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厅中高矮胖瘦已站了不少人,原本不大的厅堂显得拥挤不堪。这些时日又来了不少应赏者,现下总数已有三四十位。大多人正都窃窃议论,是故厅中一片嗡嗡之声。前方左右各站着一排官差,正是魏国专门调来保护应赏者的众高手,丘建和孙冲都在其中。刘伶进来之后却不过去同列,只一个人懒洋洋靠在角落里。
这时负手站在前方正中间的黄从事官威十足地咳嗽了一声,所有人便非常识趣地不再作声,齐齐恭敬地看向他。黄从事这才道:“想来诸位都已经接到启程令了。”
下面立时一片应和之声:“是是是,接到了接到了。”“这还要多谢黄从事啊,方能如此顺利。”“黄从事为我等日夜操劳,在下真是感激涕零,无以言表。”……阿谀奉承之词一时便如春潮滚滚,连绵不绝,其中尤以费宓的声音最为响亮,充满深情。
角落里的刘伶闭上了眼睛,方小刀心中暗道:“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多无耻之人,我竟会和他们为伍,真是他妈的!唉,这都是为了救师父,便忍忍吧!”
黄从事待听烦了,一抬手,众声便止,接着道:“那好,诸位明日上船之后,便跟从护卫各归舱位,一切一仍其旧。”突然语声一转,厉声道:“不过,别说我没提醒大家,一旦上路便如开战,绝不许再像在此处这般自由散漫,一切都要听从领队官长的命令,无论是应赏人还是护卫都不得轻举妄动,否则立时便赶下船去,绝无二话!”说着瞪了一眼刘伶,刘伶笑笑,又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黄从事冷哼一声把头转开。
这回又是费宓带头高声道:“黄从事所说极是!千里长堤,毁于一穴,一人胡作非为,害的是一船人的性命,莫说众官家不答应,我等也绝不答应!大家说是也不是?”众人又是一片轰然:“费先生说得好!”“没错!真是字字都说到我心坎里去了!”黄从事金玉良言,若还有人听不进去,此人长的还是人心吗?”……
黄从事冷笑道:“好,态度都还算端正,不过也不怕你口是心非。”说着把目光投向左侧那排官差,“那我便来为大家引见一下本次的领队官长……”队列中的孙冲不禁挺起了胸膛。在这批魏国高手中,以他的官阶最高,自觉当仁不让应是自己充任此职,不料听见黄从事说道:“丘将军,便请过来向大家提点几句吧。”
一语甫出,众官差一片哗然,几乎所有人都怔在当场,连刘伶都皱眉看了过来,只丘建神色不动,无声笑了一下,向前跨出一步。
原来丘建不仅在所有官差中年纪最轻,论资历当然不可能在当差十多年的孙冲等人之上,而且众人虽不是很清楚其来路,因为这批高手都是从各处调来,但总也知道他的品阶不过是一名小小的郎官,莫说远比不上孙冲的部尉,甚至还在刘伶的参军之下,凭什么竟能凌驾指挥各位前辈长官?
虽说他曾露过一手武功震惊众人,但是当官与本事高下并不是一回事。
孙冲头一个便跳了出来,立眉道:“且慢!”怒气攻心之下,眉心的那条红煞纹直欲滴出血来。丘建狭眼中闪过一道讥嘲的光芒,却只并指轻抚着腰间刀柄,微笑不语。黄从事皮笑肉不笑道:“孙将军,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孙冲厉声道:“虽说这一趟不过是临时的差事,而且官是官,职是职,但是总也不能太过随意,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地方上乱糟糟便也罢了,咱军中可从来没有以下凌上的荒唐事,就算是秘隐司和内府恐怕也不至于闹这种笑话!“
见有人出头,其他官差当即纷纷附和,轰然大哗。丘建平日里眼高于顶,大多人本就看其不顺眼,虽慑于他的武功,但心中到底不服,见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一举僭越众人,当下群情激愤。
堂下的一众应赏人见护卫之间起了内讧,皆惶然相顾,无人敢出声。
原来古时官场之中,官与职是两回事,官阶标志的是身份级别及不同的秩俸,而职衔则可视具体情况另授,未必便与官阶一一对应,但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出入太大。现下丘建以最低之官阶却被授予此行最高的职衔,若无特殊理由,如何能服众?
