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的人并不是很多，大多是附近的渔夫会行商。那天店里来了一个男人，肌肤漆黑，头顶包裹着厚厚的褐色的麻布。在蓟县时常能看到来自各地的身着奇特服装，容貌怪异的人群，但他那如同砚台的肌肤依旧吸引着大家的目光。
在他落座之后，我提着酒壶挪到了他的桌旁，邀请他共饮。他没有拒绝。他自始自终都露出一副和善的笑容，但这笑容太过虚假，很明显能够察觉到他最近过得并不如意。在我的不断询问中，我得知他的名字叫做塔纳，出生在海外北方的雨师妾国，雅希村。这些年一直来往两地做着货物贸易。几杯酒下肚，他对我也有了一些信任，得知我有艘船，他说出了他的困难。常与他进行货运贸易的船长最近在海上失事，他现在需要找到一位船长。一开始我也有些犹豫，这些年，我大多数时候只来往于南北两地，最远也不过扶桑，而雨师妾国地远，行船一月有余。最终我同意了他的请求，世界之大，也应该去见识不同的风土人情。
从蓟县出发，绕过新罗，向北航行。塔纳离开房间喜欢呆在船沿看着海面，海面大多时候都十分的平静，但塔纳的心中似乎终是泛起波澜。一开始与他说起他的过往，他都不愿多谈。在海上相处半月有余，他终于透露出他的往事。
“并没有什么好说的，没有必要。”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回答。
塔纳他出生在雅希村，一直生活到他七岁。在他七岁时发生了一件事离雅希村不远的山林里发生了大火。这并不是一件十分罕见的灾害，大多数在不久后的大雨降临后就会自然熄灭。然而那一年三个月没有下雨，大火渐渐逼近。村里决定举行最高级别的祭祀——人祭。而那个被选中作为祭品的就是他，塔纳。他的父母没有接受这项由巫师做下的决定，在大唐来的货船停靠在港口时将他送上了货船，而他的父母留下接受惩罚。
“从一开始，我就是逃兵，即使是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
乘船来到大唐后，塔纳被一个契丹人收养去了北方。与契丹人在漠北生活了十五年，就在塔纳以为从此与牛羊为伴，在草原生活下去时，西边的鞑靼人打了过来，契丹人死在了袭击中，塔纳逃去了中原，在蓟县生活了三年。蓟县的生活没有草原的自由，中原看着他，总是带着怪异的的眼光，而自己也没有能力融洽进当地的生活。
“或许我应该成为祭品，去守护村子。又或许我应该与契丹父亲一同在抵抗鞑靼人的袭击中战死。然而都没有，我逃到了蓟县。”
七年前，塔纳决定回到故乡，无论是死是活，他希望寻求一个改变。故乡大多数人都忘记或不知道当年的事，而巫师也并不追究他的责任。塔纳的父母在塔纳离开之后被巫师献祭给了山神。塔纳一下子成了局外人，没有责备他也没有人接纳他。在村外通往森林的路边，塔纳遇到了一位姑娘，十分热情的邀请他去她家坐。
“你完全无法想象她有多么的俏丽优雅，她宛如山林的精灵般热情机敏、姿彩动人。她高挑、苗条，在族人常见的略显凌厉的五官中，更增添了一些秀丽，一双眼睛如同夜空中的繁星般璀璨，她的肌肤如同黑桃般光滑饱满。我跟随在她的身后，望着她的后背，修长而矫健的双足。我深深的为其着迷，这是多么美丽的姑娘，这世间以没有其他任何事能令我烦恼，只要能待在她的身旁。”
姑娘的父亲收留了塔纳，塔纳开始与他们进山采摘草药。姑娘的父亲是村里的药剂师，姑娘也一直跟随着父亲学习者草药知识。姑娘十分喜欢听塔纳讲的关于大唐的故事，慢慢也喜欢上了这个去过许多地方的年轻人。在塔纳回来半年后，在姑娘父亲见证下，有村里的巫师主持婚礼，两人结成了夫妻。
“我的女儿六岁了。”在塔纳说出这句话时，能够看到他脸上幸福的笑容。
村庄外的山林中生长着大量的杏果，味道甘甜，能长时间储存，是雅希村的主食之一。塔纳决定将杏果卖到大唐，换取一些物质，改善当地人的的生活。大概从五年前开始，塔纳就一直来往于蓟县与雅希村两地。
“回到故乡已经七年，我时常有所担忧。有许多的事情，他们已经习惯，而我没有，甚至感到害怕。”
塔纳和我坐在船舱中，桌上放着一坛清酒。酒的烈度不高，只是来缓解行船的颠簸带来的不适感。在经过一路的相处与交谈，我们的关系变得亲近了许多，因此他决定向我坦诚关于他的秘密。
“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请你有有所准备，对你来说可能有些恐怖。”
