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其实哪个人的身躯天生卑贱？凭什么矮了别人一头！国人一直说的就是跪天跪地跪父母，再往前推至古时，君臣、尊卑都是等级森严的存在，下跪代表了服从和敬畏。徐家村虽然诗书传家，但老祖宗聪明地不单纯强调士大夫所谓的风骨，明确指出，做人大可从善如流，但在一定的时候又必须生死不惧、威武不屈。而其中的度就是心中的规矩。真正的规矩也不完全是先人留下的条文，圣贤规范的言行，最多是大致总则，在实际运用上需要每个人随机应变，自己揣度。在很多无奈、无力、无能面前，形式仅仅就是一个表象，所谓的屈辱也不过那么回事。说白了，有些片段只是一些经过的云烟，散得很快，别太往心里去就是了，不妨当作都是剧情需要。人生如戏，拼的就是每个人的演技。
所以，小怜奶奶那一跪曾经有多震撼到方南杰，这会儿在送他们回去的路上想起来，就有多恶心及方南杰。方南杰在心里已经狠狠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刮子，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真是蒙了心、瞎了眼，被那么些个小花招差点儿玩死了。今天她们上门来又是出了一个狠招，一本类似全家福的相册，足够对寻常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的家庭火上浇油，甚至导致彻底毁灭。这老妖婆真的是杀人不见血的凶残！一般遇上性情正常的女主人大概都会闹翻天，而内向忧郁的妻子可能会被强刺激到寻了短见都难说，脾气暴烈的备不住会拔刀相向。多么险恶的用心！这时候的方南杰心里涌动的全是恨意，实在欺人太甚！
方南杰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游走，低声下气讨好人的话不是没说过，厚着脸皮溜须拍马有时候也是必不可少的，无非都是逢场作戏，就算低了头矮了身也没什么。对方要高高在上的感觉，自己要生意作成的圆满，都各取所需而已。只是方南杰自以为他的心从来未曾跪过，生活所迫弯下的只是腰，低下的只是头。如果到了这时候方南杰还不知道这道选择题怎么做的话，那就不是他方南杰了。他骨子里如果没有一种壮士断腕的狠厉，他也不会走到今天。无数成功者的第一桶金都来得不那么顺当，不择手段并不是一个表面上简单的贬义词。
方南杰一路上一言不发，小怜奶奶和小怜也没说一句话。就是涛涛似乎也感知了大人们情绪的不正常，胆怯地窝在小怜怀里不吱声。车子开到小怜住处的楼下，方南杰冷冷说道，你们下车吧。小怜鼓起勇气开了口，方总，对不起！方南杰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做法的权利，只是也会有承担相应后果的责任。小怜低下了头，红了眼圈，轻声跟儿子说，涛涛，跟爸爸说再见。涛涛小声叫了声爸爸，方南杰毫不动容，不答应也不回头。
此时的方南杰记起老婆曾念过一句话，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伏尔泰语）。其实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当时他顺道听了，后来又仔细想了想，觉得这写句子的人太厉害了，自己特别喜欢这句话，在铺天盖地的灾难面前，没有哪片雪花是无辜的！都说孩子怎样都是无辜的，其实也不然，涛涛他错就错在投错了胎！我们不能选择出身，但有些出身注定就是个悲剧。没有祝福的阳光，只有阴暗的迷茫。
怎样的血脉亲情也都有一定的浓度厚重，若是拿瓢泼大雨来冲刷，稀释后还能剩下些什么？方南杰内心的温情渐退，骨子里的枭雄潜质彻底苏醒了，他便又成了一个无比冷静的人。你们尽快收拾东西离开，如果老太太你还要最后的脸面的话。小怜奶奶一声不响地下了车，以尽快的速度上了楼。小怜努力抱着份量不算轻、衣服穿得圆滚滚的涛涛，回头看了眼方南杰。方南杰等他们一下车，就马上把车开走了，他此时真的觉得自己这么长时间里，就像一部闹剧里的小丑，自己在装模作样，别人在看着笑话。这绝对是他平生的奇耻大辱。
小怜奶奶快步上楼，进了屋连站都站不稳，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把小怜妈吓得，慌忙扶住她，妈你这是怎么了？小怜随后抱着涛涛进来也在大叫，妈你快帮我接下涛涛，我快抱不住了！小怜爸赶忙接过涛涛，涛涛不知道被碰着哪里痛了，突然大哭起来。一时间屋里乱做一团。小怜奶奶在沙发上坐下，面如死灰，小怜妈递了一杯水过去，妈你先喝口水，再慢慢说这是咋的了。小怜奶奶颤抖着手，连杯子都拿不住，小怜妈扶着杯子喂了她一口，又不知怎么呛着了，连声咳嗽，似乎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小怜妈一边抚着婆婆的背，一边回头问小怜，你跟奶奶到底怎么了？去了哪里？出了啥事？
