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同住的陈氏等人去各殿做事,我将拜庾氏为义母的事情告知阿娘,心里直发虚。
阿娘看着我的眼睛,问:“夭夭为何要拜庾氏为义母?”
我大着胆子道:“夭夭觉得她颇有善意,非亲非故,待我们却比姨娘和婶娘强上万倍,且咱们在此处人生地不熟的,有人相帮再好不过,所以夭夭愿以将来养老送终作为报答。”
阿娘诧异地看着我,愣怔片刻,怅然道:“识人不明,是我识人不明……”
识人不明,这四个字近来被阿娘挂在嘴上,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一阵春风,带着草木清芬忽地飘然进了屋里,叫人精神为之一爽。我转头看见翟衣贵妇矜持站在门口,她先扫视屋内,然后盯着我和阿娘看了看,将帕子往眼睛上一捂,边走边哀声唤道:“顾家阿姐。”
是昔日母亲的好友——谢家兄弟的母亲!在这冰冷的掖庭,见到昔日交好的熟人,我心中欢喜,想奉茶上点心款待,却想起这里什么也没有。
谢夫人掠了我一眼,我没错过她脸上轻蔑之色,知道她肯定还在记恨两年前大郎被二郎打伤的事情。
谢夫人不停脚地走近阿娘,边走边深情叹道:“受苦了!”
阿娘双目放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阿雉,你可知我娘家亲人究竟如何了?”
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腕,谢夫人拍了拍阿娘的肩,柔声相劝:“清婳,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阿娘央求道:“阿雉,你就告诉我吧,我如今也就这么点念想了。”说着,目中泛起水光,声音也是变了调。
谢夫人表情复杂,略思片刻后悄声道:“女眷都自尽了,只有一个顾二娘被救下后,入了教坊。男子嘛,虽是满门抄斩,但如今不知怎么的,正通缉你那三弟,想来他是逃脱了。”
送我字画的外祖父、给我讲故事的外祖母、抢过我点心的表弟、嘲笑我不会下棋弹琴的表姐……真的只有三舅舅了吗?顾二娘一向清高,如何受得了官妓这种身份的折辱?哭是没用,但我还是忍不住伏在阿娘身边掉眼泪。
不知哭了多久,门外传来女官催促声:“夫人,时辰不早了。”
谢夫人回道:“知道了。”转头对阿娘语塞道:“清婳,我家阿瑞……去岁,两家也没有正式过定……你看——”
阿瑞?过什么定?我迷糊地看向阿娘。
阿娘抹去眼泪,神情矜贵道:“谢夫人,你说的我不明白。大公子比夭夭大两岁吧,谢家人丁单薄,早些定亲成婚的好。”
谢夫人似乎松了口气,她缓缓起身,“清婳,你多保重。”
我想送送谢二的阿娘,可隐约感到她与阿娘之间不同于以往了,犹豫片刻她已走出门外。
阿娘始终不发一言,只漠然地瞥着房梁,看也不看那扇关上的门。
“哎呀,谢夫人!”外面,陈氏的声音无比谄媚。
阿娘狠狠盯着木门,目光里流露出厌恶。
很快外面传来女官的训斥,陈氏低着脑袋和几个姬家妇人进来。忽地,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盯着我,眼珠子转了转,娇柔可怜地一笑,“阿嫂,谢家把夭夭捞出去,别忘了我们阿浩和灼华,好歹也是亲姐弟、姐妹。”
亲姐弟!确实是亲姐弟!胸口恶气往上冲,冲得我头晕晕,胡乱道:“奸生子!没廉耻……阿娘白疼他好些年!”捅破姬浩的身份,心里涌出快意。
屋里的叔母和堂姐等人都怔住,看向陈氏。
阿娘粗喘的声音变得很响,我注意到她唇色发紫,开始后悔刚才乱说话,赶紧扶她坐好,抚胸拍背。
陈氏假惺惺对阿娘道:“阿嫂保重啊。”扭头唤姬灼华:“灼华,跟你夭夭姐姐学着,快侍候你大伯母去。”
姬灼华犹豫走来,我紧张地拦在阿娘身前。
阿娘抖着手,指着陈氏道:“你,你这没廉耻的贱人!”阿娘一向冷静自持,这样一句话,已是她骂人的极限。
姬灼华哆嗦了一下,回头看陈氏。
害怕阿娘再发病,我道:“阿娘,您别生气。”忍不住泪流满面。
陈氏冷笑,转身走了两步,对着二叔母姬彭氏,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姬彭氏叹气,过来劝阿娘:“清婳,何必呢,都这样了,过去的事情就别计较啦。”
阿娘喘息道:“计较?您不晓得……夫君与弟妇生下,那可是……”
为什么所有人都帮着陈氏?我气结。
看了一眼我,姬彭氏不安,嗔了阿娘一眼,“当着孩子们的面,怎么能这么说!夭夭、阿灼,你们都出去。”
“不!我不出去,阿娘病着,我要守着她。”我奋力甩开彭姬氏的手。
姬彭氏对堂姐姬悦使了个眼色,堂姐立刻将我拖了出去。和那日甘露殿前一样,我又变成任人碾压的小蚂蚁,无助地大哭。我抬头恨恨地看着姬悦,“骗子!生辰前一日,你给我做了桃花饼,还说只为我一人做,只对我一人好,如今却待我像抄家的禁军?骗子!”
