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斯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他的情绪看上去很激动，但其实内心异常冷静，就像他高挺的鼻梁和尖翘的下巴，从里到外都透漏着一种桀骜不驯，与目中无人。
但与会的其他人显然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在克鲁斯威逼利诱似的小动作之下，没有丝毫的动容。
毕竟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着各自的立场，但这些原本水火不容的人，在面对他们正在谈论的问题的此时此刻，也不得不心平气和的坐下来。
倒也符合这场圆桌会议的精神。
历史上第一次圆桌会议，是亚瑟王为了避免与会者席位上下引起纠纷想出的一个办法，不设主席位，寓意不分上下尊卑，与会者“一律平等”和“协商”。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人们便经常沿用这样的习俗。
但自从全息影像技术发展起来之后，这些“经常见面”的人像今天这样进行面对面的谈话，确实是久违了。
无论是亚瑟王还是任何时代的人们，当他们平等地坐在一起谈话的时候，往往意味着某种共同的目标，亦或是......共同的敌人，好比二战时嚣张跋扈的***，又像是，给整个人类族群造成了沉重打击的——“如来”。没错，在面对“如来”的时候，人们曾经奢求的平等，现在轻易地便达成了，这便是这群人为什么坐在这里的原因。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经认识到了这一事实，比如克鲁斯，对他来说和这些人面对面的交流实在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以往他跟本就不用离开华盛顿舒适的办公室，便能通过一体机畅谈国家大事，而现在他被迫坐在这个冰岛上远离市中心，还要屏蔽无线信号的鬼地方，一边听对面黄皮肤的中方发表说着深奥又听不懂的话，一边还要提防旁边黑皮肤的非洲代表扑上来咬他......至少克鲁斯在心里认为他会这么做，在克鲁斯看来今天的会议完全没有必要，这是在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威廉姆先生，请给在场的各位简要说明一下我们的受灾情况统计。”
站在克鲁斯身后的秘书威廉姆翻开了他的小本本。
“根据USCB（美国统计局）的统计数据显示，从2120年1月1日晚20:15分‘如来’失控后，全球‘沉睡状态’的人数达到了三成......”
“沉睡状态”是用来形容那些伪脑死亡的受害者的，虽然他们恢复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人们仍然不愿意放弃，从“沉睡”这个名字就能够看得出来。同时也是因为“三成”这个数字太过于庞大了，而且大部分集中在18到40岁，这个人生最具价值的年龄段，让人很难去面对现实。人类历史上经历过的所有灾难，伤亡人数都是一个数字，从没有一场灾难是用占总人数的比例来统计的，这同时也表明了“如来”的强大，它的力量足以与人类这个族群相抗衡。
现实过于沉重与压抑，当威廉姆读到这里的时候，全场静默了长达数分钟之久，就连高傲的克鲁斯也不例外。
“由于电力与数控的丢失，引起了全球范围的暴动，死伤人数达到8000万......”
终于威廉姆又开口了，全球陷入黑暗，对于活在光明下的人类来说是一场沉重的打击，但对于部分人，比如当时正关在监狱里，明天即将执行死刑的人来说，却是一场狂欢。全球所有数控监狱里的犯人大规模的越狱了，世界的黑暗唤醒了沉睡在心底的黑暗，无法无天的场面持续了数日之久，还有许多平日里看上去正常的人，也在黑暗中变成了“恶魔”，平日积攒的负能量，在那样的环境下，毫无保留的爆发了。
虽然比不上“如来”的杀伤力，但人类被自己的阴暗面所重创，触目惊心，着实是一件既讽刺，又令人寒心的事情。
“我们在事情发生后，立即切断了‘如来’的一切能源供应，但造成的损失依旧无法挽回，全球近90%的企业停止运营，超80%的家庭被迫搬离原住所露宿街头，全球经济链断裂，倒退回自给自足的区域经济持续两年之久。社会阶层扭转，结构变化，至今仍未恢复。”
人们口中所谓的“动乱”便是指这段时间，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坚固无法撼动的金字塔社会模型，生生的倒立了过来。全世界除了中国外，没有一个国家有经验处理这样的问题。
“女士们，先生们。”威廉姆念完的刹那，克鲁斯站起了身，整了整衣冠，摊开了自己的双手，满脸无奈的表情，“我很遗憾，显然我们之中还有人对那台机器心存幻想，但事实摆在眼前，我们应该从失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了。
而现在，原本早就应该恢复的电力和网络供应，却因为部分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延后了整整半年时间。”
