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南杰隔天上午开车回城里,嘴里还遗留着老娘做的糯米咸团子的味道。昨天中午他喝得酩酊大醉,黄酒后劲足,他平常应酬时也不太喝那玩意儿。但方老爹就好那口,每顿都要来那么半斤简加饭。方南杰带给老爹别的酒,哪怕茅台都被他嫌弃,说不是他心里的老酒味儿。老了,喝惯了,就别折腾别的味道了,改不了了的。方南杰很久没醉成这样了,一直到半夜才口渴醒来,头痛欲裂,端起床头的一杯糖水一口喝完还不解渴。晃晃悠悠下楼去找了开水,咕咚咕咚又喝了好两杯,才觉得舒服点。方老娘觉浅,又心里记挂着儿子,方南杰一起来走动她就醒了。忙出来问儿子好点没,方南杰迷迷糊糊说了句没事,便回屋倒头继续睡。再醒来已是天大亮了。
方南杰起床后又被方老娘唠叨了半天,说他怎么喝那么多,后来拉都拉不住要自个儿倒酒,平常难道还没喝够?方南杰早上也确实觉得饿了,晚饭没吃,中午也没吃啥菜,光顾着喝酒了。娘做的肉沫咸菜豆腐干团子很香,他一口气吃了六个。要不是他娘拦着,怕他空腹太久,吃多了糯米食会积食,他还想来几个。方南杰总觉得这样轻松回家的日子不多了,以后怕要闹翻天了。所以这次他在爹娘面前特别乖顺,临走的时候看爹娘的目光都是依依不舍的,唠唠叨叨叮嘱爹娘多保重,适当干点活,千万别太累着。惹得方老爹大为惊奇,这儿子咋转了性子?往日从来都是一句走啦就转身离去的,哪会这样婆婆妈妈的。
方南杰回公司又是一天的忙碌,打起精神事无巨细地样样关照一遍。他直觉以后要面临私事的纠纷,这会儿得好好地把公司的事安排妥当。小怜那里时不时会打来电话,叽叽喳喳很欢快的语气,应该在家过得挺好。但方南杰心里很烦,每次应付几句就说有事要忙,直接撂了电话。方南杰偶尔会问一句身体还好么,但再也没有问过小怜钱够不够用。他现在真的骑虎难下了,知道自己错得一塌糊涂,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儿又能如何呢。于是就带着一种逃避的心理,鸵鸟一般埋下心事,过一天算一天。每天回家看着老婆儿子,面上不显,但心里就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洋洋已经上初二了,但方南杰极少过问儿子的课业,家也彻底成了一个旅馆。在家吃饭的日子更少了,有事没事都在外面喝酒泡歌厅,喝醉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凤姐儿经常冷眼看着他,默默叹叹气。
这样一晃就过去三个月了,天气不觉已经转凉。看着秋风落叶,秋雨清寒,方南杰心头也是一片萧瑟。一个下午,方南杰落寞地走进“花好月圆”,一个人躲在一个包厢抽烟。凤姐儿悄无声息地走进黑乎乎的房间,打开一排灯,屋里顿时亮堂了很多。凤姐儿拿过茶几上的烟,自己点燃一根,缓缓吸了两口。方总,按理说轮不到我多嘴,但看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好好面对吧。我说你还是趁早把人接回来吧,如果能够的话,让人引产打掉孩子,花多少钱都值得,不然后患无穷。实在没办法,你也该提前准备地方安置人,早做打算,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反正能瞒多久算多久,多点时间才能想想办法。
方南杰掐灭了烟,又闷坐了会儿,便站起来出去了。凤姐儿独自在屋里呆了好一会儿,心里也是乱七八糟的。各有各的难,各有各的路,脚都长在自己身上,别人谁也帮不上真正的忙。自己这些年算起来也挣了不少钱,但无论如何都填不满家里的无底洞。弟弟是爹妈生的亲骨肉,自己难道就不是么?每次父母跟自己要钱都理直气壮的,哪次寄晚了几天还要一通埋怨,从来不问她一个小女子如何能挣那么多钱。哪怕他们明知道那些钱来得不干净,但弟弟的命就是他们的一切,女儿的一生毁了也就毁了吧。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自己永远都是苦海无边。凤姐儿冷冷一笑,见过哪个上了贼船能稳妥下来的?自己最后大概连怎么死都不知道。人怎样都是一辈子,只有一辈子。
方南杰回公司便开始打电话,四处找熟人,最后一个朋友陪他去了趟医院。方南杰跟一个医生简单说了几句,医生摸摸口袋里很厚的红包,想了想,点了头。接着方南杰亲自跑了不少房屋中介,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小区租了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这个小区有些老,边上基本配套设施都很齐全。方南杰跟房东协商,装修费用全部自己掏,房东笑不拢嘴地答应了。于是方南杰就叫了一支挂靠的施工队按一般水准赶紧开始装修。他不想用自己名下的房子,也不想让自己手下的人参与到这事中来,更不可能另外去买一套房子。不管怎么说,租房遗留的问题能少点。方老板交代的急活,施工队自然很上心,紧赶慢赶地日夜加班,二十多天就完工了。方南杰大致看了看装修一新的房子,施工队自然用心了,整体很过得去。
