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一带的冬日黎明醒得比江南晚些，没有太阳的阴天更觉清冷。方南杰出去街上吃早点的时候，感受着朔风阵阵透骨寒，心里越发不舒服。人本身是一种恒温动物，一旦体感温度不适，就很容易直接引起情绪波动。独自走在陌生的路上，听着陌生的方言，方南杰自觉像个寻不到轮回道的游魂。吃过煎饼配热腾腾的豆浆，人有些暖和过来，但一出早点铺还是铺天盖地的冷。方南杰裹紧单薄的外套，匆匆往招待所走去。退了房，上了车，打开空调吹会儿暖风，然后往小怜家开去。这回他没有上楼，只是给小怜家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已经在下面等了。过了会儿，小怜父母一起下来了，拎了大包小包一堆东西，一次还没拿完，又上去了一趟。方南杰打开汽车后备箱，看他们把吃的穿的用的杂七杂八都装上了，他也不说什么别带了，人愿意带什么都随便，各自的日子各自安排。
然后就都上了车，小怜爸坐在副驾驶座上指路。离了镇子的平坦路面，便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泥路或石子路。别克君威的底盘并不高，哪怕方南杰尽可能小心了，还是时不时感受着车子与石块的碰撞，撞得他心里更是窝火。就那么一条窄道，想避开一些大石块也避无可避，如果遇到迎面而来的车辆，如何交汇都是问题，好在没有遇上。方南杰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除了偶尔响起小怜爸的指路声，车内一片沉默。车子磕磕绊绊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终于见着田野那头有一个村落，小怜爸说到了。方南杰心里乱成一团麻，看时间今天是赶不回去了的。
车子缓慢开进村庄，一路都是围观的人，并且前后左右越跟越多。大人们一个个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孩子们则前奔后跑咋咋呼呼。方南杰已经懒得多想什么了，面无表情地按着小怜爸的指引，把车停到一个晒谷场上。当下便有小孩子围过来想摸车子，小怜爸连忙驱赶那些流着鼻涕的小娃，嘴里说着，别碰坏了，你家赔不起的。一帮孩子起着哄，但到底还是被大人们拦住了，不敢动手。下了车，方南杰便被一大帮人像看西洋镜一样紧紧围着，男女老少都有，还不时有人问小怜父母，这位是谁呀。方南杰的衣着一看就是外乡的城里人，穿得齐整却又过于单薄。小怜父母一边跟乡亲们打着招呼，一边笑着说，一个亲戚。哎哟，你家啥时候有了这样的阔亲戚？一个村里住了那么多年我们咋不知道呢？这才搬去镇上两年就攀上有钱人家了？怜她妈，你家可真厉害啊！
方南杰目不斜视地跟着小怜父母走，当作周围的人全不存在，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懒得施舍。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团团围观的猴子，都等着看耍把戏，心里的怨愤更深了。很快就到了一间老旧的房屋前，院门已经打开，估计早就有人跑去传话了。方南杰看到一个清癯的老太太不卑不亢地笑着等在那里，见了方南杰说了句，来了，进来吧。小怜爸忙说，这是我妈。方南杰对着这个衣着与周围人无别，但气度明显不同的老太太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就跟着进了门。后头跟着的一大群人也都挤挤挨挨地随着进了院子。这种场面方南杰在自家乡下也见得多了，谁家来个陌生客人，尤其是与众不同的城里人，整个村子里的闲人都会过来旁观，被人评头品足是很正常的事。乡下人的好奇心和不见外那真不是一般般的强。
小怜在里面的房门口站着，一手扶着肚子，冲着方南杰很开心地笑。肚子已经很明显地凸起，整个人看上去也胖了一圈。估计平时她也在家躲着不见外人，这下子一大帮大姐大婶大娘就咋咋呼呼开了。怜你啥时候嫁人了？这肚子都这么大，几个月了？快生了吧。哎呦，我们怎么就没见你家办喜酒呢。怜她奶奶，这事儿你们家可办得不地道，咋说也得让我们讨杯喜酒喝，你家就怜这一个姑娘，嫁女还不得跟娶媳妇一样好好热闹一场。咋的，还怕我们不肯随喜钱啊。一人开口，众人应和，马上院子里就七嘴八舌一片噪杂。
小怜奶奶镇定自若地笑着说，这事说起来还真的是我家不对。不过呢，怜在外地嫁了，现在的小年轻都流行不办酒席，要旅游结婚啥的，我们也拿她没办法不是，嫁人的可是她自己啊。本来说好回来补办酒席的，谁知立马就怀上了。她怀相又不好，一直折腾了好久，等稳妥点了才巴巴地回来看看我这老太婆。这大着肚子也就没好意思再办酒席了，确实有些对不住各位乡里乡亲的，好些个都是看着我家怜长大的长辈。这么着吧，等怜生了娃，我给每家送红蛋加喜糖，一块儿补上。这下子一群人马上又乐呵起来，纷纷说，我们可等着哪，要城里那种好吃的喜糖，还有喜烟别忘了分哪。边上又有人开口说，这位就是怜她女婿吧，瞧着挺老成，一看就是个出息人。怜她奶奶，以后你可享福喽！
