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太阳已经隐匿了大半个身形,暮色与农家小院里升起的炊烟宣告着一天劳作的结束。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许多人的这辈子,就是如此。简简单单的,也就这么过去了。
少年轻轻地关上木质的门板,锁上铁锁,掂了掂别在腰间的水壶,趁着愈黑的夜色,消失在了炊烟弥漫的村道,留下鞋底与沙地轻微的摩擦声。
青峰山位于张家村的后方三五里路的样子,因此也经常被村民们称之为后山,平常乡亲们砍柴做饭,筑房挑大梁也多是来此挑拣木材的。
山不高,算顶了也就三百五十丈的样子,清风观是青峰山上的一座小小的道观,典型的子孙庙,只有师徒二人,简单地的四合院结构,香火稀缺,平日里也就张家村的人们会上门祭拜道君。
观里的老真人姓张,至于具体叫什么,对这方圆几十里都十分熟悉的乡亲们却没有一个说的上来的。
沐雨山也不知道,不是他不想问,而是每次上山见到老真人后就忘了,直到下山之后才姗姗想起。
说来也奇怪,山上的历任真人好像都是张姓,至于从哪一代开始的,就算是村里的一些耄耋之年的老人也说不上来,只是代代相传,大家都默认是这样的。
沐雨山酉时过半就离开了村落,行至半山腰时已是入了戌时。
夏日太阳落的晚,直到现在看向西边的天空,也仍能看到被太阳的余晖所染红的云彩,天边的飞鸟在渐黑的地面与残留的光亮中翻飞,时上时下,明灭可见。
“这些光景,在那边也曾看到过吧……”
沐雨山用随身携带的汗巾擦着汗,对着远方的天空歇息了一会儿。
爬山是个体力活儿,特别是这闷热的暑期,日头虽落下了,但大地的余温尚在,每爬个四五十丈,沐雨山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恢复体力。
“早知道就多带一个水壶过来了。”沐雨山摇了摇还未动过的沉甸甸的水壶,叹了口气,“死胖子,这回我可是宁愿自己受苦,也帮你带酒来了,待会儿要是还不让我进去,以后就别再想有酒喝的了。”
沐雨山咽了口唾沫,搭上汗巾,顺着蜿蜒曲折的小道,一路走上山去。
山麓到半山腰的半段是没有青石板的,天气晴朗的时候,土地结实,行走也方便的多。
可要是碰到大雨倾盆,大雪纷飞的日子,那可就真的是“深一脚,浅一脚”了,想不摔得满身泥泞就得看脚底下的功夫扎不扎实了。
那年的山路可真难走啊!
沐雨山突然想到自己第一次上山的情景。
那时候自己多大呢,沐雨山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在自己逼迫那个男人下跪之后,他就居无定所了,直到十岁那年他才靠自己在山下的村子里搭建了一座小茅屋。
画面逐渐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沐雨山似乎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那个希望与绝望并存的雪地。
月光皎洁,瘦弱的孩童在被雪所覆盖的世界里茫然独步,他很饿,已经两天没吃过像样的食物了。
田地里面已经没有粮食了,就连喂猪用的红薯根都因为饥荒的原因,被村民们刨食得一干二净。
可少年知道,他必须碰碰运气。
他抓起一团路边还算干净的雪塞到嘴里,干裂的嘴唇已经不能提供多余的感觉了,口腔之中融化的雪水灌入腹中,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少年又抓起一捧雪,和在脸上,使劲地揉搓,以达到清醒的目的。
然后俯身在地上摸索着,借着月光与雪白的大地,他抓住随身携带的小刀的刀柄,挖开堆积在田地上的雪,在翻了好几次的泥土里寻找着一线生机。
冻疮的手背碰到了凝结的土块,黄褐色的脓水从疮口中淌出。
少年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只是一边用小刀翻着积雪,一边用小嘴哈着热气,让满是疮痍的手能够抓住他唯一的武器。
鹅毛般的雪花悄无声息地停降在少年破落的衣衫上,如果此刻有路过的行人经过田间的小道,怕也是不会注意到与雪地融为一体的少年。
纯白的天幕之下,少年就像是一座小小的木桩。
黑黝黝的泥土里,挖掘出黑黝黝的石块,少年已经麻木了,他渐渐忘了自己的目的,只是挖着挖着,等待着某根红色的条状物能够触碰到他的刀柄。
右手的疮口又被尖锐的硬物划破了,而这次少年却停了下了,他甚至放下了手中的小刀,把那根“硬物”周围的杂物全部推开。
出现了!
一根足足有两指之宽的半截红薯根!
雪仍在下着,少年冻疮肿起的小手颤抖的捻起那宝贵的生命之源。
然而,就在他喜极而泣要将那神圣的救命稻草送进干裂的嘴巴时,一股突兀的力量把他的身体撞飞开来,雪地很滑,就算是一个小小的颠仆短时间内也难以站起身来。
可就在少年回过神来之时,那位撞飞他的不速之客就已经夺过了落在雪地上的那半根红薯根,并在抓过的同一时间塞入了口中。
寂静的雪夜之中,两个饥饿憔悴的灵魂,却仍在相互掠夺着。
少年瞪大了眼睛,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从云端坠入了谷底,饥饿的身体并没有遏制住滔天的愤怒,前所未有的委屈感在心底喷涌而出。
他状若疯狗一般张牙舞爪地冲向那个瘦骨嶙峋的身影,短刀抵在那个可耻的盗贼的脖子上,却始终划不下去。
少年哭了,豆大的泪珠滴答在盗贼下咽滚动的喉咙上。
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哭的那么委屈,好像全世界的不幸和悲伤都加持在了他瘦弱的脊背上。
而就在这时,一个老人温醇的问候声在它们的身后响起。
雪夜之下,泪眼婆娑的少年,抬头看着老人慈祥的面容,久久说不出话来。
“跟我上山吧。”
多年后的今天,沐雨山回想起雪夜那一幕,与那时的悲伤与凄惨不同,他能感受到更多的,却是希望给人带来的美好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