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王熙姻醒时已日上三竿了。她迷糊睁眼,在软榻上滚了个圈,才撑起身。屋里的陈设极为陌生,王熙姻皱眉,她爹这是为了将她许出去,连装神弄鬼这套都开始玩儿了?不待她开口,屋外却进来一个丫鬟。
“少夫人,您醒了”。彩云端着洗漱用的青盐温水进屋,一看王熙姻懵懵懂懂的模样,不由开口笑道。
王熙姻就着水洗漱了一番,倒是清醒了不少。
少夫人?王熙姻皱眉想了半晌,暗道不好,顾不得更衣,连滚带爬起来一开门,便见那白云出岫正捧着书卷,安然坐在软榻上。
“醒了?”男子只穿了件单衣靠坐在榻上念书,早起天凉,他便外披了件衣裳,长发未束散在身后,几缕发丝随着他翻书的动作轻摆,映着日光,倒显出几分慵懒来。
见她出来,千翊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书卷冲着小丫头招了招手:“过来”。
王熙姻鬼使神差地跟着男子的手势跑了过去。
“怎么了?”
千翊将她睡得乱蓬蓬的头发散开,偏头道:“你早膳想吃什么?”
他这番动作自然得很,王熙姻也没觉出异样:“栗子粥,枣泥糕,还有炸春卷”。
“好”。千翊招手,冲着刚从里屋收拾出来的小丫鬟道:“你派人去安排下”。
“是”。
…………
“我说,白云出岫”。王熙姻舀了一勺栗子粥送入口中嚼了嚼。光影透过薄油纸斜斜打在男子身侧,王熙姻咬着勺子,昨儿还没发现,这白云出岫长得倒是好看,比画本子上的文弱书生有气度,又比那画儿上的将军文雅洒脱。
王熙姻自小便喜欢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画本杂书,这比对着,那白云出岫还真有几分像那隐居山林的大侠。
“嗯?”千翊抿了口茶,对于这个绰号,他倒是接受得淡然。
“你叫什么来着?”王熙姻虽心大,可两人到底成亲了,她却把人家名字忘了,心里到底还有几分气虚。
“千翊”。
“就叫千翊?”话本上人成亲不都叫什么夫君情郎的么。王熙姻咬了一口枣泥糕,胡思乱想起来。
“那不知娘子想叫什么?”
王熙姻回神,正对上男子一双笑眸,再听那一句娘子顿时从耳朵红到脖子根。
“咳咳”。王熙姻慌乱喝了口茶,结果喝得太快,呛住了。
“慢些喝,别着急”。千翊不过是随口逗逗她,没想到小丫头竟呛水了,一时间也敛了玩笑的神色,起身替她拍了拍背。
“我说白……千翊啊”。王熙姻喘匀了气,又咬了口枣泥糕。
“嗯?”千翊侧目,见小丫头一脸有话不好意思话说的模样,轻轻扬眉。
“……就是……”王熙姻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听爹说,这个……千门派家大业大,会不会有什么讲究?”
“讲究?”男子蹙眉。
“就是……立规矩什么的”。
原来是担心这个,千翊忍笑道:“那是自然”。
“什么?”王熙姻眉毛登时便垮下来了。
“千家的规矩,六更便要起,不仅要帮着张罗家中事物大小,就是年节送的贺礼与贺宴……”
“不嫁了不嫁了,这个少夫人爱谁做谁做”。王熙姻一听六更便要起,登时便不干了,将最后一块枣泥糕塞进嘴里,拍了拍手干脆道。
“事已至此,娘子还想毁亲不成?”千翊见小丫头炸毛了,轻挑了眉,道。
“我毁怎么了?”王熙姻瞪眼道:“白云出岫,你成亲前可没说这个,而且我原先也没要嫁给你,如果不是……”王熙姻一想到自己出得比武招亲的法子,顿时哭丧着脸。害人终害己,她千算万算,就是不想嫁进婆家受欺负。这下可好,一早天没亮就得起。王熙姻愤愤不平地舀了一口粥喝。
千翊看着小丫头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还不忘了吃,终是没忍住笑。
“你耍我?”王熙姻听得男子轻笑,一抬眼便看见他正别开脸,笑得眉眼弯弯,登时杏目圆瞪,又气又恼。
“少夫人睡到巳时才起,少掌门都舍不得叫,又哪能真让少夫人六更起?”彩云进屋撤下碗筷,一面笑道。
“唔……”王熙姻喝了一口续上的茶,不做声了。
才起来就受到接二连三的惊吓,千翊看着小丫头跟霜打的茄子一般,早没了方才咋呼的架势,不由扬起嘴角,伸手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你才来府上,想不想出去逛逛?”
