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吾和燕十三走了一天一夜,终于从甬道中出来了。
但这一天一夜只是他们心里的时间。
甬道里无日无夜,根本不知道走了多久。两人虽好不容易见到了青天白日,却也不知道是早晨还是午后。
他们站在甬道出口处,又困又饿。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枯木夹道的长路,两旁光秃的树枝密密麻麻,爪牙般探向天际。
土地又黑又干,龟裂开的纹路布满在枯木的树干下,让枯木的样子看起来好似火焰里支愣起的干柴。
燕十三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他对张从吾道,有吃的吗?
张从吾揉着肚子,乜着燕十三道,你不是还有牛肉干么?
燕十三一脸不满地说道,我哪来什么牛肉干?!
张从吾一边腹诽着燕十三小气,另一边漫天扫了一圈,眼睛落在枝头的老鸦上。
他笑道,燕十三,想吃烤老鸦么?
燕十三没有听清,他凑近问,烤什么?
张从吾手臂一挥,金色竹叶从袖中射出来,击中枝头老鸦。
老鸦从树枝上掉下来,死命扑棱着翅膀。金色竹叶割开了老鸦的脖子,伤口处沥沥的流着血。
两人蹲在老鸦旁,一个看着将死的老鸦直咽口水,另一个却一脸为难。
燕十三道,从吾兄弟,这玩意儿能吃么?我怎么看着邪门的很。
张从吾坏笑两声,伸手拎起老鸦道,走吧,折些枯木生火。
燕十三突然伸手指向张从吾手中的老鸦,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老鸦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张白纸,被张从吾捏在手中。
张从吾见了也是一愣,他把白纸展在面前,仔细端详起来。
白纸约两只手掌大小,正中间歪歪扭扭画着一只老鸦,像是个小孩的手笔。
左下角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恭候大驾。
两人的困意和饥饿感一扫而光。
张从吾叹了口气,他把白纸揉成团,丢在一旁,沉默着踏上长路。
燕十三并肩而行。
长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长,两人沿着枯木一路前行,很快就到了尽头。
尽头处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在枯木中显得格格不入,树下长着茂盛的草,与龟裂纹界限分明。
那树上突然传来人语,二位公子!奴家在此恭候多时了。
张从吾和燕十三顺着声音抬头。
之前趴在燕十三脖子上那个长着犄角的女人端坐在树梢上。她手执一支毛笔,腿上摆着一沓白纸。
女人鼻尖微微上翘,眼似桃花,忽闪间带着深深的肉欲,双唇软嫩丰盈,如葡萄果肉般水润。额角一缕青丝垂下,宛若从崖顶涌向深潭中的一道清泉。那托着白纸的双腿结实而修长,与胸前的峰峦连成一道令人遐想的曲线。
若不是头上那对绵羊般的犄角,这女人绝对称得上人间尤物。
偏偏就是那对犄角,让她看上去不像是属于人间。
那女人手中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每画完一张,就把白纸往树下一抛。
那白纸飘飘忽忽落在地上,“嘭”的激起一团浓烟。
浓烟中,林风眠施施然走出来,面目呆滞,立在原地。
又一张白纸落下来,激起浓烟,石闯石隶兄弟从浓烟中走出来,
女人转眼间已经画完了七张,激起七次浓烟。
浓烟中,有时走出的只有一个人,有时走出两个人。
浓烟中走出的人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张从吾和燕十三围在圈内。
那些人中,除了林风眠和二石兄弟,别的都是生面孔。
圈内,燕十三早已拔刀在手,他颤抖着对峙浓烟中走出的众人。张从吾却一动不动,依然抬头注视着树上的女人。
女人画完了画,做作的揉了揉手腕。
她向树下柔声道,二位公子,想脱阵么?
张从吾道,你是什么人!?
女人咯咯轻笑道,公子,你看奴家这副模样,像是人么?
张从吾没有说话,掌中暗暗祭起金色竹叶,随时准备出手。
女人从树梢上飘下来,像纸片般飘下来。
她嘴角带着笑意,落在众人形成包围圈里,与张从吾和燕十三对面而立。
燕十三猛然后退几步,握刀的手止不住抖起来。
因为那女人虽然笑着,却释放出强大的杀意,那杀意就像藏在薄纱后的尖刀,刚入喉的鸩酒。
张从吾指尖一挑,金色竹叶化作一道刺眼的金光,直击女人面门。
噌!
与此同时,弓响!
金色竹叶与一道火焰在女人面前相撞,激起一簇火光。
火光离女人的鼻尖只有一指的距离。
女人面不改色,就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只是伸手轻抚了一下头上的犄角。
那道火焰来自女人身后的林风眠,他手中持弓。
头儿?
燕十三疑惑着唤了一声林风眠。
林风眠依然呆滞,面无表情。
女人道,没想到张家后人居然甘心窝在黄龙溪这座小城里。
张从吾奇道,你知道我姓张?
女人道,奴家不光知道公子姓张,还知道公子有个妹妹,本不该姓张。
张从吾闻言表情瞬间变了,金色竹叶回到他掌中,闪出的金光更加耀眼。
他厉声道,我妹妹在哪!?
公子应该知道她并不属于张家!