他将头上的步一层层的解开，我开始听到一些“嘶嘶”的声音。当我看到他头上到底是何物是，一下被惊得跌坐到了地上。他的头上并不是常人的头发，而是密密麻麻的小蛇不断蠕动，吐出蛇信子，发出“嘶嘶”的声响，惊悚骇人。塔纳又重新用布包裹头部。一时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为我的反应表示歉意。
“我理解。在我第一来到大唐时，当时甚至有当地的术士要将我除掉，认为我是邪魔之物。要不是爸爸出手救下了我，带我去了漠北，我也就活不到现在了。”
历时三十四天，从蓟县出发来到北方国度，雨师妾的南岸，雅希村。从港口的规模来看，这里已经不亚于一般城镇水平。一条小河蜿蜒向北，河的两岸是笔直的杏树，杏树是未曾见过的品种，结着红色的叶片和红色的果实，一片片杏树林如同燃起了熊熊火焰。
在见识过塔纳的蛇发之后，大多船员都不愿意下船进村，只有一两个胆大的水手想要去雅希村看看。大家从港口出发，沿着一条穿过杏树林的小路向北，路边的杏树根部掉落着许多无人拾取的杏果。穿过树林，能看到一间间房屋，都是由白色的石头砌成。塔纳家在村落外，靠西北的森林入口处。北部是蛇神山，在山腰处有一缕灰白色烟雾向天空飘散。
“那里是村子的祭坛，烧穆苏产生的烟雾。”
整个村庄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略微醇厚的香味。在蛇神山后还飘着淡灰色的烟，塔纳望着那烟雾，神色变得有些凝重。塔纳的丈人两年前去世后，塔纳一家三口住在这间石屋中，这时间塔纳的妻子带着孩子在山中采药，屋中空无一人。再打开房门时，那种醇厚的香味变得更为浓烈，那是一种十分舒服的气味。
“这就是穆苏。”塔纳打开墙角一个带孔洞的罐子的盖子，里面闷烧着一种植物的枝干。
在太阳即将落山时，塔纳的妻子回到了家中，身后跟着他们的女儿。塔纳的妻子确实如同塔纳描述的的那般，是一位十分美丽端庄的女子，那头黑褐色带有银色环纹的蛇发使她变得妖冶而邪魅，令人倾慕却胆怯。塔纳的女儿继承了了塔纳灰色的蛇发和她母亲姣好的容颜，她对于我们的到来有些好奇又有些羞涩。塔纳的妻子给我们准备了剥皮洗净的凉薯，甘甜清脆。晚饭后，我与塔纳商量红杏的事，我们决定准备足够的红杏，一周后出发，将红杏卖给他之前一直合作的商贩。商定以后我带着两个水手回到了船上。
第二天再见到塔纳时，他的脸色十分的凝重。于是我向他询问发生了什么。他昨天问妻子村子的情况，妻子告诉了他北边的大火，大火已经燃烧了两月有余，虽然期间下起过一场雨，山火却并没有熄灭，一路向蛇神山逼来。巫师决定今日向蛇神献祭水牛，作为山神在人家的化身，向神山传达敬意，祈求山神的保佑。
我与水手决定一同去看看这个祭祀。一路向蛇神山的祭祀地点走去，空气中交织着木材燃烧的气味和烧穆苏的气味，穆苏的气味渐渐变得浓烈。昨天回到穿上我就十分的好奇，这种穆苏的气味闻久了以后，整个人有一种被温水包裹的感觉，十分的松弛。越发靠近祭坛，人也变得越发松弛，在这深秋时节，莫名的暖意从四周袭来。
在祭坛出，村名一圈圈的将穆苏火堆围住，朝着一个方向缓缓走动，相邻的一圈朝着相反的方向，一个奇异的仪式。火堆边的村民有上百号人，他们的眼神都已变得呆滞，只是在无意识的走动，在这待了一段时间，我的视听也变得有些模糊。
火堆旁是一个高台，高台上站着村里的巫师，双臂上个缠着一尾蛇，巫师身后是深达两米的祭坛。祭坛中蠕动着数百条蛇，以及一条十分粗壮的蟒蛇。一头被捆结实的水牛被四个村民抬上了高台，巫师口中振振有词，然后将碗中的绿色液体抹到了牛的身上，右手一挥，村民将水牛推到了祭坛里，水牛发出阵阵哀嚎。
圆圈队伍开始唱起一种声音低沉的悼歌，我的头脑中开始失去判断，不断的诱导我加入到队伍中去。巫师望向了我这边，表情严肃，接着一条细小的青蛇和一条赤蛇分别从他的左右耳钻了出来，探头张望。我见此神识顿醒，叫上跟着我的两水手赶紧离开了那个地方。
回去后，我想塔纳询问了穆苏的事。他告诉我，烧穆苏是他们雅希村千百年来的传统。平日里烧穆苏枝可以平复情绪，增进邻里和睦，减少冲突，在家庭中也可以和美温馨。在祭祀的时候大量烧穆苏是为了通灵，吸了大量穆苏烟雾之后能更为接近山神。