“啊?”
王熙姻抬头,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得门外有一人朗声道:“三儿,昨儿没瞧见,今儿可得让我瞧瞧这新娘子”。
那人生得倒是喜庆,一双桃花眼滴溜溜转,杏色锦袍子,还装模作样拿个扇子,上提着半缘君的字样。
只见他大摇大摆进屋,周围丫鬟见了也不敢拦:”哟,三儿你这个时辰还没起,想是昨儿累着了?”他一眼瞧着披着外衣在榻上坐着的千翊,顿时上前,一脸不怀好意道。
累着了?王熙姻疑惑地看了一眼千翊,他昨儿不就是跟她比了个武么,累着也太夸张了吧。
“关二”。千翊扫了小丫头一眼,见她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对着那男子轻皱了眉。
“哟,这就是嫂子?”关二笑嘻嘻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王熙姻,脸上的笑容却凝了一瞬。
“你谁啊?”王熙姻嫌弃地皱了皱眉,并未注意到那关二飞快地瞟了千翊一眼。
“鄙人姓关,名仲,嫂子唤我关二便是”。那人恢复了方才笑嘻嘻的模样,干脆挨着千翊坐了,才道。
“关二?”若是她方才没听错,这关二可叫千翊三儿,可又管她叫嫂子,这辈分是怎么算的?
关二一听便知道她怕是没明白,便道:“千翊的字为季矽,我名关仲,论字排我二他三,可他年长我几月,我便要唤你一声嫂子”。
原是这么个论字排辈。这么无聊的排辈,王熙姻一时间都不知如何反驳。
“说起来,嫂子看上去倒是年小,不知嫂子芳龄多少?”
“番年十七了”。
“那不知嫂子如何称呼?”
千翊拾起茶杯,抬首看了一眼王熙姻,见着小丫头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显然在打什么坏主意。
关二见她许久不答,正想着这小姑娘怕是个害羞性子,不喜外人,正欲打圆场时,却听她脆声道:“小时爹原想唤我为王博,寓渊博之意,既是如此,按照你这论字排辈,唤我一声王大即可”。
这便宜占的,关二一瞬竟有些懵了,他转而看了一眼身旁侧首掩笑的男子,也不知这千三儿从哪淘来这么个活宝儿,一个比一厉害。
眼看那小姑娘从容喝着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关二登时便挑了眉,论起来一向只有他关二占别人便宜的,这何时有过被一个小姑娘堵得无语凝噎?
千翊扫他一眼,便知这厮怕是较上劲了,便放下茶盏道:“关二,你嫂子才来府上,我正打算带她去逛逛……”
“这种事怎么少的了我关某人?”不待他说完,关二便抢先道。
千翊看了看王熙姻,小丫头一早上便无精打采的,看这关二来倒是添了几分精神,他若愿跟着,倒也不妨是件好事。
千门府原是个王府,府上装潢自然是富丽堂皇,亭台楼阁,琼楼玉宇错落而有致。
“这是什么?”穿过白玉桥,王熙姻往旁探了探头,指着一片树林问道。
“这是你夫君派人种的桃林”。不待千翊开口,关二已然笑道:“嫂子你可不知,千三儿可是个实实在在的文人,这府上桃林竹林,梅园一应俱全”。
那这倒是多了几个可玩儿的去处,王熙姻暗自盘算着。
一路上下来,关二的嘴就没停过,不论王熙姻指哪儿,他都能截下来,说得头头是道,比那白云出岫还多几分东道主的模样。
“嫂子您可有所不知”,逛完园子往回走时,关二弯腰,一摇扇子半遮嘴,冲着王熙姻挑眉道。
“如何?”王熙姻此时也有些累了,偏头见他这般神秘,也一时忘了他自娱自乐的本事,不由好奇道。
千翊扫了二人一眼,关二着实是个没事找事的无趣性子,无聊的玩笑话开得多了,这小丫头头次见关二,怕是要上当。
“不瞒嫂子说,关某暗地里也是个文人”。
“文人?”还暗地里?王熙姻见他悠然自得甩扇子的模样,暗自翻了个白眼,这白云出岫生得白白净净,举止儒雅,说是个文人她还信。这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文人?她可真低估了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似乎见王熙姻一脸不信的模样,关二眨了眨眼睛:“不信,你瞧”。他一开扇面儿,扇上提着半缘君的字样:“嫂子可知这出自哪个典故?”
