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下树的瞬间,他们从天堂重返地狱,眉头紧锁,悲愁似云,惨淡似雾。
“结巴来了,”秦烨一声大叫。
二人如惊弓之鸟,亡命逃窜。
跑了一阵,老李头蹲下身来,道:“伤口崩裂了,我的脚不行了。”
秦烨已奔出一段距离,折转回来,给他包扎。
“啰啰啰……”
前方传来野猪的嗥叫声。秦烨扭头看了一眼,道:“结巴与野兽同在,我们得换个方向。”
老李头指向左方,道:“我记得那边是两座山,山的另一头通向哪里?会不会横穿海岛,直通大海?”
秦烨道:“是一片花海,我远远瞅了一眼,不知有没有危险。”
老李头道:“去看看吧。留在林子里不是办法,不如去闯一闯,搏一条活路。”
小山无言,静静地等待着他们。无人选择羊肠小径,很默契地爬上了左方小山。老李头一瘸一拐,爬得很吃力。
好不容易到了山顶,不曾想,一眼便瞧见了结巴。对方双脚离地,飘飘荡荡,面色惨白,眼睛瞪得如死鱼一般。他就像一截披着人皮的枯木。
二人原路折返。山脚,他们激烈辩驳,一人说此路不通,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另一人说越是荆棘重重,越说明前方是阳光大道。
辩论在秦烨一句幽幽的话语中结束。他说:“我们若从右方小山翻过去,结巴肯定不会阻拦,他巴不得我们被万蚁啃噬。”
老李头道:“休要胡言乱语,那是自寻死路。”
秦烨据理力争:“我只是有个想法。右边小山蚂蚁肆虐,几步之遥的左边小山却连一只蚂蚁都没有。这说明此山有大蚂蚁畏之如虎的东西,而且遍山皆是。只要我们得到此物,就能安然通过。”
老李头目光梭巡,道:“韭菜,这山上好多野生的韭菜。”
他们将韭菜挂满全身,唯恐露出一寸肌肤。
秦烨道:“我出的主意,我打头阵。”说着大步走到右边小山前,手起刀落,扫落一片土石。大蚂蚁纷涌而出,又如避蛇蝎地钻回洞中。
他放下心来,朝同伴招招手,迈步上山。
山上无路,陡峭泥泞,泥土稀松,一脚一个坑。他们时不时将砍刀扎入土中,借力攀爬。
在山顶,老李头一刀下去,挖出一窝白蚁。二人饱餐了一顿。
磕磕绊绊,翻过山头,一片蔚为壮观的花海扑入眼帘,一眼望不到尽头。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姹紫嫣红,花香袭人,教人浑然忘记了春已去,夏已至。
令他们欣慰的是,这里不见飞鸟,不闻兽吼,一山之隔,就是凶险与悠然的距离。
秦烨将头埋在膝间,低声啜泣。一群渔夫朝夕相处,悲欢与共,亲如手足,然而,悲伤来得如此突然。措不及防间,二人横死眼前,天人永别。瞎子的死已让他悲痛欲绝,结巴的鬼魂反目,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李头恢复了镇定,道:“哭吧,一连五日,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两个凡人,我听见了血流进花茎的声音。”
“瞧那羸弱的身体,当化肥都嫌瘦。”
“将那个孩子留下,我喜欢孩子。”
……
一阵窃窃私语声钻入耳中。二人惊而起身,反应截然不同。秦烨瞪大了眼睛,充满迷茫,而老李头纵声大喊:“各位,我们是渔夫,遭遇海难,流落岛上,没有恶意,请现身一见。”
老李头原本就是队伍的领头人,一旦心神安宁,便恢复了镇定自若。
“原来是渔夫,难怪弱小不堪。”
“我一闻就知道他们身上带着鱼虾味。”
“遭遇海难不死,但在这里必死,这叫在劫难逃。”
……
窃窃私语声一刻不停,如在耳边呢喃,低微而又清晰。
他们的脸色渐渐变了,转身四顾,晕头转向,但花枝摇曳,不过半人多高,除非趴下,难以藏人,而且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老李头的心又开始颤抖,刚恢复的心态一扫而空。
秦烨一巴掌拍在他脸上,道:“别步了结巴的后尘。”
老李头面色凄苦:“都是难兄难弟。”
风吹来,花海起伏,像极了浪潮。
秦烨掐断一根花枝,却听一声女子大叫声猛然响起。手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野花挣脱他的手,横飞身前,花枝如蛇般扭曲,而硕大的花朵就是蛇头。花瓣不断开合,继而猛冲而上,朝他咬下。
他一刀劈下,将花枝砍断,就见一丝光点腾起,一闪而没,隐入花海深处。
二人怔怔地看着,惊得合不拢嘴,飞也似的往回奔去。
突然,老李头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一阵“唰唰”声传来,他头朝前,身子却往后疾退,似被野兽拖行。他大呼小叫,双手乱抓,一路抓断了大片花枝。而每一根花枝折断,便有一声女子叫声响起,同时冒出一丝光点。
秦烨追了上去,抓住他胳膊,将其拖了回来,才发现一只花草编织的小兽张口咬着他的腿。
他用砍刀将小兽砍了个稀巴烂。地上留下一堆枯枝烂草,随风飘走。
“啊……”
秦烨又大叫一声,摔倒在地,被快速拖走。
老李头一蹦一跳地追来,却没能追上。
