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吾走在雀营队伍中,林风眠和二石兄弟领着雀营队伍。
他们走在一团纯粹的漆黑中,漆黑得脚下不像是有路,却每一步都很踏实。
这种漆黑让张从吾看不见身边的人,于是他只能小声问,燕十三,你还在么?
燕十三答道,我在呢,你还在么?
张从吾伸手往前探,摸到一片鱼鳞般的甲胄,凉的刺骨。
燕十三感到背上有人在摸,便问,从吾兄弟,是你么?
张从吾声音更小了,几乎是微弱地呼气般说,是我。
这种漆黑让人不敢大声说话,害怕惊起什么未知的东西,还不如就这么一直黑下去,直至看见光明。
唯有细碎而数量庞大的脚步声让人感到有些安心,这样他们至少知道自己正身处一支强大的军队中。
漆黑里传来林风眠的声音,点火!
接着是石闯的声音,头儿,我试过了,点不着的,这里面任何东西都亮不起来。
漆黑里响起石隶拍着光头的啪啪声,他奶奶的,连我的光头都不亮了。
漆黑里又传来剧烈的破空之声,接着传来林风眠烦躁的声音,别说你的光头了,就连我的囚龙离火箭都燃不起亮了。
漆黑里石隶哈哈笑道,头儿,放心吧!你的囚龙离火箭射出去没人惨叫,至少说明前面没有敌人。
他们在这团漆黑中行进了很久,漆黑中仿佛无时无刻,无天无地。
“咚、咚、咚、咚”
漆黑里传来四声巨响,忽地亮了起来。
众人伸手护住眼睛,长久的黑暗令他们一时间无法接受光明。
但这光明只是一瞬间。
燕十三隐约看见四个林风眠从顶上、前面、左边、右边撞破黑暗进入这片空间,那一瞬的光明是他们带来的。
领头的林风眠也看见了,那一瞬间他看见四个自己。
又是一片漆黑和沉默。
林风眠怒喝,你们是谁?
四个声音齐刷刷响起,我是我!这四个声音与林风眠的声音一模一样,让林风眠以为那四个声音是自己发出的。
石隶呐喊,戒备!
张从吾周遭响起参差不齐的拔刀声。燕十三对着漆黑里说,从吾兄弟,你用手摸着我的背,让我知道你在哪!
张从吾没有伸手,也没有拔刀,他对漆黑里说,燕十三!好好活着!
四道蓬勃的火焰破开黑暗,射向林风眠。
林风眠在火焰的光芒里空手做了个弯弓搭箭的姿势,口中喝,不射之射!他瞄准四道火焰射出四支风刃,击灭。
火焰一灭,众人复归漆黑中。
林风眠摸索着卸下背上的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张弓,三只箭。他把其中一支箭搭在弓上,另两支箭横叼在口中。
林风眠拉满弓,对峙着漆黑。
漆黑中,那四个声音又响了,我的箭燃不起亮,我得箭又燃得起亮。
石闯道,头儿!我上前探探!
林风眠嘴里叼着箭,模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石隶道,我也去!
石闯不会流汗,他所有的汗都从两条小腿上纹着的两处奇怪咒印里流出来,而且只有在他跑起来的时候,才会流出来。
他牵着自己的哥哥,口中喝道,疾!
漆黑里传来风声,那是二石兄弟离开时激起的气浪。
那声音很快就熄了,很久之后,更远的漆黑里传来石闯的声音,头儿!前面安全!他们不见了!可以行进!
漆黑里响起弓弦放松的吱呀声,像是林风眠收了弓势。隐约还能听见他吐了口气,应是松开了嘴里叼着的箭。
林风眠喝令道,前进!
队伍缓缓往漆黑的远处走去。
队伍中,张从吾忽然伸手拉住前面燕十三的甲胄。
燕十三吓了一跳,问道,从吾兄弟,是你么?
嘘!是我!别往前走了!张从吾顺着甲胄抓住燕十三的手。
燕十三道,为什么不走了?
张从吾道,你伸手摸摸,咱们周围根本没人!
燕十三听了这话,浑身激起一个寒颤,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试探着周围,空无一人!可明明耳边还能听到同袍们雨点般密集的脚步声!燕十三仍旧有些不敢相信,他举刀向周围一阵乱砍,除了脚步声和自己挥刀的破空声,什么都没有!
燕十三害怕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颤抖着说,从吾兄弟,你真的在吧?
张从吾摸到燕十三脸上,抽了他一个耳光,我在!
燕十三被抽了以后不觉疼痛,反而丢了刀一把抓住张从吾的手,带着哭的腔道,太他娘的吓人了!兄弟们呢!怎么只剩咱俩呢!
捡起刀!张从吾喝骂道
燕十三慌忙在地上摸刀,捡起来握在手中,与张从吾肩靠肩站着。
军队行进的脚步声远去了,周围变得安静。
良久,远处响起林风眠的声音,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快归队!
张从吾骂道,妖物!有本事你他娘的过来爹爹这边啊!
