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外,嘉鱼江畔。
江山青黛,如泼墨一般。
公孙雨农与父亲各执一根鱼竿,坐在江边的一块巨石上。
对岸是西蜀著名的燕乐崖,但其名并非景色秀丽之美名。在西蜀,没有活路的穷苦人,都会选择在燕乐崖跳江自尽,不图别的,只为崖高江深,跳下去死的彻底。
二人正闲谈间,崖边现出了一个人影,想必也是走投无路想要了却余生的人。
那人影毫不犹豫,扎进江里溅起一蓬水花。
公孙雨农丢下鱼竿,想要要跳入水中救人,可刚起身就被父亲一把揪住手腕。
父亲口中低喝,坐下!钓鱼!
见江面上扬起的水花越来越剧烈,公孙雨农急得跺脚,父亲!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父亲道,你游过去非但救不了他,自己也会被他拖进水底。
公孙雨农心思都在江上,根本听不进父亲的话。他立起身,伸着脖子咬牙痴望江面,突然觉得手臂一沉。
他感受到父亲按在自己手上越来越重的力道,默默地坐下来。
父亲看着他笑了笑,侧身拎起一旁的竹篓,抖擞两下观察篓子里的鱼是否仍然鲜活。
公孙雨农继续望着江面挣扎着的自尽者。他心里急得如热油烹煮一般,对父亲又说了一遍,父亲,那可好歹是一条人命啊。
父亲深吸了一口气,身体随着空气的吸入直了起来,肩膀如城墙般宽厚。
他冷冷地说,燕乐崖每年要收多少人命?你能救的过来?
正说话间,一个紫衣侍卫来在两人身后,拱手传话道,主公,王上召您。
知道了。
父亲缓慢地收起钓竿,一手提起竹篓,另一手用力拽着一脸悲怆的小儿子从巨石上跳了下来。
父亲气定神闲,小儿子一步三回头。
父亲是西蜀大将军公孙衍。
小儿子公孙雨农,是公孙家的四公子。
公孙家一共四子,长子赤须儿公孙昂,性格阴鸷乖张,随未入仕途,却罗织着六国门阀公子的关系网。
二子公孙护,身材魁梧,行伍出身。贪婪好功。
三子公孙栩,儒生意气,心底柔软。
四子年幼,便是这公孙雨农。
燕乐崖下,江面的水花渐渐变小,直至消失。
听到江面平静了,公孙衍忽然停住脚步,他回头对紫衣侍卫说,你,去把人救上来。紫衣侍卫不敢抗命,他大步走到江边,跳入水中。
只见紫衣侍卫的脑袋在江面上一潜一浮,到了崖下一个猛子潜进水里,再浮上来时一只手夹着已经昏死了得自尽者。
他游回江边,把自尽者提上了岸。
公孙雨农忍不住想冲过去帮忙,被公孙衍拽住。
把他救醒,再给些钱。
公孙衍留了句话给紫衣侍卫,便拉着公孙雨农走向停在路边的八乘宽轴马车。
马车两边各有五个精悍步卒拱卫,驱车者身披锁甲,腰跨一口长刀。他从马车上跳下来,立在一旁躬身道,大将军。
公孙衍抬了抬手道,走吧。
人间泰山,天上豹楼。
哪怕把六国的王并东瀛洲王算在一起,都没有谁的宫殿中拥有这么高的楼。
这座楼高得令人不寒而栗,因为楼基下埋着三万民夫的尸骨。
为了这座楼,搬空了蜀国三分之一的石料,伐空了不计其数的森林。
此刻,公孙衍正在楼底仰望着豹楼之颠。
他下了马车,在踏进楼门前仰望着云端,呆立了许久。
整个西蜀,只有公孙衍在进入豹楼时无需搜身,这份殊荣连上一任大将军,摘雷将王似悔都不曾享受过。
公孙衍走进升降梯,坐在专门为他准备的绣墩上,守梯军士向他行了个军礼。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书读起来。
从这里升到顶楼至少要等半个时辰。
公孙衍早就有了经验,他每次来此,怀里都会揣本书,大部分时候他带的都是兵书,但这次看的却是一本民间盛行的神怪小说,他最近才发现,读这一类书能让时间变得特别快。
公孙衍读了约两章左右的篇幅,正至精彩处,忽听一旁的守梯军士提示道,大将军,马上到了。
公孙衍点点头,收起书整理了一下衣冠,垂首等待着。
升降梯把公孙衍推上顶楼,把他送进了一片片飘着的白纱中。
顶楼很空旷,回声很大。
公孙衍的脚步声在顶楼里回荡开。
白纱胡乱飘舞着,像幽灵。
公孙衍脚下踏着步,手上不厌其烦的拨开一层层迎面飘来的白纱。
他走了很久,听见远方若隐若现得飘着一个声音。走的近了,听清是一阵男女寻欢的喘息和酣吼声。
公孙衍又走了几步,推开十余幅白纱,耳边的声音更清晰了,原来是一群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喘息和酣吼。
他穿过最后一层白纱,停在一座如瀑布般垂下来的白色幔帐前。
几位面容清秀的宦官伺候在幔帐周围。
幔帐中,一个赤裸男人的身影被几个凹凸有致的女人身影包裹着,晃动着。
公孙衍安静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幔帐中的喘息声渐渐停了。
其中一个年轻宦官识趣地捧着一只漆盘送到幔帐前。
漆盘中盛着颗墨绿色丹药,散发芝兰馨香。
幔帐中突然响起拔刀声和一群女人的尖叫声。
一道血花溅射在纯白的幔帐上。
幔帐中那赤裸男人的身影挥刀砍下了一个女人的头,头颅从幔帐中滑出来。
另一名宦官往幔帐中递了一只金碗。
公孙衍皱了皱眉,轻轻咳嗽了两声。
你来了?
