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爹进门看到儿子今天居然来了,也很是意外。这儿子打小就不服管,这些年翅膀硬了更是远走高飞了,回家的次数真的屈指可数。自己两老的身体都还康健,所以也就是儿媳妇隔一两个星期会带孙子回来看看,帮着忙碌一番,这儿子没啥事是不回来的。上次回来还是因为他娘崴了脚,肿得厉害,给带去城里医院看了看,结果没啥事,直接给送回来,也没在家过夜就回去了。方老爹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应酬多,他从来都是个豁达的长辈,从没想过要拘着儿子总在跟前尽孝,谁活得都不容易。再说了,儿大自然不由爹,老人不识趣肯定讨人嫌。自己跟老伴儿过过简单的小日子就成了,又不缺吃不缺穿的,儿子挣大钱也都是儿孙的造化,偶尔给点孝敬钱也理所应当的。好歹老两口把他拉扯那么大,还给娶上个好媳妇,最初可是掏了棺材本让他去城里折腾。再说这小兔崽子反正乱花钱,自己帮着攒点钱也是留给孙子。所以方老爹一看儿子又在桌上撂着一叠钱,问了句,给我的?就毫不客气地拿屋里藏了,省得老伴儿回头又推三阻四地不肯要。自家儿子给的钱干嘛不要?
方老爹看了一眼锅里的腊肠,加了点水再蒸了会儿。然后拿了出来搁盘子里稍微晾了晾,表面吹吹风好切一点。那边方老娘也收拾好茭白、黄秋葵了,刷了下锅,就蒸上了。方老娘把腊肠切好,方老爹也把小酒倒好了,父子两个就开始小酌起来。自家过年做的腊肠味道确实不错,村里买的真正土猪肉,方老娘家传的腌制手艺。做好晾干,放冰箱里冷冻,就可以吃上一年。平时媳妇也有带城里去的,但似乎在家吃起来又是别有一番滋味。老家的风吹来久违的乡野气息,还有那熟悉的让人出汗的闷热,旁边的电风扇哗啦啦吹着,真的比平时空调房里呆着舒服太多。
回来有啥事么?方老爹眯了口酒,吧唧下嘴里的滋味,夹了片腊肠慢慢嚼了起来。老头儿牙口还很好,吃嘛嘛香。没啥事,就是顺道回来看看,这不心里惦记着你跟娘呗。方老爹嗤嗤一笑,我还不知道你这小子,啥时候变得这样贴心?得!你爹我就当作真话听了,儿子孝顺我当然开心。对了,下礼拜五徐会计家文伟下定,媳妇是邻村的,想让你帮着找几辆车送人过去捧捧场。徐会计来问我行不,我没敢直接应了,怕你没空。这会儿我跟你说下,随你自己定,不方便我就回了他。
方南杰这个村里人口不少,徐是大姓,祖上出过解元,村里祠堂前还有两个解元旗杆的石墩子留着。村里老底子都是徐家人,千丝万缕的徐姓人家七拐八拐的都是亲戚。方家算是外来户,来这村里也没几代人。会计在农村一般算是除了村长的二号人物,方南杰如今虽然是村里的首富,但他无论如何也是要给徐家人面子的。所以方南杰一口答应了下来,跟老爹说到时候自己带三辆车过来。下定就用过得去的车就行了,等到文伟娶亲的时候再给借几辆好车撑撑场面。方老爹看儿子这样知情识趣,便乐呵呵地又眯了口小酒,这边催方老娘快点坐下来吃饭。怎么蒸个茭白这么慢?快点端过来!
