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人一愕,刚聚起的心气一下便散了,呆呆地看着老道人。难道师父真的一直是在装相,仙方并没有失踪?可是直到折断两根骨头方才屈服,这不是师父的风格啊。想不到一直猥琐不堪的老道人居然还有如此硬气的一面,果然对人不可轻易下定论,老道人的形象在小道人眼中顿时高大起来……
乞丐原也已死心,但自己千辛万苦建起的山神庙白白葬送,一腔怒火郁积心头,只想杀人出口恶气,想不到竟会峰回路转,不禁大喜,笑道:“这便对了嘛,东西交出来,大家还是好朋友,何必伤和气呢?方才对不住了,等会我请你喝老母鸡骨头汤补一下子。”老道人苦笑道:“谢谢好汉。”乞丐伸出手掌道:“东西咧?”老道人道:”仙方确然是不见了……”乞丐一呆,转而大怒,双指一探抠住老道人眼睛厉声道:“龟儿子这般时候还敢消遣老子!老子挖你脑浆子出来!”指上用力,老道人尖叫:“方子是丢了,可我背得出来!那方子……那方子我早已背下来了!“
乞丐闻言一怔,狐疑地盯着老道人道:“真的?你龟儿子不会又在骗人吧?”老道人苦笑道:“我都这副模样了,还敢骗好汉吗?只要有纸笔,不需几个时辰我便能重新默写出来。”乞丐略一思索,冷笑道:“老子怎么知道你写的是真是假,万一你龟儿子乱写一气呢?”
老道人老吃老做,明白此时正是最微妙凶险的关键一刻,便如那半空走钢索,一鼓作气方能有一线生机,稍一吃软便会掉下万丈深渊,摇头叹息道:“你信便信了,不信小老儿也没办法,只求好汉大发善心给我一个痛快的,莫要再折磨人便是。”
乞丐紧紧盯着老道人的眼睛看了良久,老道人则还以一片真诚坦然,甚至还微微带着一丝凛然,两点苦泪,三分遗憾,上中下三路皆毫无破绽,连小道人在一旁都看得亦真亦幻,有七八分信了他。
乞丐终于点点头,道:“好,老子拼着再被你骗一次。”呼地站起,回头走向木箱处,“这里便有纸笔,你马上给我写下来,大家就都各回各家,皆大欢喜。”老道人正要松口气,闻言心头一凉后庭一紧。他本想哄骗得乞丐至少将师徒二人带出密室,但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种地方竟然会备有纸笔。老道人远比小道人通晓人心,知道那乞丐说得好听,但此地离西蜀万水千山,哪怕只是为防止师徒二人落入锦帆坞手中走漏了风声,也必会在拿到方子后立即杀人灭口。
又何况自己哪里默写得出来。
老道人心念电转,脱口疾呼道:“不!我不写!”乞丐背影一滞,缓缓回过来头,一双眸子白多黑少,似笑非笑道:“你说啥子?老子没有听清,你再说一次。”老道人遍体生寒,却依然咬牙道:“我、我是说,我不在这里写,你带我们出去,我再写给你。”乞丐慢慢走了回来,蹲下看着老道人,龇牙一笑道:“这恐怕由不得你……”又捏住了老道人一根手指。
老道人清楚自己再怕痛,此时也绝不能服软,颤声道:“你、你杀了我吧,总之在这里我是绝不会写一个字的。”乞丐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写呢?”老道人道:”什么时候锦帆贼再奈何不了你,我便一字不差地写给你。”乞丐何等样人,一听即知老道人已猜到了自己的心思,知道再以死相逼也是无用了,不禁沉吟起来。
老少道人明白此时乞丐脑中任何一个不可测的波澜都会决定自己接下来的生死,都屏息紧张地看着他。好在片刻之后乞丐便站了起来,乐呵呵道:“好吧。”师徒二人闻言心中都长吁一口气,暗叫老天保祐。
乞丐伸手在怀中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只见里面又分成一格一格小格子,每一格中都有颜色大小不同的小丸,间有粉末状物,随即又闻到一缕淡淡的药味。乞丐从某格中拈起一颗,笑嘻嘻对老道人道:“这药丸可珍贵得紧,当年蛮王孟获只上贡了一十七颗,吃一颗便少一颗,你个龟儿子真是好福气……”边说边往老道人嘴里塞。老道人吓了一大跳,虽不知这是什么药,但也清楚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总不成是补品,赶紧闭紧嘴巴摇着脑袋躲避。乞丐哪由得他,抓住他下巴关节一捏,老道人便不由自主张大了嘴,乞丐手指一弹,那药丸飞入嘴中,骨碌一下便滑下了喉咙。