姬悦正色道:“夭夭,不是我祖母为难你,咱们女孩儿不该知道这些事情,奸生子这些话也不是我们女孩儿能说的。”
我根本不想听她讲的是什么,只知道她嘴上说对我好,实际却让我难过,她是个骗子!我恨透被姬悦和姬灼华按在门外,不得进去,泪水滴在地上,很快便是深色的一团,逐渐连成一片。我担心阿娘,她在里面要独自面对那些不明是非的人。
屋里传来争吵声,夹杂阿娘的咳嗽,时间变得漫长。
什么也做不了,我屏气听屋里的动静,就听姬彭氏道:“这事声张不得呀!自古内乱便属十恶不赦之列,若被他人知晓,怕是咱们这些女眷也都没得活命!”
“活命?做这事的时候……咳咳咳……怎么没想着……”
“唉——陈氏!”彭姬氏恨恨叹气。
屋里传来众人压低的声音,混杂一片,再也听不清。
我挣了几下,仍旧动弹不得。凭什么这些人全都护着他们?凭什么?胸中恨意烧了起来,我从未有过现在这样深恨自己的无力。
“怎么能怪我!”一声尖叫,“大嫂不能生……”
众人私语盖过陈氏的辩白,“姬家大房遭此劫难没绝后。”
“这么说来,多亏了陈氏。”阿娘道。
砰地一声响,瓷器碎裂的声音。屋里静了。
阿娘!我再次挣扎,泪眼朦胧地看向姬悦。
隔着泪水,姬悦的脸看上去活像个妖怪,我开启了今生第一次骂人:“说什么姐姐会对我一直好,骗子!还有你——姬灼华,穿我的,吃我的,和你娘一样,贱人!都是贱人!”
姬悦和姬灼华齐齐怔住,感到她们手上一松,我立刻挣脱而去。
“阿娘——”我哭着推开门,奔向阿娘。
我看见阿娘面色潮红,咳得说不出话。赶紧拿了帕子轻轻拭她口角,帕子上俨然带了红色血丝,“阿娘——你不要吓夭夭,呜呜——夭夭害怕,呜呜——”
姬彭氏叹道:“你还病着,就别再要强了,家丑不可外扬!”
不知是谁说道:“就是啊,这事情捅出去还了得,姬家可是要绝后的!”
余人附和:“正是,你就忍忍吧。”
“顾家已被满门抄斩,以后还不是得指望姬家,得饶人处且饶人。”
往日这些人见了阿娘个个和蔼可亲,如今外祖父家没了,便换了张恶鬼的脸!不对,他们原本就是恶鬼,往日只是戴了张和善可亲的面具,今日不过是面具掉了而已……他们只想吃掉我和阿娘!
——愤恨在我的心里如疯草般生长,“恶人!你们都是恶人!”脑袋晕眩,身体仿佛也不存在,只有心中的恨意让我强撑着吼道:“你们等着,我将来要向今日气我阿娘,欺我阿娘的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