“七年前我刚回到村里时，我也发现了，这里家家户户都焚烧穆苏。满满的，我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而且，村子里的一切都让我越来越不自在。虽然说与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很好，但是总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所以，我成婚后第二年我开始将红杏带到大唐去买，借此能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对于这个村子我十分的好奇，于是与塔纳预定明天带我去村里以及附近转转。这天，我们刚刚穿过树林，两个男人惊慌的从林中跑来，高呼救命。询问后得知，他两兄弟与父亲受到了一头野猪的袭击，他们两兄弟跑了出来，父亲还在林中。我与水手急忙跑向树林，没有多远，我们见到了那头野猪，体型极为的健硕，正和一位中年扭打在地上。在我们赶到身前时，中年男人已经体力不支加上大量失血瘫软在地上任由野猪攻击。我与水手抽出随身的横刀砍向野猪，野猪皮糙肉厚，经我们多次砍劈依旧横冲直撞，最后它失血力竭想要逃跑，但经过我们一路追砍，最终倒在了地上。
中年男人最终还是失血过多没能活下来，两兄弟面露哀伤向我们表示感谢，两人一前一后的将他们的父亲抬回村子，我们抬着野猪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的家中还有母亲和妹妹，当她们见到男人的尸体时纷纷发出一声惊呼，面露伤痛的情绪。我们将野猪交给了他们，母亲告诉我们她不好意思接受救命恩人的猎物，我说着时他们家中男人的生命换来的，理应属于他们。在接受他们一家的感谢后，我们返回了船上。我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之前的经历令我感觉处处透露着诡异之感，似乎他们都是正常人，又似乎不是。在抬尸体的一路上村民都见到了尸体，但没有人来询问，只是露出遗憾的表情，这是一个奇异的村庄。
七天的期限即将到来，塔纳组织了许多的村名采摘红杏，收集的数量相当可观。但是有一件事近日愈发的糟糕。蛇神山后的林火已近烧到了蛇神山的背坡，村子的安全正在受到威胁。待在村子中，已经能够闻到空气中混杂的穆苏与燃烧的烟灰的气味。鉴于这样的情况，村里的巫师召集大家前往祭坛，他将要举行新的仪式来解决山火。在前往蛇神山的路上我遇到了塔纳，塔纳带着全家参加村里的集会。
“看到天空飘着的黑色的树木灰了吗，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塔纳的妻子牵着孩子跟在塔纳的的身后，他们三人进入村民的队伍，我带着水手站在不远处。只见巫师站在高台向村民大声述说着什么，村民们发出惊呼，然后巫师走下高台开始围着火堆转着圈，不时高呼一些词汇。接着巫师向火堆伸出手臂，臂上的一条蛇跳入了火堆，旋即爬了出来，爬到了塔纳女儿的脚下僵直死去。
塔纳牵着女儿挤出了人群，他的表情复杂，难过、恐惧、愤怒、茫然，塔纳的妻子跟在身后，三人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人祭，我早已料到，但是我不知道会是我女儿。”
我到塔纳家时，塔纳的妻子抱着女儿坐在床上，塔纳在家里来回踱步。当他看到我时，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高呼：
“逃走吧，我们逃走吧，只能逃走了。”塔纳将手按在我的肩头，“船长可以们我一家去大唐，离开雅希村，离开这个地方。”
听到了塔纳的言论，他的妻子大惊失色，她说这绝对不行，她们逃走的话会受到山神的惩罚。塔纳问她要将女儿送去献祭吗。那女人说女儿通过献祭会回到山神的身边。女人抚摸着女儿脸颊，温柔怜爱，只有着不舍却没有塔纳那样崩溃般的悲痛。塔纳跪在地上，脸贴着女人的膝盖，祈求着她，大家一同离开。
空气中飘着的淡淡的穆苏香，我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恍惚，离开了小屋。
在船上望向北面的蛇神山，山两侧能见到橙色的火光，已经到了需要离开的时候了。一个小小的火光从远至近，当他登上船来时，我才发现是塔纳举着火炬，抱着他的女儿。
“走吧。”
船逐渐驶离港口，所有人都回到了船舱中。天空被乌云覆盖，黑漆漆的一片，几乎看不到星星。慢慢的，雨落了下来，船也开始轻微的摇晃。船舱中传来了哭声，是塔纳的女儿在哭泣，哭喊着要妈妈。房间中，塔纳正和女儿解释着什么，但是女儿只是执着的喊着妈妈。塔纳看了我一眼，将孩子放在了床上，从他的包中取出了穆苏，点燃放在了木桶中。我给他带上了门。
哭闹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只剩下雨水打在船身上的噼啪声。一个月后，我们就能够回到大唐，而雅希村，我大概不会再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