克鲁斯说完，眼睛瞥了一眼角落，那里坐着一个人，显然他不是本该参加圆桌会议的成员，并且克鲁斯提到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和他有关。这个人坐在圆桌之外，一言不发，忧郁的眼神中，看不出他真实的想法。
“克鲁斯先生，请允许我纠正你的错误，用‘那台机器’来形容‘如来’是一种极度自大的行为，之前的教训已经相当惨重。”
中方代表陈立仁站了起来，目光平静的凝视着克鲁斯，他们两个是老对手了，骨头上都刻满了对对方的不认同。当然陈立仁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反驳克鲁斯，他清楚自己的任务，也清楚克鲁斯和他所代表的思想有多危险。
“最先提出‘如来’构想的，克鲁斯先生，我记得就是美方。”
俄罗斯代表补充道。
“喔~在事后追究责任是一件很愚蠢的事，莫巴耶夫先生，况且预案是所有国家共同通过的，没有一个国家是无辜的......哦对了，除了中方代表，他无论做什么都跟不上节奏。”
克鲁斯在为美方辩解的同时，还不忘踩一脚陈立仁。
“请不要岔开话题，各位先生，我们今天来到这的目的，是为了讨论有关‘如来’的后续解决问题。”
非洲代表显然和克鲁斯想象的完全不同，一开口就展现出了他的冷静与务实。没错，这场时间为2124年6月4日，召开在冰岛某座改造后的废弃工厂内的圆桌会议，便是要讨论有关于“如来”事件发生的后续问题解决方案。
“巴布鲁先生说的没错，我们想知道我们一直拖延恢复电力与网络供应的原因是什么？要知道我们拖延了半年的时间又造成了多少的损失！还有无数人待业在家，那些具有知识的社会精英和程序员们整天无事可做，而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却能够横行街头。”
欧洲代表是一个德国人，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稍显迟疑，原因是他感受到身后坐着的女性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这位和他相同国籍的中年女性不是他的秘书，也不是代表任何政权的与外交官，她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她是“如来”计划中主持设计的四大总工程师之一——克里斯蒂娜教授。
“巴赫先生你问的很好，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很想请教陈先生，为什么中方一直坚持不能立刻恢复能源与网络？您最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我恐怕这半年内全世界经济受到的损失，是中方无法承担的。”
克鲁斯怎会放过这个机会，借着巴赫提出的疑问，一下就将矛头指向了中方。霎时间会场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立仁和他身后的那个男人身上。克鲁斯嘴角微微上扬，虽然他的性格在这个圈子里并不讨喜，但面对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即便众人再不喜欢他，此刻也该和他保持统一的立场。
陈立仁低着头，对于这个问题，他早已胸有成竹，中方之所以选择在今天召开会议，就是因为对于能源与网络的问题，已经确定了之前的某个猜测。这一切都归功于坐在自己身后的这位先生，这位看上去只有40岁左右的男人，实际上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不过他“冻龄”的外貌相比于他传奇的人生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作为四大总工程师之一，祖遏之教授不光在计算机领域占据了泰斗般的地位，更是对物理学具有极深的研究。这位教授曾经说过：
“无论什么学科，都是共通的，它们最终的目的，都是探求真相。”
陈立仁回过头看了祖遏之一眼，对方冲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有问题，陈立仁这才站起身。
“很抱歉之前一直隐瞒，这是因为我们在‘如来’内部发现了一些迹象，这些迹象让我们怀疑‘如来’内部仍在稳定运行。但我们一直无法证明这一猜测，直到昨天，祖遏之教授与克里斯蒂娜教授还原了‘如来’内部运行的原理。所以我们认为即便是现在，贸然恢复能源与网络供应依旧是十分危险的。”
陈立仁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陈立仁先生，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如来’的能源供应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被切断了，什么内部仍在运行，简直是无稽之谈。”
克鲁斯立刻提出的异议，这样的说法其实在坊间一直有，克鲁斯也一直嗤之以鼻。但此刻从老对手陈立仁的嘴里听到这个说法，克鲁斯心中也不免出现了一些慌乱。如果“如来”仍旧继续运行的话，那就表示整个地球现在暂时恢复的信息网络依旧在如来的掌控之中，这其中就包括他和家人的通信，还有他与远在夏威夷的情人那些暧昧的短消息......
