纪的他,拉满弓持一个时辰都已经腰酸腿软。
弓的真意,不在发,而在持。
林风眠在不久前又说过一次这句话,那时白骨还未出现在阵前,王飞卢还在中军帐中看着侯四举棋不定。
他是对厌胜妖说的。
他周遭本来十分湿润的草甸已经变得干燥,仿佛被骄阳炙烤过一般。
空气闷热。
脚下草皮皆已焦炭,仿佛绿裳上被烫出了一个黑洞。
在他面前,厌胜妖的裙摆也已烧焦,右鬓被烧伤了一大片,血肉模糊好似沾满碳灰的生肉。
她身上的咒印已由脖子生长至脸上,那张脸已不再充满诱惑。
可林风眠一箭未发。
他仍然把那柄古剑搭在弓上,右臂拉开一个满月。
弓弦在燃烧,却仍然绷紧着,那满月好似一盘火轮。
厌胜妖手中毛笔滴着墨,她问,一箭未发竟然也能伤人?
林风眠道,因为弓的真意,在持。
他说完这话喷出一口鲜血,他的血是金色,如金漆一般。
厌胜妖冷笑道,看来你也持不了多久了!
她手中毛笔聚起一道黑墨,化形如枪。
弓弦的火焰稍弱了。
厌胜妖身形一摇,持墨色锐枪直扑林风眠。
弓仍未发,但弦上火焰却自行化箭,沿厌胜妖走位射去。
枪抖,箭消。影中迸发出万点火星。
当!
枪尖撞上斧刃。
一把如桥的长斧横在弓前,持斧者石隶。
枪退,石隶撤回长斧扛在肩头道,头儿,没事吧。
林风眠嘴角金血未干,冷冷道,我还以为你死了。
石隶嘿嘿笑着,横身挡在林风眠面前,指着厌胜妖泼皮般骂道,你这丑娘们儿劲还挺大。
找死!
厌胜妖伸手递枪,墨点如繁星四溅。
斧形大涨,刃旋如风,卷集着墨点。
林风眠仍持着满弓,火已经燃上了后臂。古剑锐利的剑尖指着石隶后脑,只要力道一松,就会射穿他油亮的光头。
火焰由后臂爬上肩头,燃至前胸。
斧影散,墨点甩在石隶身上,蚀肉透骨。
厌胜妖笑道,还以为是个厉害角色。
石隶咬牙忍痛,扭头问道,头儿,还需多久?
林风眠上身已包裹在火焰中,须发皆焦。
他沉声道,半个时辰。
石隶身上墨点落处已露白骨,如一具正在腐败的尸体。
他双臂一扭,长斧脱成两截,一把短柄斧,一根长棍。
枪出!石隶投斧向迎。
枪尖生出数道墨迹,似有人凌空挥毫。
墨迹磕开斧刃,短斧如弃石般飞向厌胜妖身后。
石隶冷笑,墨迹洒落满地,融在焦黑中。
女人果然都很蠢。
说话的人是石闯,石隶的弟弟。
他站在厌胜妖身后,提柳叶双刀,其中一刀已从后至前贯穿了厌胜妖的心脏。
那柄被磕开的短斧竟是石闯化身。
厌胜妖瞳仁震颤,胸口刀尖染了墨色。
她以身入墨,流动成一滩墨水,石闯收刀。
墨水游移如蛇,又生出厌胜妖形。
你们杀不死我。
她已站在一旁,像一个旁观者,右鬓伤已痊愈。
二石同时抬眼望向林风眠,火焰已吞至脚踝。
林风眠道,别死了。
二石点头,双刀并举泼风,长棍横拦搏浪。
风水二门合战墨色锐枪。
风吼如狼啸,浪起吞日月。
石隶身法似有水影,棍点如击磬,石闯拦住去路,刀刃轻抹,锋破三尺。
厌胜妖轻笑,长袖脱枪,墨色勾勒出一道天际线,二石皆被封在天际线外。
像水墨画中留白之外的两棵古松。
两人皆动弹不得,眼看厌胜妖不紧不慢的走向林风眠。
厌胜妖道,你的人,太弱了。
火焰覆上脚背,林风眠整个人都在火中,仍保持着持弓的姿势。
厌胜妖的鼻尖对着剑尖。
林风眠道,你不躲?
厌胜妖笑了。
林风眠大喝,烬!
弓响!剑发!
火燃到极致,就像水,无形。
这个空间是斗型的,火就会充满这个空间,而后化做斗型。
人在火中,目难视物,火光所及的地方都飘起飞灰。
一切都在火中飘着,连云都燃烧了。
二石兄弟浑身漆黑,晕倒在地。
林风眠以弓撑地,支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也是满脸黢黑。
他扫视着这个空间,焦灰中几片还在燃着的碎布在飘,那是厌胜妖身上的碎布。
火星漫天飞舞。
林风眠关节里像是生了刺,每动一下都疼的如针扎剑绞。
我早就说过,你们杀不了我。
厌胜妖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林风眠抬头,火星裹挟着厌胜妖,在空中浮着。
他认命,垂下了头。
等了很久,竟无事?
林风眠看向厌胜妖,发现她已经不动了,中了定身术一般。
林风眠身后有脚步声,那脚步踩在焦炭的草梗上,声音如同踩在积雪上。
是张从吾。
他手中捏着一颗黑色心脏,那心脏不似实体,也如墨般流动着。
燕十三跟在他身后,浑身发抖。
张从吾扶起林风眠道,知道为什么我不来帮你?
厌胜妖没有本体,只有一颗心脏,而那心脏就在枯木林里,在厌胜妖假借燕十三诱赚张从吾时,他就发现那棵枝繁叶茂的树干中藏着一颗心脏。
捏碎心脏,阵就破了。
但张从吾并不打算这样做,他看着半空中的厌胜妖,心生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