半缘君?王熙姻蹙眉,这听着倒有几分熟悉。她虽对文人骚客那一套不甚感兴趣,可陵若锦感兴趣。因此也没少被她压着念书。不过依着关二这般无聊的性子,这半缘君未必是常人所想,因此也就不确定道:“可是那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嫂子果真有学问”。关二莫名冲着千翊一挑眉,才回头看着有些懵了的小丫头笑答:“曾是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厮的脸也太大了吧?王熙姻眨巴着眼睛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关二,你说这话可不亏心?”扫了一眼小丫头不忿的神情,千翊以折扇微微遮了遮笑,才开口道。
“我关某人堂堂正正,何谈亏心?”
“非也”。千翊将折扇收拢:“且不论你有无那个‘君’,也不论你道行如何”。他一面说着,朝着王熙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关二不解看向王熙姻,只见她呆了半晌,听千翊如此道,一瞬恍然,仰首干脆道:“你是那取次花丛懒回顾的人么?”
“不是,我怎么不是了?”关二瞪大眼睛:“你们俩联合起来诓我?”
“谁诓你了?”王熙姻翻了个白眼:“你若真有取次花丛懒回顾的那天,人定要赞你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
“浪……谁是浪子了?”
丝毫不顾关二瞬间瞪大的眼,王熙姻扭头对着一旁笑意未收的男子道:“我饿了”。
“这时辰是不早了”。方才也逛了有一个时辰了,虽已入了秋,但天气还有些热,千翊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擦额前的汗,环顾了一下四周:“不妨去那亭子歇歇,待会儿叫人摆些点心来”。
“好啊”。
看着小丫头一瞬亮起的眼眸,千翊不觉扬起嘴角,拍了拍她的头。
“我说……你这丫头哪儿淘的?”看着王熙姻飞快跑去的背影,关二冲着千翊扬了扬下巴。
“比武招亲”。男子说着,许是想起小丫头张牙舞爪的模样,眼神掠过一丝笑。
“比武招亲?”关二咂舌。虽是意料之外,但也莫名在情理之中。
“我说嫂子”。
“嗯?”
三人在亭中落座,千翊命人上了茶和点心。王熙姻也是饿了,一口气喝干了茶,拿起一块枣泥糕就往口中送。
“我听三儿说你俩是比武招亲认识的”。关二往王熙姻的方向凑了凑,八卦道。
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王熙姻顿时苦瓜脸。
“你当初是怎么想的?”似乎是没注意到小丫头的脸色变换,关二继续道:“一般人家可不会比武招亲啊。也难得你家同意”。
“关二,”眼瞧着王熙姻逐渐暴躁,千翊及时打断了话题:“你过两日不是要去京城么?”
“是啊,怎么了?”关二扭头。
千翊抿了口茶:“熙姻爱吃京城的点心,你倒是去带些回来”。
“行啊,倒时问问她想吃什么”。关二点头:“不过这熙姻是谁?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千翊看了一眼专注于吃点心的王熙姻,小丫头估计饿坏了,一点儿没听他们的对话,不由微微扬眉:“你嫂子啊”。
“嫂子?”关二瞪起眼睛,他就说这丫头是诓她的,哪有人家给姑娘起名叫王博的?