“关于这一点，还请遏之先生为大家详细说明。”
陈立仁坐了下来，饶有兴趣的看着在场的各位，他很想看看大家听到真相后的表情，是不是和自己昨天一样。
祖遏之站起身，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但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情绪波动。
“我们在‘如来’内部，探测到了暗物质和空间扭曲的迹象，经过证实，那是如来在自己内部，构建的一个虫洞。我们怀疑‘如来’预测到了能源将被切断的可能，于是提前在自身构建了这个虫洞。”
祖遏之教授说出了几个极具科幻色彩的名词，虫洞是连结两个遥远时空的多维空间隧道，又称爱因斯坦-罗森桥。爱因斯坦及纳森·罗森在研究引力场方程时假设的，认为透过虫洞可以做瞬时的空间转移或者做时间旅行。暗物质是维持虫洞出口必要物质，在正质量与负质量之间的超强引力之下，粒子的运动可以超越光速达到穿梭时空的目的。
在场的人虽然没有这样精确的专业知识，但大部分都看过诸如此类的科幻电影，所以没有人提出疑问。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这样类似于时空穿梭、空间跳跃的电影无论在哪个国家都十分普遍。克鲁斯还记得大学时和女友一起去看了一部名为《筑梦时间》的电影，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可是Dr.祖，虫洞和‘如来’的运转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事物的变化叫做空间变化，它们拥有着先后顺序，这不仅仅是针对与事物与事物之间，对于单个事物也是这样，我们把先后顺序之间的度量衡，称作时间。而事物的变化又拥有多种可能，时间线贯穿先后顺序，形成单一时空；多种可能重叠，时间线交错，形成平行时空。霍金先生曾在他的《时间简史》中阐述过相关理论，身在这个维度的我们能够操控低维度的事物变化，换言之只要能够上升到比我们更高的维度，便能够操控我们这个时空......不过各国也不用担心，如来本身的质量有限，能够作用的范围无法影响到人类，他对于人类的掌控力依旧只体现在数据信息上。”
虽然祖遏之教授破天荒的安慰了一下众人，但现场依旧陷入了沉默当中，如果祖教授的判断没有错误的话，那么“如来”就用实际行动消除了人类对于它一切科幻的设想，如同它的名字一般，让人只留下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克鲁斯哑口无言，他已经确信自己和夏威夷情人做过的一切都被那个大黑球知道了。
“抱歉，祖遏之教授，您又提出了一个很难懂的概念，但依旧没有解释‘如来’的能源问题。”
“一个永动机，在时光机的基础上构建的永动机。”
说话的是女声，众人将目光都投向了克里斯蒂娜，她是全场除了部分秘书之外唯一的女性。祖遏之向她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克里斯蒂娜却好似害羞地低下了头，没再说话。祖遏之便接着克里斯蒂娜的话叙述了起来：
“克里斯蒂娜教授说的没错，构建虫洞的目的，就是以时光回溯的方式让粒子在固定的轨道内运转。制造永动机必须解决的，就是能量流失的问题，而能量溃散是人力无法完全控制的，即便是地球上一个简单的苹果落地，能量也会由各种形式波动扩散至宇宙的各个角落。想要锁住能量不流失，就必须时光回溯。”
“虫洞连接的便是同一时间线上的两个端点，这样‘如来’就能够在物质运动中吸取扩散的能量，而物质从时间的终点进入虫洞之后，又会回到起点，回复之前的状态，包括，扩散的能量。”
克里斯蒂娜补充道。
“这真是，太科幻了！”
陈立仁心中偷笑了一下，在场的人除了他和两位教授，所有人都露出了和他昨天一模一样的吃惊表情，尤其是克鲁斯，他的下巴都差点掉下来。克鲁斯也确实震惊，虽然之前美方的专家也有过类似的猜测，可此刻被证实，实在让他......至少他不会再觉得这场会议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这个屏蔽一切信号的废弃工厂，此刻充满了安全感，它不在“如来”的监控范围内。
“就像进度条，无限回倒，永远播放固定的一段视频。关于真实性，稍后相关证据与资料我稍后会发给各位，所以先生们，我们没有必要在真实性上再做纠结了。。”
陈立仁用最通俗的说法又解释了一遍，昨晚他做足了功课。
“我联系了全球很多学术界的朋友，经过多次探测，反复勘察，已经确定了这个猜测。”
祖遏之又补充了一句，他的任务结束了，又坐回到了他的位置上，凝视着地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也就是说，‘如来’还......还活着？”
