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爷睁开浑浊的双眼。
他爬起身来，叫：“爹，爹呀。”
连生忙说：“李二爷，我是连生，连生啊。”
李二爷愣住了，说：“连生？”
他看看连生，又看看小君，叹了口气，说：“连生啊。连生，你坐，坐一会儿，别站着。”
连生抱着小君，坐在炕沿边上。
李二爷低头缓了缓神，说：“我梦见我爹了，梦见我们李家最辉煌的时代。”
他看看沉默的连生，说：“连生啊，我早想让你来坐坐，可是你太忙了。你是大忙人，我是大闲人哪。”
连生说：“多少张嘴等着吃饭呢，我可闲不住啊。”
李二爷说：“连生啊，这沟里的人，我谁也没瞧上。但是，我佩服你呀。你仁义，孝顺，有脑瓜儿。虽然只上了三年学，但是看事明白，做事讲究，不是糊涂蛋哪。”
连生说：“我就是一个土老农，就知道种地干活啊。”
李二爷说：“连生啊，你不该一辈子在这山沟里窝着，你该走出去呀。现在外面机会多啊，以你的脑瓜儿，在外面骑马坐轿是轻而易举啊。可惜呀，咱这岁数不行喽。我要是年轻个二十年，我绝对带你们都出去。”
连生叹声说：“我啊，就想云阁，云宏都在我身边一左一右，我这心里就踏实了。现在云阁成家了，搬走了。我心里不乐意，可是还得送他们走。走多远，都是我的孩子啊。”
李二爷说：“云阁做的对，走出去就对了。你不用愁，你还有云宏，还有三个闺女呢。我就一个儿子啊，我也让他走了，在这里守着我，什么出息也不会有。”
连生问：“大东那孩子，在外面怎么样了？”
李二爷说：“他一直在县里工程队啊，吃苦受罪，我看不见。能混下去就行啊。前几天，我去看他。他给我钱，我不要。我说爹有钱。爹还是爹，可是爹哪有钱哪？就那么几个钱，买了宣纸回来。有上顿没下顿的，还想着画画呢。”
连生说：“李二爷，你说你没钱，谁都不相信呢。”
李二爷笑了，说：“是啊。我最有钱的时候，人家射弹弓，用泥丸子打鸟。我射弹弓，用金丸子打鸟。那时候，以为我家的钱几辈子也花不完哪。土匪来抢劫，我给倒两簸箕银元，说：“兄弟们，花光了再来取。不用拿刀拿枪的吓唬人。”谁知道来了小日本，一下子把我整绝根啦。大家以为我还有钱，我还有几个钱啊？我有钱，我能眼睁睁看着闺女病死，都不送她上医院吗？孩她妈以为我把钱给大东攒着，恨我恨到死啊。连生啊，我是有苦说不出啊。我有钱，能让我儿子穿的像个要饭花子一样吗？大东那两件没补丁的衣服，还是云阁和云普给的呢。唉，啥也不说啦。连生啊，我心里明白，你心里也明白。你过年总请我去你家吃饭，我不去，不是我傲。是我没脸去啊。我表面还装有钱，其实狗屁不是啊。”
连生说：“得啦，你别说啦。今年你不来我家吃饭，我让云宏给你送过来。”
李二爷说：“不用送，不用送。连生啊，你的心意，我早就心领啦。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过年了。”
连生说：“你还硬实呢，别瞎想。”
李二爷说：“连生啊。我和你说实话吧，我命不长喽。我是一分钱都没有喽。我想我死后哇，你给我操办吧。给我打口棺材就行，不用通知大东了，当天死当天埋，人死如灯灭，啥也不知道喽。”
连生说：“李二爷，你放心吧。你归天时，我发送你。”
李二爷流下了眼泪，说：“连生啊。我没看错人。我死也瞑目啦。”
连生说：“李二爷，我也有件事要求你呢。”
李二爷说：“你说吧。我还能有什么用吗？”
连生说：“给李枣挪坟吧。”
李二爷楞了一下，说：“一想起这事儿，我心里就像刀在剜一样啊。连生啊，不能等我死以后再说吗？”
连生低声说：“李二爷啊，不能等啦。我家小君好像都中邪啦，咱们总得先顾活的吧？”
李二爷点点头，说：“你找来连吉，连第，连奎，今天就挪坟吧。我只信你们哥四个。挪好了，替我上两柱香，我是上不了山啦。”
傍晚，彩霞漫天。
连生吃完了饭，听完了评书，召集家人们在一起打扑克。
他边玩儿边说：“李枣的坟今天挪山上去了。我看李二爷呀，也快要不行了。”
他的眼睛看着小君，说：“这两天哪，我去伺候伺候他。你们谁也别往沟里出溜。让我看看谁去了李二爷，可别怪我发脾气。”
素珍说：“凭啥你去伺候啊？他儿子呢？”
连生说：“我不但要去伺候。李二爷死了，由我来发送。多少钱，我们家出。”
素珍说：“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你和他也没有三亲九靠，他死了，你发送啥呀？”
连生说：“我和他是没有三亲九靠。我爹去世的时候，我那五块大洋是和李二爷借的。到现在，我们还人家一毛钱了吗？”
素珍说：“你还他钱，他不是不要吗？”
连生说：“他说他借的是大洋，让我还也要还大洋。唉，就是不让我们还呗。可是这个人情，到了我们该还的时候了。”
素珍问：“他家没有大洋了吗？”
连生说：“他家一毛钱都没有了。”
素珍说：“他不是说过：我有一块大洋，就花一块大洋。一块大洋没有了，就嘎巴一下跳井一死。他也没跳井一死，证明他家还有大洋。”
连生说：“嘎巴一死，说得容易，谁能真正做到？好死不如赖活着啊。再说，他家有没有大洋，也不是我们该惦记的事。”
小君突然说：“爷爷，奶奶，你俩是娘娘啦。”
素珍看看自己的牌，又看看连生的牌，笑着说：“我剩456，当娘娘不冤。你剩大小王呢，怎么也当了娘娘？”
连生也笑了，说：“大小王威力太大，我砸儿子舍不得，砸女儿也舍不得，砸大孙子，大外孙女更舍不得了，只好留着了。”
素珍说：“那你就把把当娘娘，给皇上进贡儿吧。”
大家都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