小怜奶奶呵呵笑着，是啊，我们家怜是好福气，光聘礼人家就给了好几万。这不，回来没住几天她女婿就不放心，千里迢迢赶过来要接她回去了。咱们这乡下也确实不比人家城里舒坦，还好我家怜不嫌弃我这老太婆，在这里陪我住了好些日子。也算我没白疼她一场。众人热热闹闹继续说着，是啊，怜一个女娃子，怜她奶奶打小就把她当眼珠子一样宝贝，说啥也要送她出去念书。怜她奶奶真的好见识，这怜还真成了个宝贝！你家祖上烧了高香啊，这闺女书读得好、人嫁得好，真的比儿子都强。可不是！好几万聘礼啊，啧啧，我们可想都不敢想，我家云富娶媳妇，送彩礼加捯饬房子，到现在我家还欠着一屁股债。这辈子我见都没见过几万块钱！怜她奶奶，你家这一下子就成了万元户！这福气！啧啧！上哪里找啊！我说，这女娃只要是读书的材料，还真的要供她念书，出息了全家都跟着享福。哎，福顺家的，你以后也别老抱怨生了两个都是女娃，说不定以后也跟怜一样嫁个好人家，你就等着当老太太吧。
一帮子人说得热火朝天，方南杰在旁听得目瞪口呆。他冷冷地看着人群中的老太太，目光短暂相触时，他在那份笑容满面里看到了一丝从容平静。他很想扭头就走，真的走了他们又能拿他怎么办？呵呵，现在小怜家也无非就是依仗着小怜肚子里的孩子，殊不知只要还没生下来什么时候都有变数。真的以为吃定他了？也不想想他方南杰是怎样打拼出来的，真豁出去了他会怕谁！就当作看一场戏吧，以后等着瞧，看谁说了算！方南杰心里发了狠。他最讨厌的就是被要挟，真以为鱼死网破那么容易？这老太太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方南杰平静下情绪，继续看着这场好戏。他被冷落在话题外已经好一会儿了，人还一直在冷飕飕的院子里站着，他越发觉得自己这趟来纯粹就是犯贱。小怜奶奶看大家伙儿也八卦得差不多了，都挺心满意足的样子，就开始撵人了。大伙儿先散了吧，也总得让怜她女婿进门坐坐，让他们小两口说说话。我也该去准备午饭了，大家都去忙吧，有空再过来坐坐，今天就不留你们了。众人边应着，边说着各种羡慕各种感叹，慢慢都散去了。院子里最后就剩下小怜一家，还有个感觉格外孤独愤懑的方南杰。
小怜奶奶招呼小怜爸把院子门关上，大家都进了屋。方南杰慢吞吞跟在后面，阴沉着脸。他到这儿后还没开口说过一句话。这时只见小怜奶奶突然回过身走到方南杰跟前，扑通一声直愣愣跪下。这真的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方南杰手忙脚乱地去扶老人，但小怜奶奶狠命犟着，方南杰居然一把没把老太太拉起来。今天的事是我的罪过，因为实在事出无奈。让方总受委屈了！老婆子这里给您赔不是了！老太太你有话站起来好好说，这是干嘛啊！快起来快起来！小怜，让你奶奶快起来！小怜忙过去拉奶奶。奶奶嘴里说着，你小心自个儿的肚子，奶奶做错了事，就该给人方总道歉，这是起码的规矩。小怜奶奶一边也就借势站了起来。
方总，你之前跟我儿子他们说过的那些话我都清楚，我们也没想贪图什么。我们家也就小怜这一个孩子，只要她开心，怎样都行。今天的事，无非就是村里人多嘴杂，我实在舍不得小怜一个姑娘家挺着个大肚子在别人面前难堪。所以只好胡说八道遮掩一下，您可千万别误会。等离了这里，啥事都由您说了算，刚才的事算是老婆子我觍着脸，求你开恩成全我们家了。反正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我们只是护犊心切。以后小怜也难得有机会回来，我不想村里人对她说三道四，让大家都觉得她过得好，我们也就真的当她过得好。我们养她这么大也不容易，以后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小怜这孩子有些小脾气，但绝对没啥坏心眼，也拜托您多多担待，对她好点。如果方便，以后哪天我要闭眼了，让她回来送送我吧。别的时候，您是她的老板她的男人，都由您说了算。
小怜奶奶一边说，一边抹开了眼泪。小怜已经抱着她奶奶，嘴里叫着奶奶，泣不成声，小怜爸红了眼圈，小怜妈在旁也是哭得稀里哗啦。方南杰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间也彻底懵了。且不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女人也同样有自己的尊严。在自己老家，不管谁家啥事，都鲜有要人跪下认错的。哪怕孩子犯了事，大多也就是揪过来扒了裤子狠揍一通屁股了事。在方南杰他们村里，徐家历来重教养，打自家女人的事都极少发生。虽然家族历史悠久，重古老传承，但接受现代西方文明教育也早。留洋回来的那位爷早就改了很多陈规陋习，就算开祠堂也不要人跪着认错。跪字太沉重，跪天跪地跪父母那都是啥时候的老黄历了。除了祭祖，如今的江南真少见这样的形式，或者说，方南杰从来都没见过人跪人的。所以此时的方南杰，心里所有的怨恨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可以说，他有些吓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