只要方老爹一喝酒,方老娘就一句话也懒得跟他多说。这么多年过下来,她太知道自家老头儿的臭脾气了。平时绝对老好人一个,喝点小酒就会登鼻子上脸,绝对啥话也说不得。当然也就敢在自己面前闹腾,出了门还是标准老好人一个。真的是酒壮怂人胆。在家哪怕根本没醉,也会很大脾气,这时候只能顺毛驴。别搭理他就啥事也没有,他自己会先蔫巴下来,没话找话地求搭讪。以前总是跟儿子闹,但每回都闹不过,一开口想训儿子,就被儿子几句话顶得气得够呛。想装模作样打儿子,又下不去手。再说方南杰一般一看情况真的不对,早就端着饭碗扒拉点菜,跑没影了。然后老头子就瞅准自己挑事,自己才不往枪口上撞呢。
如今儿子大了,出息了,老头儿在儿子面前倒是陪着些小心,一般都不会闹腾。方老娘不搭理老伴儿,端了茭白和黄秋葵放方南杰面前,慈眉善目地看着儿子,来,尝尝这个!真的很鲜甜。方南杰笑着应着,先是夹了块茭白,这晚茭这么蒸了蘸酱油吃,又嫩又甜,真的是好吃。方南杰从小就喜欢这样吃。在城里饭店里也吃过几回黄秋葵,都是配了甜面酱,倒还不如这样直接蘸酱油鲜甜。这玩意儿如今好像还是个新鲜货,才出来没多久,就这一两年吧,没想娘倒是种上了。
娘,你也饿了吧,你自己快吃。别看方南杰从小一直跟老爹对着干,但对老娘还是真的很孝顺。方老娘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加能吃苦,田里啥活都能干,屋里还收拾得齐齐整整的。方南杰一看桌上的肉丝炒长豇豆,干菜丝瓜汤,就知道长豇豆、丝瓜都是娘自己种的,干菜也是娘自己晒的。就算方南杰给老娘再多的钱,方老娘还是要自己忙忙叨叨不停歇。上次老娘伤了脚,留下儿媳妇在家照顾她几天,让多休息几天也不肯,老人家就是闲不住。没两天就把儿媳妇撵回城里去了,说没人给洋洋做饭怎么行。
如今家里鸡鸭是不养了,这齐齐整整的院子娘自己也舍不得弄脏了。但门口的那几分地里还是四季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娘就是个忙惯了的人。方老爹还会喝几口小酒,出去串个门,跟人摆摆龙门阵,方老娘大多就是在家在田里忙碌。真的不让她动,她就不知道干啥好了。以前带孙子忙孙子,一天到晚围着孙子转,自从孙子媳妇都进了城,两老也只有忙些事才能觉得有去处。方南杰想过接父母进城,但两老死活不干。偶尔接去住两天,也实在待不住。白天孙子上学去了,不多的家务活都让儿媳妇包了,两老坐着除了大眼瞪小眼,就只能看看电视了。出去逛逛也没劲,小区里除了楼房还是楼房,遇到别人家的老头老太太搭个讪,总还是觉得不如在乡下一堆熟人之间自在。后来两人就不肯去城里住了,说,住着太累!咱就是个扒拉烂泥的命。
方家几代人下来,也有了同宗同祖的几房。本是外来户、小族群,所以相互之间格外团结。方老爹那一代没出过啥有出息的人,都是平平常常靠扒拉土地过活的平头百姓。不像他们徐家大姓,有号称正经书香门第的,出了不少文化人,连留过洋的都有一位。不过除了多少年一次大祭祖,平时倒没听说徐家哪位出息人回来看望乡里乡亲的。出去的人一般那一房就都带走了,隔了两代以后便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同宗之情。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同的生活环境,慢慢就归于各自不同的日常圈子,真谁家有啥大事了,才有可能触动一个祖宗延续下来的亲情。
方南杰出去闯江湖时,就带了方家的不少个堂兄弟,除了一两个实在吃不了最初的苦,烂泥扶不上墙,跑回了乡下,大多后来都跟着方南杰发达了。方家至此也就隐隐以方南杰为首了。不过方南杰倒从来没居功自傲过,他对兄弟们说过,日子都是自己苦出来干出来的,我只是给你们带了路而已。都是自家兄弟,说什么感激。就算强按了牛头让它吃草,也只有它自己肯吃才能长膘。
一家三口难得这么坐着吃饭闲聊,方老娘也不由自主跟儿子碎碎念念几句。阿杰啊,你可要管着点二伯家的阿峰,都是你带出去的人,你可要给他们做做规矩。说是在外头乱搞女人,连孩子都有了,他媳妇在家都闹过好几回了,还冲到城里去找过阿峰,结果被他一通骂。回来上我这里哭诉过好几次,让我这老脸都搁不住了。都是你带出去的人,钱挣多了也不能变坏不是,最后弄得家宅不宁的,还不如别出去。阿峰媳妇这些年一直都在乡下守着老人孩子,也怪不容易的。阿峰这样对她太不应该。唉!这都算啥事啊,外头孩子都有了。
方老爹一拍桌子,这阿峰是过分了,更过分的是二哥居然也闷声不响。我说过他几句,他居然说儿子大了管不了了,自己能吃能喝多少算多少,反正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拿了儿子的钱,这爹就不是爹了?这会儿村里还不都拿着这事看我们方家的笑话,要是他们徐家出了这样的事,肯定要开祠堂论理了。徐家家规里就有不能纳妾这一说,现在显得我们方家多么没规矩!丢人现眼的东西!
方南杰筷子正夹着的一截长豇豆一下子掉回盘子里了,他也不再夹了。搁下筷子一口喝干杯中酒,又伸手去拿酒瓶。方老爹可没喝糊涂,儿子的事他啥都上心着呢。你还喝啊?不能喝了,回头睡会儿觉散了酒,你还得开车回去。今天不回去了,晚上住家里。再让我喝点,难得回来,难得就咱俩好好喝一个。真不回去?那成!咱爷俩今儿个喝个痛快。阿杰他娘,你再去炸点花生米来,我记得家里还有生的红皮花生米,没个花生米下酒到底感觉差多了。哎呀,儿子啊!咱俩多久没这样好好喝酒了!呵呵,老子今天开心!这会儿你先给你媳妇打个电话说一声啊,回头咱俩都喝多了就啥也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