幔帐中响起一个如老豺般的声音。
一个赤裸的年轻男人从幔帐中走出来,他满身鲜血却浑然不觉,手中端着刚才宦官递进去的金碗,里面装着满满一碗热血。
这个年轻男人就是西蜀和豹楼唯一的主人,蜀王刘焚玉。
刘焚玉对公孙衍说,等孤先趁热服了丹药,凉了就腥了。
他从漆盘中捏起墨绿色药丸,含在口中,跟着往嘴里倒进一口热血,把药丸和着血吞了下去。
公孙衍向蜀王刘焚玉拱手道,王上,臣已经安排妥当了。
刘焚玉似乎没听到,他把手中的金碗随手一扔,碗中剩余的血洒了一地。
几个宦官小跑过来,麻利的清理了鲜血,又十分迅速的卸下染血的幔帐,搬走尸体和头颅,换上新的洁白幔帐。
整个过程很快,快到那几个还活着的,与王寻欢的女人才稍稍露出点皮肉,就又被新的洁白幔帐罩住了。
几个宦官还想为刘焚玉赤裸的身体披上龙袍,却被刘焚玉几个耳光扇在地上。
他骂道,碍眼!
公孙衍在旁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王上,臣已经安排妥当了。
刘焚玉看着公孙衍,指着天边问道,你说他们是不是碍眼!?
公孙衍道,王上放心,黄龙溪之后,他再也不会碍眼了。
刘焚玉道,那你呢?
公孙衍低下头道,王上,臣不会。
刘焚玉闻言突然狂笑起来,用他沾满鲜血的手摸了摸公孙衍的脸,留下一个手掌形状的血印子。
就算你碍眼,孤也拿你没法子啊。对吧?
刘焚玉说完这话,轻轻抽了一下公孙衍的脸。
那掌形血印更浓了。
公孙衍的头也更低了,他沉声道,臣不敢!
刘焚玉把头伸到公孙衍耳边,悄悄地说,管好朝中的那几张嘴和几双耳朵。
刘焚玉狠狠地捏住公孙衍粗壮地手腕,接着说道,有些话,你不爱听,孤更不爱听!有些事,不管你想不想做,孤也都看得见。记住,这跟什么忠不忠心无关,这是你和姓王的欠孤的!
公孙衍躬身道,诺!
这里看不见门窗,却偏偏凭空起了阵风,鼓动着白色幔帐猎猎作响。
幔帐中的女人似乎一瞬间就忘记了同伴被斩首的恐惧,娇呼着王。
刘焚玉道,还不滚?要一起玩玩儿么?
公孙衍行了个跪礼,面朝刘焚玉退进身后的白纱中。
他在白纱中转过身,脸上的血印有些凝固了。
他把脚步搬的飞快,几乎要跑起来。
公孙衍的脚步声比来时的更加急促,也更加狂躁。他听见身后又响起男女寻欢作乐的声音,无奈的冷笑了一声。
王似悔、黄觉哀、刘伶、陆子冈。
要杀这四人,且不论谈何容易。
单是公孙衍要跨过的心理障碍就已经是外人无法想象的。
念及此,公孙衍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好不容易站稳,尽力控制着自己魁梧的身躯,口中一声长叹。
虽然今时今日的他已经官拜西蜀大将军,执掌倾国之兵,权倾朝野,但他并非一个贪恋权势的人。
你可以说他是个权臣,也可以说他是个重臣。
公孙衍执掌军政时正值先王老迈昏馈,庙堂内外暗流涌动。
三年,他平息朝中党锢,收拢权柄。
五年,他灭了七位拥兵自重的侯爷,又平了无数大族门阀的私人武装。
先王殡天,公孙衍本想还政于新王。
可他已经无路可走了,后退一步天下共诛之,向前一步又实在违背本心。
他唯有把新王当孩子一样宠着、养着,如履薄冰的拿捏着这尴尬的分寸。
明明国库空虚,可王说要睡在云端,与仙人同眠。
于是,仅一年豹楼就这么拔地而起。
他如今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窃国之贼,可若是没有他,西蜀江山已经不知道易手多少次了。
他心里十分清楚,事发以后肯定有人会觉得,他杀了王似悔等人是为了消灭最后的掣肘,好更进一步。
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他和他的王知道。
希望自己的老师,摘雷将王似悔临死前也能了然吧。
对了,还有那个活了两百岁的老神仙知道。
若他那四个徒弟身死,他会怎么做?
于庙堂上,公孙衍还有信心能控制的住局面,可是于江湖中,那将会引起如何的波澜啊?
公孙衍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初就不该答应王的旨意。
就算是抗旨,也比现在的处境要好啊!
公孙衍默念着,小心翼翼的进了升降梯。他已经没有心情再看小说,一心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幕府,再捋一遍请到的大能和杀手的名单,以确保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