燕十三被张从吾的话吓了一跳,急忙说,别过来!谁也别过来!
张从吾忽然幽幽地问,真得谁也别过来?
燕十三一怔,他撞了一下张从吾的肩道,从吾兄弟?
漆黑里,张从吾像是没有存在过,无人回答燕十三的话。燕十三触电般的跳开,颤抖着用刀指向漆黑,大叫道,你是谁!
沉默。
燕十三感到有人在舔自己的脖子,他想要逃,却发现身体已经动不了了。漆黑里伸出一条漆黑的绳子,困住了他的手脚。
所幸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但是当燕十三看清那团光的来源时,嘴巴都要张裂了。
那光是刀的寒芒,燕十三看见另一个燕十三,他正抬刀砍过来。
燕十三在刀刃反射里看见一个头上长角的女人,女人正搂着自己的脖子,伸出舌头舔着自己。
他耳边响起张从吾的声音,音调却变得尖锐刺耳,唔!老实人果然是最好吃的!
破!一声暴喝。
那声音也是张从吾的。
一片金色竹叶划破漆黑,正射中握刀砍来的燕十三。
金光大盛,亮如白昼。
燕十三脖子上没了被舔舐的感觉,眼前握刀砍来的另一个燕十三也消散了,他终于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是一条石质甬道。
张从吾飞至燕十三眼前,那片金色竹叶绕臂游走,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燕十三刚刚由死转生,人呆滞得还是如死了一般。他愣愣的看着张从吾,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从吾拍了拍燕十三的脸,燕十三?没事吧?
燕十三回过神来,他后退两步,举刀对张从吾道,你真是张从吾!
张从吾道,要不然你自己回郫县燕家村,跟你老娘说你当大官了?
燕十三闻言,身体一松,瘫软在地。他口中喘着大气道,娘的,这鬼阵法太吓人了!
张从吾蹲在燕十三身边,拍着他的肩膀。
燕十三仅仅是放松了一小会儿,跟着脑子一转,突然想起什么。他挣扎着爬起来,握刀在手,指着张从吾大叫,不对!你怎么会使这么厉害的术!还有,头儿呢?弟兄们呢?!他们去哪儿了?
张从吾仍然蹲着,皱眉看着已经被吓得草木皆兵的燕十三,说道,我也从来没说过我不会用术啊?
燕十三刀尖轻微的垂了一点,他接着问道,那弟兄们呢?
张从吾道,我也不知道,刚入阵不久我就掉队了。
哐当!
燕十三终于松开了刀,他摘掉自己的头盔,擦着额上的汗,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张从吾望向甬道深处,思索着出路。
燕十三脑子里乱作一团,甚至依然没有确定眼前站着的到底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张从吾。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燕十三出了一口长气道,谢谢你,兄弟。
张从吾一愣,转而微笑道,谢谢你兄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跟我说谢谢。
此时,黄龙溪的雨已经停了五天了。
五次日出日落,王飞卢都没有离开过。他仔细观察着阵前三颗巨型头颅的动向,那三颗头颅时而深思时而烦躁,过了午夜则更多是呆滞。五天里,王飞卢的表情也跟着三颗头颅变化,时而蹙眉深思,时而抿嘴烦躁,时而表情呆滞。
王飞卢忧心重重。
毕竟上一次破三仙颅祭杀阵的人并不是自己的父亲和关林二将,而是另外三人,三个父亲讨厌的人。但王飞卢忧心的,不止这一件事。
彪营主将殷其雷递过来一只烤兔腿,他关切的对王飞卢说,少将军,吃点吧,老赵亲手烤的。
王飞卢接过兔腿咬了一小口,肉香在口腔里化开。
这五天里军士们在周围刨到不少兔子窝,熊营主将赵擎入行伍前当过厨子,见了兔子突然技痒起来,请将士们吃了五天的兔肉宴。
袁真定捧着一只烤全兔一边吃一边走过来,他吃的满嘴流油,不禁打趣道,嘿嘿,回头等主公破了阵,咱们一起奏请主公把老赵调去伙头营算了。
王飞卢也被袁真定逗笑了,这几天积压在心头的紧张、焦虑稍稍得到了一些缓解。
赵擎悄悄走到袁真定身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你他娘的吃老子烤得肉,还要说老子坏话是不是。
袁真定捂着屁股,陪笑道,哪里哪里,咱们赵大将军是谁,去伙头营那不是屈才了。他边说边往远处走,忽然对着赵擎嚷道,应该把你这厮弄去喂马!
赵擎指着袁真定骂道,你个驴货!本将军看你是皮痒!说着就追过去打闹起来。
殷其雷指着二人,板着脸道,营中不许打闹!你二人身为主将,成何体统!
王飞卢摆手止住殷其雷道,由他们吧,这几日将士们都绷的太紧了。
另一边,蛮军营中。
阵图仍然在浮丘邪的面前展开着,图中的厌胜妖形忽然具体起来,化作一个头上长角的女人,她飘至浮丘邪耳边,一阵低语。
浮丘邪脸上的表情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