女人的桃花眼快速闪动了几下,手指轻抹嘴角,又复归那充满杀意的笑。
燕十三刀尖指向女人,鼓起勇气喝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女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伸出舌头舔舐着上唇,轻轻向燕十三吐了口杏仁香气。
奴家是这厌胜阵眼的主阵大妖,厌胜妖。
燕十三闻了那香气如被摄了魂魄般,眼神变得痴傻,嘴角流出一道口水。
张从吾一巴掌拍在燕十三后脑,大叫,燕十三!清醒点儿!
燕十三恢复了一些意识,但脑子里还是像被棍子搅过一圈般浑噩。他感到四肢发软,倒在地上。
张从吾见了燕十三的模样,忽地跃起,浮于半空之中。
他头顶凭空聚起数万条竹叶,形成一蓬巨大的伞状绿雾,几乎遮盖了厌胜妖面前的整片天空。
金色竹叶绕着张从吾周身游走,似有生命一般。
厌胜妖掩面笑道,张公子真是猴急啊!
天色晦暗,遮天蔽日的竹叶忽地根根耸立如针。
去疾!
张从吾一声暴喝,身后如针的竹叶全都变成了金色,迅速汇成一条水般流动的金线,要贯穿厌胜妖的身体。
厌胜妖往身前轻轻抬手,周遭众人眼中突然变得有神了。
他们“呼”一声聚在厌胜妖面前护住她,就连燕十三都猛地爬起来,闪到厌胜妖身前。
厌胜妖在众人身后故作害怕的样子道,不知张公子的杀招,能贯穿多少人的魄呢?
张从吾仍浮在空中,聚起的金线却轰然散去。
他落回地上,盯着厌胜妖道,你想怎样?
厌胜妖驱散身前众人,娇滴滴的说,奴家自知不敌,只想放张公子脱阵罢了。
张从吾低喝道,你到底想怎样?
厌胜妖道,奴家想让公子脱阵去寻妹妹。
张从吾怒目而视,没有说话。他调整着呼吸,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浮丘邪的身影在他心头浮现,那双丹凤眼中噙着一丝寒意。
他冷冷的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怎样?
厌胜妖走到张从吾面前,鼻尖贴着鼻尖,嘴唇几乎也要贴到一起,她口中吐出的气,温热地扑在张从吾嘴唇上。
奴家在这阵眼中已经呆了上百年,着实是无聊的紧,唯有把入阵人的魄都拘起来,闲暇时陪奴家聊聊天。若是激斗起来把他们都毁了,奴家可就活不下去了。
厌胜妖说完竟从眼角挤出两行清泪。
张从吾冷笑。他看了一眼厌胜妖身后行尸走肉般的燕十三,心里已有了主意。
厌胜妖打了个响指,地上赫然现出一个黑洞。她伸手道,张公子,请吧。
张从吾走到黑洞前,转身又看了一眼燕十三,像是要确认什么事情。
张公子,请吧!
厌胜妖又说了一遍,欠身向张从吾行了个礼。
张从吾一只脚跨进黑洞。
就在他即将跨出另一只脚的瞬间,厌胜妖脸色忽然变得一片惨白,笑容和杀意也都消失了。
金色竹叶从张从吾的领口蛇一般游出来,飞速的贯穿了燕十三及众人眉间。
一息间,他们全都变成了纸扎人,五官歪歪扭扭的画在该在的地方,头上赫然一个大洞。
枝繁叶茂的树下,一个长着犄角的女人身边围着一圈头部破洞的纸扎人,气氛十分怪异。
“嘭”
女人身体炸起一蓬浓烟。
浓烟散去,地上躺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十分写意的画着一个女人的轮廓。
黑洞也消失了。
张从吾捡起地上的白纸,抬头道,画的真丑。
树梢上,厌胜妖端坐着,手中还是那支笔,腿上还是那一沓白纸。
厌胜妖道,为什么?
张从吾道,因为牛肉干。
厌胜妖不解,她皱眉俯视着张从吾。
张从吾笑着补充道,燕十三老娘亲手做的牛肉干,好吃又顶饱!
张从吾此时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从他救燕十三脱险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中了幻术,幸好假燕十三不知道牛肉干这一节,否则自己刚才就顺着厌胜妖设的套钻进去了。
厌胜妖还是没有听懂张从吾的话,转而问道,你刚才有机会杀了我,为什么留一手?
张从吾耸了耸肩膀道,我知道杀不了你。
厌胜妖道,那你不怕我杀了你?
张从吾道,你若真要杀我,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
你倒是个实在的后生。
厌胜妖的声音变成了男声,那是浮丘邪的声音。
你们是为了我妹妹来的黄龙溪,对么?
无人回答。
张从吾停了一下,接着说道,蛮墟只是个传说而已,就算你们利用我的意识知道了我妹妹的长相,找到了她,你们也会失望的。
厌胜妖无声的看着张从吾,过了很久,她口中又是浮丘邪的声音问道,你还知道多少?
张从吾道,我还知道就算你找到了她,也带不走她。
为什么?
因为在黄龙溪中有个人,绝不会让你带走她。
厌胜妖道,你?你不是知道自己杀不了我?
张从吾苦笑道,我可以为了不让你带走她而不要命,但那人不是我。
厌胜妖道,是谁?
张从吾没有说话,不是因为不想说,只是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厌胜妖突然狞笑起来,那笑声也是浮丘邪的。
你猜六国的王们如果知道了蛮墟的钥匙在黄龙溪,会发生什么?
张从吾大骇,转而又冷静下来,他讥笑道,那样你就更带不走她了。
厌胜妖的狞笑变成了狂笑,没有声音的狂笑,就像在阵前浮丘邪对王似悔的那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