隔天方南杰便跟老婆说要出趟远门,谈点业务。老婆自然没二话,方南杰的事她一概不懂。进城已经一年多了,她也大致熟悉了小区周围的环境,反正她也没啥事,平日里就是买菜做饭,收拾屋子,照顾儿子。她在城里没什么熟人,方南杰那些兄弟拖家带口进城的不多,她也不出门跟左邻右舍交往,每天都是安安静静地进出,忙碌。方南杰从来没带她出去应酬过,她也不想。在城里她并不习惯,也不喜欢,平时连个可以随便说话的人也没有,但为了儿子,她也只能这样。家里的条件看着很不错,但她还是想念乡下的生活。方南杰每月给她的家用很不少,也说过几次让她去好好买些衣服化妆品,但她总是淡淡地回答,衣服干净够穿就行,我又不出门,我也不会打扮。她这些年也就抹个孔凤春,对她来说已经比雅霜好多了。
方南杰提前给小怜打了一个电话,说要过去接她和她妈,让她提早收拾好东西,什么都不带也行,可以到这边来再买,自己没空呆久的,接了人就得回。小怜那边开开心心地应了,就是突然蹦出一句,你要开新车来哦,路上舒服点。我现在身子重了。本来方南杰还真的想开旧的那辆桑塔纳2000过去的,毕竟长途奔波,他有些舍不得自己还很新的别克君威。但既然小怜来了口,他也就答应了。虽然他心里划过一丝闪念,她怎么会想到这个?不过也就一辆车而已,算了,不计较了。
方南杰开了一天的车,到达小怜家的镇上已经傍晚。落日余晖照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小镇,各方面看着跟江浙同等小镇至少落后了十好几年。方南杰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骤然误入迷途的人,不知去往哪里。一路打听着小怜的家,慢慢开过去。时不时有路人好奇地瞅瞅这辆看着挺大的小轿车,满脸艳羡。小怜父母已经在路边等着方南杰了,等他停好车,便迎了他上楼。这次方南杰什么礼物也没带,就是空着手来的。进了门,一眼看去方南杰本能地用专业眼光挑剔,家里装修得很简朴,土气,粗糙,但收拾得挺干净。没见小怜出来,方南杰就觉得奇怪了。
小怜呢?怎么不在?方南杰心里有些不快。小怜爸忙说,小怜在她奶奶家,明天你去那里接她吧。我已经提前几天说了要过来,不是让她准备好的么,她怎么不回来?方南杰的语气很生硬。小怜爸似乎早有准备,马上接口,这不是已经快七个月了,那么大肚子出门让人看着不好。所以,只好麻烦你直接去她奶奶那里接了走。方南杰觉得自己掉一个坑里了,心里说不出的窝火。小怜妈看方南杰似乎很不高兴,忙说,都开车累一天了,先吃饭休息吧,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晚上你就住小怜的房间,明天一早我们陪你过去接小怜。
方南杰淡淡一笑,不用了,我习惯住酒店。我还是自己出去看看,找个地方安顿一宿,不用麻烦你们了。我明天再过来,明天东西应该能收拾好了吧。那我先告辞了,留步。方南杰扭头就走,小怜妈在后面急得不住挽留,这菜都准备好了,被褥也都换了新的。哎,这水也不喝一口,这就走了啊?哎!住外面哪有住家里方便。方南杰头也不回地下楼,发动汽车就离开。一直等开出了这条街,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找人打听镇上最大的旅馆在哪里。路人都很客气,详细说明,指点他往另一条路去。
方南杰在旅馆前台登记完,拿了房门钥匙,这里是镇政府招待所,看着还干净。反正就是凑乎一晚上,随便有个床铺就行。再邋遢的日子他也不是没过过。方南杰没带任何行李,只有随身带的一个手包,也没啥需要放房间里的,于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上了个厕所便出去找吃的了。这里小饭店也不多,入夜了整条街都显得很荒凉,这是没啥夜生活的地方。方南杰随便找了个店铺,吃了碗刀削面,在各种简单饮食里他最喜欢的还是汤面。穷困潦倒的那些日子里,有口热乎乎的汤面吃是心底最温暖的幸福。
晚上方南杰哪儿也没去,吃完面就回了招待所。这里比家里气温低很多,尤其是夜间。方南杰只感到一股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衣服穿少了。进了房间,方南杰就让电视开着响着,他半靠在床上眯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开了一天的车到底有点累,他平时很少自己开车跑长途。醒来已是半夜,电视还在大声不知道播放什么连续剧,按了遥控器把电视关了,世界顿时安静了。方南杰进卫生间冲了个澡,洗漱一把后好好躺进被窝,瞪着天花板及墙面的有些凹凸不平,怎么看怎么别扭。电视上方的一副装饰画看着很有些年头了,整个灰扑扑的,原本的亮黄油菜花不知是哪里的景致。不过也是,在家还觉得是深秋,到了这里就完全是冬天的感觉了。这时节,哪里还有明媚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