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回想起技术总监昨天找我的谈话……后怕后怕……”
“他说啥了?”Cara问。
“说我呀,”颜岩托腮,“面试他没有参与,录用他没有参与,培训计划他也没有参与。说得好像换他面试的话,根本不会录取我。”
Cara伸手给学妹顺毛:“那就没人帮他查酒精事件了。”
颜岩反手拉住她叹气:“预期离职时间诶,我司真可怕。”
“前天问了下总监,”Cara平静地说,“为什么要把焦糖的毛挖掉。”
颜岩浑身发颤:“总监一定恨我……”
技术总监反问Cara,你听谁说的。颜岩张大嘴愣愣瞧着反应釜,将近三吨成品液体焦糖早已凝固,表面长满白森森的绒毛。糖原料储罐打开,铺天盖地发酵的酸臭味,昆虫悠哉游哉向上飞舞。野生君说闻着味儿醉了。总监冷静叫过躁阿姨和审经理,问怎么回事。部长跳着脚喊了一声,焦糖不可能发霉。躁阿姨说,老厂3月停的产,可能当时生产结束没及时清理。
总监目光炯炯透过镜片逼视Cara,突然扯开嘴角,是颜岩告诉你的吧。她没必要否认,问出发霉焦糖的时候,已做好招供学妹的准备;原本她没想趟进浑水,见不得人的机密。颜岩朝围着釜找对策的高管们提问,为什么停产后车间人员不记得清洗产线;没有人理会这个姗姗来迟的追问。他们说,发霉部分挖掉,加热融化余下的焦糖,泵入槽罐车运往苏北喷制焦糖粉;发酵的糖原料也送去苏北熬焦糖,工人得戴着防毒面具刷洗储罐;接下来上海新厂老厂都要接受体系认证,不能出岔子。
历史上从未有过这种情况,总监说,霉变焦糖不知如何处置,你看看我们环保光是有色废水就一头包,这么多凝固的焦糖不晓得怎样无害化处理。言辞间竟有委屈的意味,女下属拖一张椅子于半米开外坐下,静静凝视他;总监被她盯得发毛,不自然地推推眼镜。半晌她终于开口道,焦糖长毛其实很好理解,反应釜停止加热后温度骤降,釜顶内表面水汽凝结滴落,溶解最上层的焦糖;而且反应釜并非完全密闭,停产数月间有足够多的微生物侵入,便在固化焦糖表面那层糖液中茁壮生长。
他说,你讲得有道理。眼神重新落在Cara脸上,此时是狐疑的;颜岩愣头青说漏嘴不奇怪,可是Cara一贯心思含蓄,为什么要在自己面前挑明。无害化处理应该蛮贵的,她说。对对,他忙不迭应道,焦糖在釜里扔了大半年,没这么长时间过。可是,她皱起眉头无辜地望向他,再加工成产品怕是有真菌毒素风险,去掉表层只是清除了肉眼可见的霉斑而已。哦,也有道理,他说;拇指搓着食指。
深秋晚间的办公室尚未开启空调供暖,边上几间屋子人走得干净,空气寂静。Cara捻着的一支笔不慎坠地,毛骨悚然的回音。总监不带感情地微笑着,仿佛认定她在隐隐威胁。她揣测总监眼中的自己是何幼稚模样。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既然颜岩身处事发现场,那么这一段问话的始作俑者便不是Cara本人;心虚道“颜岩认为运费可能比处理费用更高,不明白为什么不丢弃这些焦糖和糖原料”,都推给学妹,她只是复读机。
她向学妹解释,化肥用焦糖色是特制的亚硫酸铵法高色率型号,变质的这批是普通法,色率太低没法以此方式再利用。
颜岩怒气冲冲:“发霉部分挖掉再给人吃,我看着只想辞职!”
“被食药监查到,我司就死定了。”她说。心头百般情绪,并不完全和企业死活相关。“能不能阻止他们?严总知道他们这么做吗?”
“严总知道。”颜岩说。
“可能他不懂这件事的严重性。先不说消费者健康权益,若是客户要求检测真菌毒素的话,霉变原料制作的产品大概率会不合格。”
“我会写进内审报告的,但愿他能重视。”
当着总监的面,Cara凭什么心虚。明明是总监低声下气复述事情始末。当时部长在做中试,环保执法大队长驱直入,吓得生产部直接关停锅炉,疏散车间工人。加热所需的蒸汽断了,车间无人值守,躺在釜里的半成品过两天被遗忘;储罐里的糖也是如此,原计划供部长本轮中试使用。
“现在是在给你转述总监的话。”她对颜岩说。
“‘发霉焦糖这个锅,顺利地丢给了部长。’这是总监的意思?”
“对,我并没有发表意见。总监说这事是部长干的,焦糖是部长的中试样。”
“怪不得那天部长低头不说话……扣他工资!”
“部长一向没什么后处理的意识,一车间主任也不管,总监都习惯了。”Cara表示心累,“虽说部长是老板跟前的头号红人,也不能老让总监替他背锅。你在报告里好好讲一讲吧。”
然而总监没停下话头,思维发散,从原料和产品延伸至工程设备的浪费。“研发部曾有一名不靠谱的员工,自诩有创意,滥用公司经费购买各种花哨无用的设备,”总监好像陷入回忆,眼神飘向天花板,“而且老是探听同事的配方与工艺。忍无可忍,等他合同期满后,我命令人事不得与他续约。”目光倏地扫落,总监注视她,表情耐人寻味。这是对她“探听”的警告么。
“的确不靠谱。”Cara点着头,不知总监有否看穿她掩在安静微笑之下的无力感。
“哎,多学习是好事,有问题要多问。”总监笑道,声调有点高,语气却是放松的。
她想她懂得总监的意思,要通过她多了解颜岩的动态,以防颜岩不留意的妄为。没有空调暖气,深秋只觉冰水淋头;别看总监平日一副包子模样,也是有手腕的。旁人戏谑她和总监关系亲近,是“肤白貌美的女秘书”云云:上司或许是良师,但未必为益友,总监显然防着她亦起了疑,她自觉界限感与戒心来得晚了些。
她是不是正在把颜岩推往总监的对立面,中流砥柱终将把矛头指向老板钦点的明日之星。想不了许多,Cara自顾不暇又怎能护住同僚。所谓的正义感,就当她生了异心罢,像夏天来临前的杭一样;她想起他,渐渐也理解,当时他自顾不暇,又怎能考虑她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