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刀被石头硌得生痛,一骨碌翻身坐起,四下张望,没好气道:“喂,这是什么鬼地方?你酒也到手了,为何不回驿舍去?”一阵山风吹来,遍体生凉,不禁双臂抱拢,“你要发酒疯便自个儿发去,我还要睡觉呢!”
刘伶白眼一翻道:“你懂什么!如此美酒怎能在那又脏又黑的房中闷着头喝,岂不是暴殄天物?看看这里,清风明月,良辰美景,方才不辜负这玉液佳酿。”方小刀虽是酿酒世家,却天生不喜喝酒,不懂这等酒徒心理,悻悻道:“喝个破酒还这么多穷讲究,以为自己是裴先生那样的贵公子么?”一想到裴秀云游天下还不嫌麻烦,一路带着精美瓷器作餐饮之用,结果被自己当作暗器全打碎时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继而生起故人之思,心中一阵惆怅。
忽听刘伶一声欢呼,从怀中掏出了一件物什,方小刀凝目望去,却是一个葫芦口状的东西,但比一般葫芦口要大了不少。正自好奇,刘伶已将其安在了酒囊囊口之上,然后解去原本系口的细绳,双手一举便将整具酒囊反提了起来,顿时那葫芦口一泄如注,倾入刘伶早已张大相就的口中。
原来那是专用来安装在囊口之上便于人饮用的饮口,其机关设计端的巧妙,与皮质的囊口竟是贴合紧密,点滴不漏。
刘伶美酒入口,源源不断,足足倒了一盅茶的功夫还不停止,这一口下去怕不有三四斤。方小刀之前虽已见识过刘伶的海量,仍然看得目瞪口呆,心道:“这家伙的肚子里难道真有个无底洞不成?”正在惊疑间,刘伶总算放下了酒囊,咕咚一声吞下满口的酒浆,然后仰天长出了一口气,便即闭眼沉黙不语。
方小刀与刘伶平日里抬杠归抬杠,但在这缸酒中确是下了极大功夫。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单纯的匠人,总也希望自己的手艺能得到别人的肯定,何况他与刘伶这些天来友情日增,自然更是希望能够让朋友尽兴。
不过他虽从小跟着父兄酿酒,完全由自己主掌却还是头一回,虽在刘伶面前装老师傳,但又哪里真能把得住吃得准,是以一直在那里等着刘伶喝一声彩,才算功德圆满。结果等了半天竟是一点动静也无,刘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禁便有些忐忑,正要开口相问,突然刘伶大叫一声冲天而起,方小刀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
但见刘伶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像个跳蚤般在石上石下跳来跳去,甚至还跃上了一旁的树顶翻跟斗,渐渐便听出其无限的喜悦和畅意,方小刀一颗悬着的心方才放下,暗自道:“看来是成了!”
果然刘伶手舞足蹈一番后,又冲到方小刀面前,一把抱住他大叫道:“小刀!方兄!好酒!真是好酒啊!哈哈哈哈,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的美味!简直是琼浆玉液,琼浆玉液!”大力拍着方小刀的后背,恨不得五体投地,“多谢多谢!真正是天赐我方兄啊!来来来,老天爷,我敬你一杯!”说着高高举起酒囊,向天一敬,转手又倒入自己的大嘴中。
方小刀被他拍得气血翻涌,忙想挣脱躲到一边,却哪里逃得掉。刘伶一伸手勾住他的肩膀,热情无比地将酒囊塞到他手上,大笑道:“我也真是糊涂了,先谢老天爷干嘛,头一个该谢的当然是我方大哥。方大哥,来来来,小弟也敬你一杯……不!应该是三大杯!”方小刀听他一会小刀,一会方兄,马上又升级为方大哥,说话颠三倒四,不禁哑然失笑,但也被刘伶的兴奋之情感染。自己连日奔波辛劳,终得好结果,让朋友这样开心,亦是心怀大畅,于是勉力提起酒囊咕咚咕咚咕咚喝了三大口。
刘伶畅快至极,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山巅,惊起了几树夜鸟。继而两人便四仰八岔横倒在大石之上,你一口我十口,痛饮美酒。
其时冰轮高悬,银辉遍洒,天地一色无纤尘,空里流霜不觉飞,当真是飘飘欲仙不似在人间。方小刀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美好的体验,也第一次领略人活着竟可以如此快乐。
忽听刘伶漫声吟哦道:“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三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方小刀幼而失学,只从师父那里零零碎碎学得一些字听过一些书,对这骈四俪六的文句当然大部是听不懂的,但那铿锵的音韵,冲天的豪气和脱略形骸的潇洒却能感受得到,加之此时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热血澎湃,更觉字字入耳,问道:“这是谁写的?真是好文章!作文之人一定是天下第一的好汉子!”