秦烨双脚乱蹬,不知踹了多少脚,腿上的咬合力才为之一松。他翻身而起,举起砍刀,又将一只小兽砍碎。
他爬起身来,发现老李头不见了。
“老李头,”他放声大喊。四野寂静,无人应答。
“一定有拖痕,”他想,遂四处寻找。
拖痕很明显,倒伏的花草历历在目。一路追出三里地,拖痕才消失,但花海茫茫,哪有同伴的身影。
他盯上了一丛球形的花草。他将花枝砍断,露出一个头颅,遍布花根,面目模糊,但依稀还能辨出是老李头。他含着泪水问:“老李头,还活着吗?”没有应答。他掐了掐对方人中,就听老李头咳嗽一声,吐出一朵花来。
他挖出老李头的身体。但身体一出土,便生长出大片花草,花枝摇曳,似在耀武扬威。
老李头成了名副其实的花人,“啊”地惊恐大叫。秦烨默默无言,手上不停,将所有花枝掐断,只剩扎入血肉的花根。
“咯咯咯,一个都跑不掉。”
“人类的滋味还是不错的,口齿留香。”
“葬身花海,他们应该梦寐以求,多么美丽的归宿。”
……
窃窃私语声传来,依旧轻声细语,但言语内容却令人发指。
一片黑点倾洒而下,落了他们满头满脸。二人挥手拍打。老李头抓起一个黑点一看,原来是种子。
他叫道:“赶紧把种子全部拍掉,不然会发芽。”
不用他说,秦烨也在忙个不停。
种子越来越多,挤满了天空,像是下了一场黑色的雨。二人边跑边拍打。直到冲出花海,爬上小山,才总算觅得了生路。回头看去,天蓝蓝,花怒放,一切还是来时的模样。
花枝绰约,谁能想到这美丽的背后,隐藏了怎样的大凶大恶。
秦烨脱下衣服,检查身体。老李头破罐子破摔,假装若无其事。他看着对方,道:“你脖子上有颗种子发芽了。”说着伸手去拔,秦烨一声惨叫,脖子上留下一个血洞。
少年捂着脖子,心里的恐惧在一瞬间燃烧成了怒火。他发狠了,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放火,将花海烧了,再将林子烧了。”
老李头抚掌:“好主意,这天气,正是放火的好时候。”
他们寻来一大堆干柴,堆在花海上,点燃了。风助火势,烈火燎原,浓烟滚滚。
二人站在山上,冷冷地看着。
然而,事与愿违。毫无征兆的,大雨倾盆而下,扑灭了大火。
秦烨道:“此地有妖,这是铁打的事实了。雨只落在花海上,我们去烧林子。”说着转身就走。
老李头跟上来,问:“要是遇上结巴怎么办?”
秦烨道:“遇见就遇见了,死就死了,反正横竖都是死,唯一的活路是离开这座岛。”
“我小看了凡人,他们差点毁了花海。”
“那是因为我根本没出力,不然几个凡人哪能翻起浪来?”
“放火谁不会?这也算本事?”
“人类是狡猾的,他们有的是手段,说不定可以帮我们图谋那件事。”
……
窃窃私语声在花海回荡,这回吵得不可开交。
结巴不失时机地出现,站在一株树下,用空洞的眼神瞪着他们。
秦烨道:“他要将我们赶到野兽面前,那迎着他走,刚好避开野兽。”
老李头双腿发软,看着秦烨昂首阔步,不由心生佩服。一直以来,都是他运筹帷幄,对方言听计从,如今大难临头,情形刚好反了过来。
结巴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虚,朝他看来。
双方越来越近,老李头的心“突突”直跳,直欲跳出胸膛。而结巴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朝他指了一下,忽然就消失了,就像一缕青烟般凭空消散了。
秦烨松了口气,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不过打肿脸充胖子罢了。他还来不及绽放笑脸,就听“砰”的一声响,老李头仰头栽倒,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怒瞪的双目中充满了惊骇。
“恶鬼索命吗?”秦烨使劲掐着他的人中,拍打他的脸颊,大喊:“老李头,挺住,凶一点,鬼都怕恶人,只会欺负弱者。”
老李头翻着白眼,身子扭曲得不似人形,也不知能否听见。
好一阵,他不动了,也不吐白沫了,但人像是傻了一般,魂游太虚,六神无主。
秦烨将他负在背上,继续前行。老李头个子不高,块头不大,他又长年打渔,力气不小,是以不算吃力。
来到海岛边缘,他将老李头放在浅水区,搬来一块石头,让他背靠石头坐在水里。然后拾了一堆干柴,燃起火来。
正是天干物燥的季节,熊熊烈火将密林吞没,滚滚浓烟中,不计其数的野兽在嘶吼,在逃窜,在经历几名渔夫经历过的绝望。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它们逃不过无处不在的火焰,浴火的海岛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场。
秦烨伏在海水中,摸着老李头的脑袋,道:“都结束了,我们回家,我一定带你回家。”
火光映天,一群野兽从烈火中奔出,跳进了海里。他抱起老李头往深水游去,但很多野兽同样会游水。他惊恐地睁大了双眼,眼睁睁地看着一头头猛兽在水里扑腾,朝自己围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