“怎么了?”王熙姻吞了口茶,回头见关二神色难看,偏头道。
“没事”。关二看了一眼桌上的点心,心生一计。
桌上这时还一盘花糕,王熙姻正要伸手去拿,却见眼前一晃,那盘花糕已经移花接木到了关二手上。他这动作之迅速就连千翊都不及拦他。
“关二”。千翊见状,不由皱眉。他在京城住着时就知道,小丫头嘴巴刁,喜欢吃甜食,尤其爱吃这花糕。这要让关二抢了去……关二怕是要吃亏。
“嗯?”关二拿过花糕,两三口将那花糕吞了,扭头却见千翊一反往常的冲他使眼色,不由又扭回头去看王熙姻,可不待他回头,便见一个身影扑来。
“我与嫂子不分你我,吃一块花糕怎么了?”关二慌忙躲开,可这丫头跟只小老虎似的,哪是那么好摆脱的。二人便绕着那亭子跑了起来。
“谁与你不分你我?”王熙姻眼中冒着火星子。王熙姻特意将那花糕留在最后,却被这多舌的抢了吃,而这可恶的居然连一块都没剩下,全吃了。
“不由句老话么?”关二一边跑还一边道:“不分伯仲,我为仲,嫂子为博,即使如此,可不是不分你我么?”
且不论这词用得是否恰当,这关二的模样实在欠,王熙姻一个没忍住上前一蹦,一脚将关二踹水里了。
“我说千翊,你给我找的这嫂子也太心黑了”。后庭内,软榻上,关二盘腿一坐,喝了口姜汤道。
“你还好意思说?”千翊淡淡道,冲着里屋瞄了一眼:“你明知你嫂子气性大,你还惹她?你此番把她拉下水,一会儿就是她要整你,我也无法”。
“三儿啊,你啥时候惧内了?”关二见他说得诚恳,不由气节:“人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关兄言重,千某不过见色忘义罢了”。他愿自比作娘,千翊自然也不会拦他。但瞧这关二气呼呼的喝姜汤的模样,分明与某个小丫头有几分相似,便随口笑了一句。
“衣冠禽兽,果真衣冠禽兽!”关二咬牙切齿暗道。也不知为何身边的姑娘们都觉着千三面善,确实,这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千少掌门微微一笑倒也是如沐春风般的俊朗,可这内里分明是再阴险不过的人!因此这看人可万万不可只看表面,若是遇着像千三儿这般黑到骨里的,那更是要逃得无影无踪!
“说什么呢?”一头长发冒着水汽,王熙姻嫌火炉子热,也顾不得彻底将头发烘干,拿了帕子两三步跑出来,跳上软榻盘腿坐了。
千翊见她穿着一身单衣,怕她着风,起身拿了件外衣替她披上,又从她手中拿了帕子,替她擦着半干的头发。
王熙姻一把拿过姜汤,两三口饮尽,长出了一口气。
“啧啧啧,三儿你可是堕落了”。关二看了一眼洋洋自得的小丫头以及身后替她擦着头发的男子,摇头叹息。
王熙姻懒懒地抻了抻腰,不以为然地朝着关二瞪了一眼。方才掉进湖里,他这一身衣裳都湿透了,只得借千翊的。说来也怪,平日瞧着这两人身量差不了多少,可关二这一身衣裳穿得松垮,倒是滑稽。
“你瞪我作甚?还不是拜你所赐?”似乎察觉到了王熙姻的目光,关二怒道。他堂堂关家大少,哪有吃瘪的时候?这回可好,在这小丫头身上栽三次了,凡事都道事不过三,关二暗自下定决心,定要把吃的亏如数奉还。
这么一闹腾,也临近傍晚了。关府今日宴请宾客,关二自然不能缺席。因此也只得不情不愿地换回只干了一半地衣裳,念念叨叨地出了门。
待他一走,王熙姻便懒懒地趴在桌子上,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怎么?”她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千翊将帕子递给一旁的侍女,转而在她对面落了座。
“没事”。王熙姻偏开头:“这关二也着实太闹腾了”。
闹腾?男子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顿时就笑开了。闹腾的疯丫头竟也有嫌旁人闹腾的时候?就他了解,真要论闹腾,她王熙姻敢称第二怕是没人敢认第一!
“笑什么?”看他笑得开怀,王熙姻有些恼怒,顿时爬起身质问道。
“没什么”。千翊看她气急败坏的模样摆了摆手。
暖融融的日光透过琉璃窗洒下,再过几日这天怕是要热了。千翊微微侧首,饮茶间瞟了一眼窗外。倒时这丫头不定怎么疯呢。他回首,方才还气呼呼的小丫头此时已经靠着软枕睡着了,也不知是坐了什么梦,连带着嘴角都扬起来了。
千翊摇了摇头,将茶杯放好,又从旁拿了卷书,懒懒地翻了几页。
岁月静好,原与君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