刘伶哈哈一笑,竖起拇指道:“小刀兄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有见识!”转而一指自己的鼻子,“这么好的文章当然是我写的,还能有谁,哈哈。”
方小刀惊讶道:“原来你还会写文章?”平日里刘伶不拘小节,邋里邋遢,浑身上下哪有一丝文气,是以方小刀会有此问。
刘伶斜乜着他道:“我为什么不会写文章?你觉得会写文章的人该当是怎样的?”方小刀怔了半天,刚想提裴秀,忽又记起师父曾说过,被尊为万世师表的孔老夫子便长得形容粗豪丑陋,完全没有一般读书人的模样。知道是自己没有道理,但嘴上却还要硬到底,无赖道:“好吧,就算是我有一点点看错了你,那又怎地?”刘伶大咧咧拍拍胸脯道:“那就快向天下第一条好汉赔罪,然后罚酒……不,敬酒三杯!”方小刀笑骂道:“放屁!”
两人吵吵闹闹,斗嘴不休,又喝了几巡酒。方小刀酒量浅微,便即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大石之上呼呼睡去。
随后几日,淮南进入梅雨季节,日日大雨滂沱。好在方小刀和刘伶已不需再夜入帅府,两人只在房中喝喝酒,闲来教习刀法。只是方小刀所酿之酒虽有数十斤,但前晚在山顶便已喝了一半,剩下的若以刘伶惯常喝法不足两日之量,是以只能压着瘾头喝,唯恐一个顺嘴便完之大吉,大是苦恼。
这一日忽传下令来,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前赴洛阳。原来合肥南北分别有南肥水和北肥水两条河道,南肥水通江水(长江),北肥水则入淮水(淮河),正是沟通南北的交通要道。但北肥水秋冬季干涸少水不能行船,要等春夏雨水增多时方能与南肥水汇合形成通路,合肥一地因此而得名。四方聚来的应赏者之所以多日来困守此地,便是在等待北肥水的河水上涨,这几天大雨不歇,正其时也。
刘伶带着方小刀前去驿舍公事厅,方小刀一路听刘伶所说,方始明白此中道理,不禁问道:“那为何不走旱路,岂不更爽气些?”刘伶道:“你知从这里到洛阳有多少路程么?“方小刀摇摇头,刘伶冷笑道:”总够费宓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窝囊废走上一年半载的,我们等得,司马懿可等不得……”
两人穿过一道门廊,来到前院,刘伶续道:“何况你们这伙人中还有一堆要钱不要命的老朽,一路奔波劳累,估计到不得洛阳便会死上几个,司马家要的是活医生,可不是死大夫……”方小刀道:“啊呸,我可不是他们一伙的。”刘伶道:“是吗?但在吴蜀前来劫杀的高手眼里可分不清谁是谁,当然是最好全杀掉。道上行走,这一大群人散散漫漫如何顾得周全,而且可供伏击的险地亦太多……”方小刀恍有所悟,点点头道:“是了,把所有人关在一条船上便好看管得多,而且坐船又快又安全,需要时沿岸还有平日里护卫漕运的军队可供差遣。”
刘伶斜睨道:“啊哟,小子,不错啊,居然能想到这一层,有点意思。”方小刀笑道:“废话,没这点道行,怎么当你的方大哥呢?”眼见刘伶眼睛瞪了起来,赶紧吱溜钻进了公事厅,刚一进去便呃的一声站定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