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似悔的锅魁铺开在成都闹市处一个顶显眼的位置上,名字也很霸气,叫做摘雷锅魁铺。他本想着用自己的字号做招牌,必定会客似云来。
可是成都的老百姓根本不买账,摘雷锅魁铺早上开铺,直至午时才卖出去一只锅魁。
那只锅魁是黄觉哀买来当午饭的。
他买了锅魁就快步闪入一处暗巷,把锅魁囫囵个地塞进嘴里,紧跟着手中掐诀,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的低喝,入雾!
暗巷里没有了黄觉哀,只剩平地起的一阵风、平地起的一团流动似水的白雾。
风送着白雾从暗巷里升空,在成都天际飘飘忽忽的游着,正午炽烈的阳光透过白雾射下来,白雾里一个声音嚷嚷着,成都这破天气真他娘的热!
城中偶有百姓抬头看见这片白雾,都会好奇的嘀咕,这片云飘得真低啊!
白雾最终落在了成都最阴冷、人迹最罕至的地方——蜀大理寺天牢。
风力忽而变大,把白雾推进一间牢房的窗。
白雾落入牢房后渐渐具体起来,呈现出一个人的形状,直至真真实实的变成黄觉哀,无声地站在牢房中。
这间牢房不像牢房。
地上铺着柔软的兽皮,牙床和桌椅都是黄花梨的,看上去竟然还有几分贵气!
牢房的墙上垒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子,只露出牢门和牢窗,一个半人高的大酒缸靠在角落,里面装了满满一缸酒,浮起一层馥郁醇厚的酒香。
黄觉哀走到酒缸边,伸手捧了一些酒灌进嘴里,不禁赞道,今夏头一锅的绿蚁醅,真香!
话音刚落,酒缸里忽然冒出一个湿漉漉,散发着酒香的人头,他嘎嘎怪笑道,你这个王八蛋还真识货!这颗人头说完又把嘴沉进酒里,贪婪的吞了一口。
黄觉哀道,我这个王八蛋不识货怎么跟你这个王八蛋当酒友?
酒缸中的人头往上蹿了起来,露出半截身子,散发出更浓郁的酒香,他靠在酒缸沿上,打着酒隔,闭眼韵味。
黄觉哀从墙上取了一个酒坛,揭开泥封,在坛口深深吸了一口,嘴里啧啧道,好酒!这是当年王老头出征前酿的“黔逢春”?
半截身子拉长音调,骄傲地说,那可不!
黄觉哀坐进黄花梨的椅子里,捧着酒坛猛灌了一口,抹了一把嘴道,公孙护来过了?
半截身子道,我不认识什么公孙护,我只认识,嗝!九酝、琼酥、无燥候、堂萼醇、阿婆清......
半截身子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酒的名字,边说边打着酒嗝。
黄觉哀又道,公孙栩也来过了?
半截身子道,公孙栩是什么东西?能下酒么?王八蛋我告诉你,嗝!要说下酒还得是炸蚕蛹,那得是刚结出来的蚕蛹,沸油快炸,出锅往盐巴里一沾......
半截身子一口气说了一堆下酒菜的做法,说得黄觉哀都觉得不来碟炸蚕蛹实在对不起坛中的“黔逢春”。
他忍住口水,打断了半截身子的话,也打着酒嗝说,嗝!公孙衍要造反了。
半截身子道,怎么他要杀王老头就是造反?到底谁是王?
黄觉哀喝了口酒,说道,他杀了王老头,接着就会杀王。
半截身子道,杀就杀呗,王又不酿酒。
黄觉哀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发现刚才竟是最后一口,一坛子“黔逢春”转眼就见底了。他起身又从墙上取了一坛,揭开泥封闻了闻,拍着酒坛道,王八蛋你到底是不是姓刘?这西蜀江山到底是不是你们刘家的?
半截身子姓刘名伶,蜀王宗亲,废安定候。他听完黄觉哀的话,从酒缸里站起来,身上沥沥啦啦流出许多酒,浸湿了地上铺着的兽皮。他抬腿跨出酒缸,伸手抢过黄觉哀手中的酒坛子道,这江山是他们刘家的,不是我这个王八蛋刘家的。
刘伶抱着酒坛,也不顾身上湿,一屁股坐进黄觉哀刚才坐着的黄花梨椅子里,衣裤渗出的酒撒了一地,兽皮被酒沁透,也飘起酒香。
黄觉哀道,王是不是你的血亲兄弟?有人要杀你这个王八蛋的血亲兄弟你不救?还要帮着杀?你这个王八蛋不讲义气!以后老子不来陪你喝酒了!
刘伶仰脖喝了半坛酒,长出一口酒气道,什么血亲兄弟,都是王八蛋!