老道人魂飞魄散,抓着脖子拼命干呕,哪还吐得出来。小道人也是又惊又怒,大叫道:“混蛋,你给我师父吃什么鬼东西!”乞丐根本不睬他,只冷冷看着老道人。
老道人呕了半天,除了鼻涕眼泪一大把,却也没什么异常。他喘息着擦擦涕泪,刚把心放下一半,突然全身经脉骨骼一起巨痛起来,每一寸肌肉里面都像有一把火在烧。老道人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便翻滚起来,撕心裂肺中只觉自己就像一块渐渐风干的腊肉,全身都在向内收缩。
这横生的变故也让小道人吓呆了,只见师父皮肤先是变成腊黄,转而黝黑,同时整个人竟在慢慢缩小,很快原本露在袖外的手掌便缩到了袖管里面,双腿也在向上退缩,眼看着裤脚在一寸一寸瘪下去,只有一颗脑袋没有任何变化,因之全身比例显得诡异古怪。
原来那乞丐喂老道人吃的竟然是让人变成侏儒的奇药!
小道人何曾见过这等可怖的情景,登时手脚酸软。乞丐手段之毒辣远超出他的人生经验和想象,哪还敢有拼命之想,只是流泪大叫:“师父!师父!”。
等到药性全部发作,老道人的身体已缩成小小的一团,只猫犬大小。乞丐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到墙边拿过来一只竹编的背篓,一把提起老道人,将其塞入篓中。
乞丐笑道:“我说你个龟儿子好福气吧,接下来老子得一路背你回成都。所以你要体谅老子的辛苦,老老实实的,莫要乱吼乱动。”原来他见老道人年老体弱,让其自己行走势必无法逃出锦帆坞的包围追击,故此采用了这残忍狠毒的办法。
乞丐正要盖上竹篓的盖子,奄奄一息的老道人突然挣扎着含混道:“我徒儿……一起走……否则我不写……”他是怕乞丐带着自己就此一走了之,留下动弹不得的小道人在这里,岂不是必死无疑,因此趁着还有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试图让乞丐也能将小道人带出密室,哪怕接下来弃之荒野,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小道人见师父只剩下一口气还在努力设法救自己,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虽然平时老道人刻薄小气自私自利,之前初遇何玠时也是先自顾逃命,但那是普通人猝遇危险时的正常反应,而此刻却实实在在流露出对小道人的爱护之情。
可惜乞丐做的是何营生?见惯生死,铁石心肠,毫不为师徒二人的悲情所动,狞笑道:“老家伙,给你脸了是不是,真个地跟老子做起生意来了。放他走?让他去锦帆坞告密来抓老子么!等到了成都,看你写也不写!”伸手重新点了老道人哑穴,又重重扣下盖子,走到墙边侧耳在导声孔处凝神倾听良久,然后握住一个机关掣门往下一扳。
但听密室顶上有机关转动之声,接着便缓缓露出一个洞口,应该便是原先周瑜神像台座之下那个。洞门移动时发出尖利的金属磨擦声,原来这密室的顶部竟然是铁铸的。想来也应如此,否则如何能承受连续的剧烈爆炸和整座神庙的坍塌。
洞口开启时,陆续从上面落下一些碎砖破瓦,待完全打开,便有淡淡的天光照进了密室之中,原来外面已是清晨时分。小道人泪眼朦胧中呆呆看着那道代表着生的晨曦,几步之遥却如隔万里。
乞丐一手拎起竹篓,如提婴儿毫不费力,走到洞口下足尖运力一点,嗖的便飞身出了密室,从头至终竟未再看小道人一眼。在其眼中,小道人早已与一具死尸无异。虽然有丞相的禁令在,但小道人最后乃自行饿毙,那便不干自己的事了。
不知那乞丐在外面如何操控,紧接着机关又运转起来,洞口再度关上。又听唏哩哗啦地响了半天,想是乞丐用泥土瓦砾将洞口重新掩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