黄从事见群情汹汹,却也不慌,只看着孙冲嘿嘿笑道:“孙将军,您不要冲着下官来啊。您想想,下官如何有本事和胆量来决定此事?这都是王督帅的意思,下官也是刚刚接到上命,转向诸位宣告而已。”此人老于官场,轻轻一句就将淮南督帅王凌这尊大神抬出来镇压全场,自己则全身而退。
果然众官差一听此言,虽然依旧满腹不平和疑心,但都不再作声。王凌一方诸侯,此地又正是他的地盘,谁敢不服?不过孙冲兀自咽不下这口气,他出身京中禁军,王凌虽然权高位重,但不是他直属上司,是以倒也不十分忌惮,当下冷笑道:“一直听闻淮南军务繁重,督帅大人旰食宵衣日理万机,想不到竟然还要管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岂非太过辛劳。可惜下官职级微末,不能亲见王督帅,劝他少操心无谓之事,否则哪里还有精力对付吴国兵衅,那便因小失大了。”
黄从事脸色一板,如何听不出孙冲言中讥讽之意,而且他贪婪喜贿早已是此间众所周知的秘密,孙冲这番话隐隐约约意思是不信此项任命出自王凌,而是他黄某人仗着上下隔绝,编造上命中饱私囊,有欺上瞒下之嫌。但是孙冲说得十分隐晦,他若出言训斥或争辩反倒显得心中有鬼,落了实处,但一句不回又怕别人真信了他的话。关键是此事上他确实没有做手脚,的的确确乃是王凌之令,真正冤哉。
正气恼交加,不知如何应对孙冲,一直默不作声的丘建阴阴一笑,说道:“孙兄,此事你莫怪黄从事,也别怕累到王督帅,因为这件芝麻绿豆小事是司马公自己在管,王督帅也只是奉令而行,倒也耽误不了他多少功夫。”
此言一出,除了屁事不懂的方小刀,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全场哑雀无声,连刘伶都皱了皱眉头。因为再也没有人能想到居然是司马懿在直接操控此事,而且管到这么细致的地步。怪不得丘建总是一副傲气凌人的嘴脸,看来其是太傅的心腹无疑了。
更有能多想一层之人,想到司马懿以重病之身竟然还亲力亲为,连两个儿子皆不托手,证明其有多重视这批来应赏的名医处士,也即是说他或已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些人身上,那么……
丘建看着犹自面如土色木立在那的孙冲,似笑非笑道:“护送应赏人去洛阳,在孙兄可能只是无谓之事,但在司马公却是性命悠关,是以难免会有一些出格和不周到之处,还望孙兄能理解则个。”
他说的越客气,孙冲心中寒气越盛,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结结巴巴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我是说……说……”
丘建却不再理睬他,转而面向堂下的众人,不疾不徐道:“明日辰时准点开船,其他话不多说了,一路上有不周到的地方,也请诸位多多担待。”说罢略施一礼,一双狭眼缓缓扫过全场。此时暮色黯淡,厅堂内烛火还未点起,丘建一张长脸看起来朦朦胧胧,诡谲难明。
众人尽皆悚然,适才丘建已直言此番是司马懿性命所系,其他话当然便不用再说了,是以连费宓都不敢再多话,尽皆俯首回礼道:“我等听令便是。”
丘建目光最后落在刘伶身上,不再游移,刘伶却正望着门外的暮色神游天外,似乎浑不知适才厅堂中发生了什么事。
丘建嘴角微微翘起,修炼内功之后六根已远敏锐于常人的方小刀不知为什么突然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吞食灵珠那一夜,灵霄在黑暗中狞视自己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