黄觉哀搓着胡茬道,我可听说黄龙溪有种农户自酿的酒,是用黄龙溪水加黄龙溪产的粮酿的,封坛前还要撒一层小兰花,你肯定没喝过。
刘伶没有说话,他的脑袋埋在酒坛里,竟打起鼾来。
黄觉哀上前敲了一下酒坛道,出发时我来找你。
刘伶没有反应,依旧鼾声如雷。黄觉哀笑了笑,手中再次掐起入雾决,化作一团白雾飘出牢窗外。
牢中,刘伶的脑袋在酒坛中轻轻发出一声,“我等你”。
蜀王宫,森严威武,气象万千。
一个面目和善的白胖子从蜀王寝宫恭谨的退出来,口称微臣告退。他面朝宫门后退数十步,一直退至阶下,才低着头转身离开。
白胖子双手拢在袖中,眼睛盯着自己交错向前的脚尖,快步走着。
一层薄薄的白雾迎面撞过来,停住。
大胆!王宫禁地岂是你随意游走的!
白胖子和善的脸上升起怒气,指着白雾低声骂道。
王宫?在我眼里不过是一户门庭大了一点儿的富贵人家。白雾显形,黄觉哀立在原地,他脸上红扑扑的,身形有些晃动。
放肆!
白胖子把鼻子凑到黄觉哀身上嗅了嗅道,你还喝了酒?脑袋不要了么?!他说着话把黄觉哀扯到一边,把他领进角落的山景后面。
一队禁军巡逻至此,经过山景时,队伍中的军士交头接耳道,哪来的酒香?
白胖子捂住黄觉哀的嘴巴,挥手驱散他身上的酒气,直到禁军离开才停下。黄觉哀不耐烦地推开白胖子捂住自己嘴的手,带着酒意诘问道,你答应他啦?!
白胖子道,谁?
黄觉哀道,还能有谁?公孙护那个小崽子!
嘘!低声!白胖子伸出手指比在嘴上,一脸惊慌地说,这可是朝中机密!
黄觉哀哈哈笑着,一把抓住白胖子的衣袖道,被我猜中了吧!
白胖子拂袖甩开黄觉哀的手,低喝,你一个山野村夫!不要妄论朝政!杀那人也是我王的意思!
黄觉哀道,你开口闭口“我王”、“我王”的,烦不烦?我看那姓刘的小王八蛋跟他爹一个样,就是看不惯别人比他能耐大!我告诉你,现而今公孙衍权倾朝野,姓刘的要是杀了那人,公孙衍就再也没了掣肘,迟早会杀了姓刘的!
白胖子冷笑道,我岂不知?!只是上命所差,我不奉的话恐落人口实,位子不保啊!
黄觉哀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官瘾?
白胖子听了黄觉哀的话身体一扭,大声叫道,我官瘾大?我有做过为了军功而置自己师弟父亲的死活于不顾的事么?
树梢上一排喜鹊被白胖子的叫声惊飞,扑棱着翅膀飞向天边映出的橙黄暮色。
两人沉默了很久。
黄觉哀酒意渐渐褪去了,他看着油盐不进的白胖子,忽然没来由的说,我前日回山门看师父了。
白胖子道,师父他老人家还好么?
黄觉哀道,老爷子两百岁了,还跟正值壮年似的。他接着说道,师父帮我们师兄弟四人起了一卦,卦象是天水讼,虽一生相互争讼,但终有安宁日子。
白胖子摇头道,你知道么?前日里我夫人在城郊看中一处别苑,三千贯!你知道我怎么做的?我给了她九千贯!让他买一所,我夫妻二人住。再盖两所!一所给岳丈岳母大人,一所让我老母避暑乘凉。你知道么?有钱有权,让家人过好一点,这才是安宁日子!什么师兄弟情义,都是哄小孩儿的!
黄觉哀点了点头,这么说你主意已定了?
白胖子道,刘家的事,就让姓刘的说了算吧,反正最后死的也是刘家人。
黄觉哀道,我是问你姓陆的是不是主意已经定了!
白胖子停了一下,坚定的说,定了。
黄觉哀没有再说什么,他化形为雾,飘飘然离开了蜀王宫,只在原地留下一缕酒香。
白胖子名叫陆子冈,任西蜀右仆射,黄觉哀走后,他抬手往鼻子里扑了扑,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低声呢喃。
呵,好难得的黔逢春啊。
夕阳洒下一地的碎金色。
陆子冈出了宫门,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穿过干净宽敞的官道,看见不远处一个货郎挑着一扁担的狗肉正沿街叫卖,有老妇人上前询价,两人议了许久,互不相让。
陆子冈看着二人相争,心里起了一股莫名的烦躁,他从袖中掏出一大把铜钱,走上前扔进货郎的挑子里,对老妇人说,这狗肉钱我帮你出了!
老妇人大喜,忙不迭从挑子里拎起狗肉,离去时一步一鞠躬,千恩万谢的消失在成都街头。
陆子冈感到心里稍微舒畅了一些,他刚要迈步,就听到身后的货郎发出蚊子般嗡嗡的声音。
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了点儿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有本事把成都城里所有的狗肉都给买下来。
那天晚间,市井坊间的贩夫走卒们纷纷聚在茶馆中,他们争相谈论着一条趣闻。朝中有位姓陆的大人花钱买下了成都城内所有的狗肉,陆大人把所有狗肉都塞进货郎嘴里,差点没撑死那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