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叩响了稻收的大门,阵阵南风裹挟着热气在金黄的稻田中掀起滚滚波浪,在蓝白相间的浩渺天空下显得格外的和谐与平静。
在这朴素美妙的画卷中忙碌的庄稼汉可没闲工夫感受这份意境,它们得赶着时间将收割完的谷物,将其研磨成雪白的大米,来补充家里已现坛底的米缸。
少年一手抓过稻穗,一手用镰刀飞快的割掉稻茎,整齐的稻茬在少年的面前排成一行。
“呦,今天动作这么麻利呀。”
说话间,一个年纪稍长的少年,敞着胸膛,向少年递上水壶。
少年接过水壶,“咕咕噜噜”地一大口下去,让已是去掉一半的水壶彻底干瘪了。
“喂喂,臭小子,就算我刚才把你的美梦给破坏了,你也不能把我的水喝光呀,我不管,等会得你去灌水了……”
年长的少年名叫张大辉,是老爷聘请的收割稻田的雇工之一。
沐雨山不看大辉,扔回水壶又埋头干了起来,手上的工作不停,脑子里面却一直回荡着睡梦中的影像,有些地方着实令他费解。
大辉饶有兴致地看着沐雨山,索性就坐在了一旁,说道:
“过些时日我弟弟就要进县城参加乡试了,我听说你跟清风观的张真人挺熟的,到时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拜托一下真人,制作一些祈福的符箓之类的……”
沐雨山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依旧面无表情地干着手头上的工作。
大辉也不恼,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早些时候我听那些老头儿们说,你很小的时候就上山了。我就觉得挺纳闷的,你明明可以拜老真人为师呀,在山上做个小道长,衣食无忧的,可比干这行舒服多了。”
“还有啊,刚才大家休息的时候,我看你睡着了,本来还面色祥和,看起来还挺享受的。可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你的脸色就变得特别奇怪,一会儿嘴角上扬跟做了春梦似的,一会儿又直皱眉头,像是要发火一样。我那时候还以为你中暑了,就想把你叫起来,结果不管怎么叫你你都不应。”
大辉冲沐雨山笑了笑,继续道,
“这还不算奇怪的。你睡的地方比较远,我想起来二狗他爷爷以前是当大夫的,就琢磨着把他带来看看,说不定他也会点儿医术什么的。可当我急冲冲地带着二狗赶回来的时候,你却突然间坐了起来,眼角还挂着眼泪,跟谁欺负了你一样……”
还没等大辉说完,沐雨山便像触电一般,连忙转过身来摁住大辉的肩膀问道:“你确定我当时哭了吗?”
大辉愣了愣神,他没想到沐雨山的反应会这么大,顿时有些语无伦次,“对,对呀。不相信你可以去问二狗。”
说罢,大辉还真的向在不远处埋头割稻子的黑瘦男孩儿挥了挥手,叫嚷道:“嘿,二狗这里。”
沐雨山看向那相隔半里地之外名叫二狗的黑瘦男孩儿,正看着它们,嘿嘿傻笑。
梦境中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烁,沐雨山清楚地记得,那个在梦境中的他似乎觉醒了某种记忆。
还有那个白衣少女,只要一想到她,沐雨山的胸口就在隐隐作痛。
悲凉的气息在鼻尖萦绕,在每一次或轻或重的呼吸中,在少女张开怀抱将少年搂住的背影中,在少年微笑着消失的瞬间,悲伤便席卷周身。
沐雨山向大辉点了点头,便独自一人前往另一处尚未收割的稻田,金色的稻田在七月的热浪中翻滚,少年顶着热浪,弯着腰,用镰刀划过一株又一株稻谷。
汗水在额头上冒出,有的流到下巴处便滴落到了黑黄色的泥土之中,有的则顺着脸颊流向脖颈,滑入汗衫之中。
少年弯着腰,眯着眼,泪水夹杂着汗水滑过唇角,有点咸……
大辉看着沐雨山远去的背影,叹了叹气,坐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沾染的泥土,拿起水壶,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风吹过田垄旁人们乘凉的古树,大辉像是想起了什么,自顾自地说道:“爹走的那段时间,我大概也是这样吧……”
待日头往西山处落下一半时,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农忙,纷纷收起镰刀,前往回家的方向。
黑瘦男孩儿二狗追上比他年长一些的大辉,问道:“辉哥,你咋不去找那个家伙呀,你不是有事儿想拜托他的吗?就是那个叫啥木头来着的……”
“人家是那叫沐雨山,听说是老真人帮他取的名字,听着就觉得有意境。不像你爹就随便给你整个‘二狗’这样的土名儿……”
大辉白了二狗一眼,看了看远离人群的沐雨山在夕阳下拉长的影子,还真的有些像木头,不过是形单影只的孤木罢了。
张家村是隶属于东襄县青山镇下的一个小乡村,村子不算大,但也有上百户人家,以中老年人和少年孩童居多,青壮年大多进入城镇,在同村的张老爷手下工作,补贴家用。
像张大辉,张二狗这些十四五岁的少年也差不多到了这个年龄,大概在明年开春,张老爷就会派遣同村的前辈们来接引这些少年。
至于沐雨山去不去,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就如他古怪的姓氏一般,无据可依,无处可查。
就连张大辉,张二狗这些几乎与他同龄的少年,都或多或少地被家里人告诫不要招惹这个年轻人,而问起原因,长辈们却都讳莫如深,不多言语。
沐雨山的身世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就如八年前的那个雨夜,躲在屋檐下的人们隔着厚重的雨幕,只能看到两道模糊的身影,听到男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长辈们不说,因为他们清楚的记得,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们从狭窄的门缝里所看到的那一幕:
一个年仅五岁的孩童,在雨夜之中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而在他一旁蜷缩在地上的男子,却不停地嚎叫着,声音凄惨至极。
“嘭!”
一道惊雷砸下,短暂照亮了浑浊厚重的雨幕。人们清楚地看到,那个半蹲在地上狼狈至极的男子,他的脖颈前架着一柄寒光凛凛的短刀,划破的伤口涌出血水,顺着雨水往地上流淌。
而那柄短刀的主人便是那桩形单影只的木头。
为何没有人上前阻拦?
是因为那个跪倒在地上的男人本就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还是因为待在村里的多是手无寸铁的老人妇孺,亦或是手握凶器的孩童神色冷厉,形貌骇人。
没有答案。只是在那一晚,所有见到那幅场景的村民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