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郡有一条大川,名为信江,是锦江分流之一。信江过境丰德、广信、横阳三城,经石钟山改道,贯通汉阳郡。
汉阳郡也是锦州大郡,虽没有娥湖这样的千秋名院,但汉阳郡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其中位于五老峰下杀龙涧底的听风经雨楼更是其中翘楚。
听风经雨楼虽名声低于娥湖山院,可传承却比娥湖久的多。而且不同于一般的门派或教院,听风经雨楼并不以传道授业为立派宗旨,反而多行诡秘之事、以刺杀间谍立身。门内弟子或桀骜不驯,或特立独行,或风流潇洒,或好狠弑杀。
神州更有传言,听风经雨楼的弟子,无一不是从小就是孤儿,个个天性凉薄。而听风经雨楼训练他们的手段更是残忍,便是不断给他们指派刺杀任务,任务难度递次陡增,直至出师为止。而弟子们要做的,便是不择手段完成任务、活下来。
即便是李纯生听得听风经雨楼参与寻宝一事,也不由颇感棘手。倒不是他娥湖的弟子会弱了听风经雨楼,只是李纯生晓得听风经雨楼的人,便如跗骨之疽,一旦招惹上,没完没了、不死不休。
他转过身来,静静看着江芹儿,若有所思却未曾言语,只是轻抚着颌下长髯。
一旁邱宜早已拉过顾怜生,笑嘻嘻说起来:“怜生,此去石钟山,不可鲁莽行事,不可擅自行动,不能由着性子,一切还需与诸位师兄弟妹们商议,切记。”
顾怜生心头一暖,笑道:“请师尊放心,弟子一定将秘宝带回清山院。”
他虽说的这般有底气,心中却想起了王尼休,不由手中双拳握紧,又起了比较之心。
只是话到了邱宜耳中,又是另一番模样。邱宜老怀得慰,重重拍了两下顾怜生的肩膀,叹道:“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师傅高兴的很。不过寻宝一事,不必勉强。秘宝有灵,自会寻主,虽人力可求,但成与不成,却还看天意。若事有可为,为之。若事不可为,不必勉强。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江师妹,不要坠了娥湖的志气。”
邱宜一辈子,都活在李纯生的影子里。他虽无并无怨恨,可老来得了这么一个天资卓绝之弟子,终于使平生得慰,也有胜出李纯生一筹的沾沾自喜。邱宜将顾怜生视如己出,从小悉心教导。更不藏私,将自己在登仙崖求来的绝学《分水决》倾囊相授。
邱宜眼看着顾怜生冠绝娥湖,眼看着顾怜生为王尼休所困。眼看着顾怜生为李纯生所喜,眼看着顾怜生渐渐为李纯生所弃。
邱宜既有自责,又有可惜,既有对李纯生不近人情的私愤,也有对顾怜生困顿剑心的哀叹。但是邱宜终究到了有心无力、教无可教的时候,不过顾怜生,却始终是他最疼爱的孩子。
顾怜生将折扇合起,作礼道:“请师尊放心,徒儿一定照顾好江师妹,也会和众师兄弟妹们把秘宝带回娥湖。”
说罢,挽起干净素白的下摆,直直跪下去,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待顾怜生再抬起头时,邱宜只见他两额垂下的白发上,已沾着点点灰尘。一颗枯黄的草叶,揉杂在他的发间。
邱宜伸出颤巍巍的右手,似乎不敢碰上顾怜生的白发,轻轻将草叶拾去,口中喃喃道:“好了,好了,只是出一趟山门,行这么大的礼,倒要让你的这些师叔们笑话我了。”
长老院的一众长老们闻言,个个抚须大笑起来。
顾怜生这才站起身来,做了一个礼,站在一旁。可他却并不知道,在他起身时,邱宜转过身去后,竟有一行清凉老泪滑下。
赖横波见状,颇有些尴尬,便跳将出来,笑道:“两位师叔尽管放心,有我赖横波在,准保怜生和江师妹毫发无损地回来。”