小怜也刚坐下歇口气，平时很少抱儿子的她今天胳膊酸极了。一听她妈的问话，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懒得说，也没脸说，你自己问奶奶。奶奶不是啥都最厉害么？今天就差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让我啥也别问、啥也别说，我没碍事吧，最后呢，还不是让人给赶了出来！小怜奶奶咳得更厉害了，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小怜妈赶紧再喂了她一口水，这下连水都喷了出来。有些水溅到小怜身上，小怜一脸嫌弃地站起来去卫生间拿毛巾擦拭，然后坐到边上生闷气。
小怜现在只觉得什么都完了，所有对她有利一点的每一条路都被堵死了。而所有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奶奶的自作主张，把话说满，把事做绝。现在方南杰连涛涛都厌弃了，那自己这个当妈的还有什么价值？小怜奶奶总算平息了剧咳，哑着嗓子说，收拾东西尽快走！全都走！怜她爸，买后天的车票吧。其实这里也没多少东西要收拾，都不是我们的，不是我们自己带来的东西都不许拿！小怜在边上一听就走已经不高兴了，再一听东西都不许带走，更来气了。难道涛涛的东西也都不许带走？我自己用的东西也不许带走？回去另外买要花钱不说，我还用不惯！人家还没说不让带，奶奶你凭啥不让带走？还有，你们要走你们走，我绝不让涛涛吃那样的苦！你们没资格替我的儿子做主！
小怜奶奶一拍沙发，杨怜你放肆！这一切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祸！小怜冷笑一声，现在怪我了？当初怎么不说我不要脸？还不都是指着靠我这肚子争气！我是没奶奶你心眼多，可我也不是个傻子，别最后捞不着啥好的就全都来赖我！小怜妈拍了一下小怜的胳膊，你这孩子怎么跟奶奶说话的？快给我住嘴！小怜白了她妈一眼，反正啥都没了，说不说又能咋的！妈你知道我们今天去哪里了么？去找方总他老婆了！小怜爸在旁一听也被惊着了，哪怕对方已经知道这事了，可该是躲都躲不及啊，哪能直接上门去找人惹事？妈这到底是想干嘛？自家这样子哪里还有挑衅别人的资格！小怜爸看着自己老娘，神情很复杂，不知道这像不像那啥急了跳墙。呸呸呸，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我亲妈！
妈，你不知道方总有个多么厉害的老婆！我觉得她比方总还厉害！不！不是凶！是很厉害很有本事的那种！她长得不算好看，但又让我觉得她很好看，妈，我啥也不如人家，人家自己生的就是儿子。所以他们家长辈也不一定就会稀罕涛涛。那么厉害的女人，养的儿子肯定也很厉害。她比凤姐还厉害。我觉得方总怕她。妈，我想通了，还是把涛涛留给他们吧，她肯定能把孩子养得很好。我们这是为涛涛好。小怜流着泪，声音带着淡淡的悲伤，宛如自言自语。小怜妈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接口好，坐在小怜奶奶边上，手里还呆呆地拿着那杯水。
小怜奶奶讥讽地看着小怜，你以为现在还能把涛涛留下？还能让别人帮你带孩子？做梦吧你！就像你说的，人家又不稀罕儿子。小怜喃喃自语着，他说过的，我可以把涛涛留给他，他们都会对涛涛好的。我这就去跟他说，我去认错，我去求他，我要告诉他，这些都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想孩子好。不许去！小怜奶奶嘶声力竭地喊了一声，杨怜你要是敢这么做，那就再也不是我杨家的人！小怜直视着自己敬了爱了那么多年的奶奶，冷笑着，做你杨家人有什么好处？能给涛涛什么将来？别觉得有多稀罕似的！不做就不做！是不是还要登报宣布断绝关系啊？！听听人家方太太说的那些话，什么才叫真的高门大户，规矩人家！呵呵，我不怕丢人，我还有什么人可丢！我一定要替涛涛去求他爸！我真的知错了！
小怜奶奶那边气得快晕了，不停骂着，这个不孝女，这个犯贱的东西。小怜视而不见，不闻不管，从她爸手里抱了涛涛，进了自己卧室，拿起手机给方南杰打电话。电话打通了，但马上被挂断了，反反复复都是这样。小怜不死心地一直打，后来那边估计调了静音，理都懒得理她，由着她一直拨号拨通，无人应答。小怜摸着儿子的小脸，泪如雨下，涛涛，咱们去求爸爸好不好？让爸爸别不要你了！以后妈妈走得远远的，妈妈只要心里想着我的涛涛，只要涛涛什么都好。儿子！我不是个好妈妈，一直都不是！以后也没机会做好妈妈了，你会另外有个好妈妈的。儿子，对不起！不是妈妈不想要你！真的不是！妈妈只是不想你再跟我一样，一辈子就惦记着怎样做个有钱人！我不想我的涛涛跟我一样，会为一支钢笔而去做坏事！我只愿我的孩子衣食无忧，万事不愁。涛涛！叫妈妈，再叫声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