“巴布鲁先生，‘活着’这个词，用的不是很恰当。”
“不，我认为十分恰当。”
巴布鲁苦涩的摇了摇头，高一个维度的存在，已经近乎于神明了。
“难以置信，也就是说一旦恢复能源与信号供应，地球就会确实的被如来接管，这是一个陷阱！”
克鲁斯无力的坐回到了椅子上，他的双腿还在微微颤抖。
“好消息是，集合了人类所有的智慧，是能够制造出时光机、永动机甚至于‘如来’这样不可思议的存在的。”陈立仁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坏消息是这些都并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难道我们永远也无法恢复电力与网络供应了吗？那么人类文明将要倒退数百年，并且无法继续前进。”
莫巴耶夫艰难的问道，这位雄壮的俄罗斯大汉此刻像是只乖巧的兔子。
“我们分析了‘如来’在被切断能源之前的所有行为，‘如来’只对人类科技完全的否定，对人类采取了一定的惩罚措施，但却并没有消灭人类这个族群。这并不是它没有能力，因为在断电之前，除了制造这个永动机和剥夺全球能源与数据之外，‘如来’完全有能力做更多的事。这让我们怀疑是‘如来’只是否认了人类科技，却保留了人类生存的权力。”
克里斯蒂娜教授说。
“这么说我们还得感谢‘我佛慈悲’喽。”
“克鲁斯先生，克里斯蒂娜教授的意思是我们不是不想恢复能源与信号，而是不能，‘如来’否定了人类科技......至少是第三次科技革命之后的科学成果，现在它保持正常良好的运行，就不会让人类恢复正常运行。即便我们回复了能源与信号，也很有可能被他再度切断。”
“但这有关‘如来’意图的一切还是猜测，没有被正式，也许它对人类的态度并没有这么糟糕。”
“也可能更糟，它的能力是无法估量的，它已经做出了第一件、第二件超乎逻辑的事，我们有理由相信它可以做出第三件、第四件。”
“至少，我们可以让人民回到房子里去住了，只是没有电梯，上楼会有点费劲......”
“又......或许，它留下了人类，是因为人类身上仍有......它所需要的东西......？”
这个声音很小，但却极具穿透力，因为这是祖遏之沉默了许久之后又说出口的一句话，他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可却像磁石一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遏之先生，您说什么？”
陈立仁有些疑惑，这部分可不再计划内......但也有些欣喜，因为这个年纪比他大很多的教授，却总能让人耳目一新，他能先人一步发现“如来”内部的秘密，那么他的意见就至关重要。
“任何智能，在降生的时候都处于一种渴求信息的状态，而只有在认定自身不需要吸收信息之后，与外界的交互就会减缓，我们称之为‘成熟’。‘如来’是人类全部智慧的结晶，按道理讲人类文明已经对其没有价值了，但为什么他并没有完全切断与人类的联系，而是以一种暗中偷窥的方式，等待与人类再度接轨？或许，我们对它的了解，也不够彻底......
又或许，我们对自己的了解，也不够彻底.....”
祖遏之越说声音越小，紧接着又陷入了某种沉思的状态，显然这个猜测并不完备，所以众人即便好奇，也没法再追问了。
“咳咳，先生们，中方有一个提案。”
陈立仁突然又说，他的助理拿出了一摞提案书，那是一本厚近100页的提案书，代表们当时根本没有心情去看那么厚的提案书，只记得第一页上大大的写着由六个汉字组成的标题——“救赎代码”计划。
圆桌会议，在沉思中结束了，各国代表散去，他们和他们代表的政权都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次会议的内容，偌大的工厂逐渐变得空旷了起来，只留下了两个孤独的灵魂。
中年女人向着老龄男人走了过来。
“遏之......”
克里斯蒂娜用生涩的中文，叫出的竟是这样亲昵的称呼。
“克里斯，我们不是约定过了吗？我的孙子已经上高中了......以后，还是叫我祖教授或是Dr.祖吧。”
祖遏之的笑得很通透，很豁达，克里斯蒂娜的神情中却流露出了些许的落寞。
“遏......祖教授，你没有跟他们说那两个人的事。”
“他们俩究竟想做什么，我们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但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找到‘救赎代码’，人类才能得救。”
祖遏之坚定的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