李纯生闻言好笑,瞟了赖横波一眼,才对江芹儿说道:“此去石钟山,你虽修为最弱,却不许事事都在人后。有事放胆去做,你的师兄师姐们自会照顾好你。若是你回来时少了根头发,我就要他们好看。”
李纯生说罢,又狠狠瞪了赖横波和顾怜生二人一眼,吓得他二人冷汗连连,赶紧称是。
便是一众长老们,也被李纯生说的一愣一愣。没办法,李纯生这人,还真的啥事都做得出来。
“请师尊放心,徒儿不敢坠了师尊的名声。”
江芹儿抱着剑,弯腰做了一礼,冷冷道:“但凭我手中剑,一定为娥湖取回秘宝。”
“好,好的很,这才是我李纯生的徒儿。”
李纯生哈哈大笑,末了,才说道:“去看看你师尊吧,神女崖。”
神女崖,是李道公禁足之地。
江芹儿初闻言,明显僵立半响,这才回过味来,道一声多谢师尊,提着剑转身快速离去。
等江芹儿的身影没入长阶,已经模糊,李纯生又朗声说道:“芹儿,若有人招惹你,尽管杀回去就是。就是把天捅破了,还有我李纯生。”
江芹儿并未回音,也不知听见没有,倒是这场中众人又是一愣。
顾怜生和赖横波对视一眼,相见苦笑,赶紧告一声退,两人飞也似的跑了。
神女崖留芳阁前,一个小童儿提着扫帚,正在清扫阁前的落叶和积尘。只是小童脚下的步子,诡异灵动,飘忽不定,令人捉摸不透。他身体快速的转动,只留下一层层模糊的碎影。等他再站定时,脚下的落叶已被扫成一团。
若是顾怜生在此,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正是他所研习的身法《留香经》。
此时阁前的台阶上,江芹儿静立着。
待童儿收了步子,她才笑起来:“呀,小摘星,你这步子,可是极高深的身法呢。是不是师尊教给你的?”
小童摘星回首瞧去,见阁前站立的,竟是江芹儿。心中一惊,颇有些不可思议。他曾听人说过,江芹儿已被李大长老禁足,今日还是第一次来神女崖。许久才反应过来,将扫帚狠狠投于地上,快速跑向江芹儿,口中高声喊道:“芹儿姐姐,真是芹儿姐姐。院长,芹儿姐姐来看您了。”
“嘘。”
江芹儿眯起一只眼,将食指竖在嘴前,笑道:“还是这般咋咋呼呼的,可别扰了师尊的清梦。”
李道公坐在暖塌上,书案上的熏香袅袅升起。从江芹儿踏上神女崖的第一阶石台时,他便已然知晓。只是听得江芹儿的声音,李道公心中又是一暖。他能明显感觉到,江芹儿比起三个多月前,修为长进了很多很多。
只是李道公同样清楚,原来那个大大咧咧的少女,已经开始渐渐变得冷清孤傲。或许江芹儿在李道公面前,还会露出以前的少女神态,只是这性子,却像极了李纯生。
因果如此,李道公说不清是好是坏,只是静静地合上手中的《坐望经》。
《坐望经》,是辛见豪三徒弟、清山第一任院长陈延年行将羽化时,留下的一本心经。或许在别人眼里,它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本心经。可李道公却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师尊,芹儿来给您问安了。”
门外,传来江芹儿的问候声。
李道公缓缓而起,手中拾起那本《坐望经》,走到门前。
阁门随着咿呀一声而开,江芹儿就看见李道公长身立于门槛之内。
师尊似乎变老了。
江芹儿心中一动,便直直跪下去,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抽泣道:“师尊,对不起。都是我……”
“芹儿,快起来。”
李道公袖袍轻动,似有一阵微风,将江芹儿轻轻托起,这才笑着说:“你能来看为师,我心里高兴呢。怎么每次来不是哭就是跪的,这样我可不喜欢,难不成是李纯生那老不死教的?”
