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渐渐西沉,还不属于早春的暖意也渐渐退去。伴随着归林倦鸟的一声长啼,一股微凉从每个人的身体发肤中滋生出来。
凉,性寒,味苦辛。
文圣公辛见豪也曾说:广寒宫里微凉,织女青娥玉兔,相对稍觉冷。
先祖师有没有上过天,李道公不知道,只知道他自己早已到了不知炎寒的境地。
李道公静静的站在高坛上,看着丰德城的炊烟,从千家万户的屋檐上升起。不久之后,就是万家灯火时。李道公生于斯,长于斯,在这一刻突然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时光荏苒,一晃已经过去几十年。只有身后的两座巨大泥金圣人雕像,不管风吹雨打,一直屹立在这片苍穹之下,已经千年万年。此刻在万里红霞衬托下,仍显鲜活。
丰德城热闹了一天,总要归于平静。无数人乘兴而来,又败兴而归。只是今天对于娥湖山院来说,收徒并不理想。虽然招满了二十七个名额,但是他们最好的根骨,也只是一个八品资质的江芹儿。良莠不齐都说不上,简直就是差。
可以说,李道公很失望。
可即使再失望,考核也只能到处为止。如果真有沧海遗珠,就便宜自己的两个师兄吧。李道公虽心有不甘,但天色将晚,也只得宣布:“今日清山院考核,到此……”
“且慢——”
一声稍显青涩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李道公的话。
无数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穿着极为简陋的青年,正一边往人群内围挤,一边高举左手示意。而他周围的人群在这一刻,自动快速的分为两拨,仿佛抢着要和他撇清关系一般。
这人正是余寄生。
而余寄生也发现眼前原本拥挤的人群,在他的一声高喊之后,居然形成了一条康庄大道。顺着大道走去,再抬起头,他看到了高坛上神色肃穆冷峻的李道公,还有他身后的二十七个青年才俊。
“这些人怎么个个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余寄生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鲁莽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茶亭,果然那茶博士也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那眼神,与他看余万册的遗体是一样的。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余寄生长吸了一口气,在心内强自安慰。顷刻,对着李道公俯首作揖道:“大先生所问何为气?适才小子有所悟,也有所得。还望大先生允我一试。”
“可以。”
李道公不假思索便应下了。眼前这少年年纪虽不大,却也还算聪明。知道当着众人的面央求机会,这是借势。李道公知道此刻自己若不答应,恐怕会拂了众意。
余寄生快步登上高坛,跑到李道公身边笑嘻嘻的鞠了一躬,李道公只当是没看到。余寄生又转身朝着辛见豪的雕像郑重作揖,然后有样学样,将右手食、中二指掐成诀,探入墨中,取出后飞快的在左手掌心写起字来。
李道公站在余寄生身后,他料想少年此时杀出来,必有一番独到的见解。于是斜着眼,努力地想将余寄生手中的字看个清楚。只是这一看却不得了,只见那还显瘦弱的掌心,两个工整的大字异常醒目——屁也。
李道公的脸瞬间就成了猪肝色,脖子也不由粗了起来,甚至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了。
在李道公火辣的目光下,余寄生举起左手,慢慢的往雕像凑去。就在他的手离雕像还有一拳距离的时候,余寄生发现怀里陡生一股热意,似有无数暖流从雕像中通过血液传来,又透过皮孔发散而去。余寄生的心脏似乎开始跳得毫无节奏,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每一寸皮肤的毛孔都在放大。余寄生大惊失色,努力的想抽回左手,但是仿佛一股致命的吸力,紧紧的拽着他,使得他无法动弹。
虽然血脉喷张,但是那传来的暖流,似乎又令余寄生的身体感到十分舒适。而这一切的源头,余寄生不可置信的低下头——正是怀中的那颗奇石。
“快看,七品了……”
一声高喊,惊醒了所有人,也惊醒了余寄生。
余寄生抬起头,惊诧的看着文圣公雕像,只见浓烈的蓝色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爬上雕像的肋部。然后趋势不减,又快速向上蔓延——胸部、颈部、鼻尖,直到最后,覆盖了文圣公那愤慨高昂的整颗头颅。
这也意味着,余寄生刷新了考核的最高记录,达到了前无古人、也可能是后无来者的十品。
十品奇异的蓝色火焰,在落日之后,显得光芒璀璨。文圣公的雕像,此刻正如一头咆哮的异兽在燃烧,似正要脱匣而出。它如强烈抗争的义士,它如沉默呐喊的猛士,它似乎仰天长啸,它似乎辛苦遭逢。它似乎能驱散人心里的鬼,它使人愈发坚定。
“平生塞北江南,眼前万里江山。”
“山河表里,天静风清,说尽平生意气。”
“何曾北风摇落下,我自深青不浅黄。”
“中宵月落少来光,天地沙虚极是荒。”
“抽残两鬓云和雪,转入风中万里霜。”
“黄金白玉昆吾刀,夜透寒窗出光芒。”
……
余寄生身后,李道公激动莫名,他跪在文圣雕像前,将身子蹬的笔直。虽然整个身子紧张的有些颤抖,但是仍用铿锵有力的语气,高声朗诵文圣公的千古华章。此刻在场的所有百姓,不分老幼,不分尊卑,在巨大的雕像前跪了几圈。他们跟着李道公,一齐背诵着那些早已传扬于神州大地的名篇。
这声声呐喊,似乎是文圣公的一种声诉,是满腔热血无处抛撒的无奈,是辛苦飘零遭逢时难的叹息。是对平生意气的直写,是对万姓民众的慰藉。
饶郡丰德城,在此刻爆发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民众自发性活动——朝圣。
灵清山上,娥湖院长张显之、灵山院长王佐之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懂了一切,然后不约而同的起身,瞬间化为两道流火向丰德城区射来。
锦州州治豫昌郡内的太陵山上,在山间桃花深处的茅庐前,一位衣履素白、须发皆白的大贤眼眺东北,缓缓道:“圣手入词吗?”
说罢,袖中长剑吞吐,光寒天地,寥落周遭花海。
九州风雷激荡,无数人于此刻眺望锦州。
位于神州之中的中州,一处苍翠青松下,有五人并肩而立。
“师兄,兆在锦州东北,必是应在饶郡。”
其中一人颇为坚信道:“若在饶郡,必在娥湖山院。先祖师之道,有望复兴。”
又一人颇为感慨道:“先祖师飘零半生,终以词入道,成就圣人传说。方如今终于天降斯人,可堪传承,足可告慰也。”
“是啊。”居中一人意味深长道:“此大道生,必有圣人出。若大道落,必有圣人死。我等兄弟五人虽精研半生,临门终差一脚。今日方知,或许对于此道,先祖师自有安排。对于此人,只要他身在娥湖,我们就要护他。这既是先祖师的传承,也是我们的道。”
“谨遵师兄之令。”
其余四人一齐躬身拜道。
若是李道公此时在此,必能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正是自己五位名动于世的师兄——陆龙起、周颜之、许浮生、文养闲、苏雨亭。
只是对于搅动这满天风雨的余寄生本人来说,此时却不知所以。或者说这一切确实也不是因为他,而是他怀中的那颗奇石。正是这奇石的缘故,他此刻承担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数不清光点正飞速的在他脑海中闪没,每一次光芒闪烁,都带着巨大的痛楚。
在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后,余寄生终于不胜其痛,当场两眼一发黑,彻底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