江芹儿闻言破涕为笑,说道:“师尊,你瞧你说的。芹儿这次,是来道别的。听说石钟山有秘宝出世,我要把它带回来,好让长老院给师尊减刑,免去您的禁足之苦。”
“好,好,你有心了。”
能不能带回秘宝,还是两说,只是江芹儿能这么说,李道公心里已极为舒畅。当下连说两个好字,又笑道:“寻宝是为娥湖寻的,可不是为了给为师减刑,芹儿,不要由着性子。石钟山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出门在外要小心应付,尤其是听风经雨楼的那些人。你此番前去游历,只要平安归来,为师就比什么都高兴。”
“可是师尊……”
江芹儿有些倔,还想细说。
“你的性子可是越来越倔了,没有可是。李纯生那老不死的吩咐你做什么,你照做就行了。若是天塌了,师尊给你撑着。”
“噗~”,江芹儿捂着嘴甜甜一笑,嗔道:“呀,我的两位师尊可真是厉害,好像都巴不得让我在外面放开手脚惹事,生怕不能给我撑腰一样。”
“你啊。”
李道公笑着呵斥了一句,才说道:“你这个性子,慢慢都要被李纯生带坏了。说起来你先拜入我门下,可为师却没有教导你什么,反倒是让李纯生抢到前头去了。今日你既然来了,这本《坐望经》便收下吧,一定于你有大助的。”
说完,将手中经书轻轻抛向江芹儿。
哪曾想江芹儿红袖轻舞,生出一股淡淡的气流,又将那经书送回李道公身前,这才作礼说道:“师尊所赠,一定是极为紧要的宝物,徒儿叩谢。只是,徒儿如今正要专研剑法,不能分心其它。宝物先存在师尊这里,等剑法有成之后,再来讨要师尊的修身心法。”
“还是这般鬼精。”
李道公拿起经书,脸上洋溢着笑容,却佯装生气,说道:“你倒好,徒弟拿了师父的宝贝,还要做师父的代为保管。也罢,专心练剑,李纯生那老不死的眼高于顶,他能收你为徒,也是你的福分,不要辜负他的美意。时辰不早了,快去吧。”
江芹儿闻言,弯腰做了一个大礼,谢道:“师尊,我知道的。徒儿这便告辞了。”
说完又拜了三下,才往神女崖下而去。
直等到江芹儿的身影融入浓雾,李道公这才收回眼神,往白云舒卷处看去。
清山这么多年来,之所以会渐渐式微,不仅仅是弟子资质的问题。只有到了李道公这个层次的人,才了解更多不为人知的内情。
清山院在悠悠历史传承中,渐生出诸多庞杂之道。这些道学既是先祖师之道的延续,也是清山一脉的补充及发展。
可是随着传承日久,弟子根骨日渐拙劣,不再能总览祖师辛见豪的武道之精要,便觉得这些武学艰难苦涩,不能卒学。于是清山之道逐渐分流,形成了以专研祖师辛见豪精要的纯剑道,和专研第一任清山院长陈延年精要为主的心法道。
心法道讲究修身为主,其它为辅。不论是文是武,是好是坏,只要心纯身正,便能统御一切。
纯剑道则讲究一个极字。人与剑合,剑与天地合。剑之极,天地为炉,造化为工。以身邀八极,视万物为铜。
二者无关优劣,俱是先贤遗藏,或许可以兼得,可世上毕竟没有这么多惊艳绝才。加上纯剑道晦涩难懂,精通极难,后世弟子便渐渐另辟蹊径,走上了心法道一途。
如今清山上许多剑修,包括顾怜生在内,都不是纯剑修,而是心法道剑修。
只有李纯生其人,一入剑道,便一去不返,终生不碰心法道。
当年李纯生为了拒绝院长大任,避免沾染心法道传承,连自己的师尊仙逝也不曾赶回,反而远遁沧州。使得清山传出了李道公趁机夺取院长宝座,与李纯生暗中反目一说。
李道公看着手中轻握的《坐望经》,脸上不由苦笑。说来这经书,还是李纯生的师尊、上一任清山院长韩束微,临终前亲手交到他手里的。
不过如今李道公与李纯生同时收江芹儿为徒,或许正是英雄所见略同。他二人或多或少,都抱有那么一种想法,一种令李道公想来都觉得激动的疯狂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