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那天,冬天也随之而来。
冬天最先来到的地方是我的膝盖。接着是左手小拇指的第一个指关节。我开始长冻疮了。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舌头一直在上排左边的臼齿上来回移动,试图清除掉贴在上面的一小片小核桃的薄衣。当我第六或者第七次从周筱手上的塑料袋中抓出三颗小核桃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舌头已经发麻了。由于惯性,我又放进嘴里一颗。周筱说她已经百炼成钢了。我想着的是莱布尼茨那一头可笑的卷发。要是我也去烫那么一头会是怎样的效果?她说他们办公室今天买了二十斤小核桃,团购的,便宜。她问我要不要。我说我没钱。没钱是推辞一切的最好理由,比如聚餐,逛街或者一起做头发。我没钱去做莱布尼茨那样一头可笑的卷发。周筱说她上班的时候,把垃圾桶放在桌子下边,放在两脚的中间,边吃核桃边往下吐核桃壳。从周筱的口中大略统计,她们今年一起买的东西有:男女睡衣、豆浆机、炒货、羊毛袜子、卡通拖鞋、围巾、瘦身茶、保暖内衣、按摩仪、面膜等。你有我有全都有哇。这样也好,集体行动,省得攀比,和谐社会的样子。所以女人是维持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也是拉动内需的主要力量。我不想加入她们。可是,不加入意味着我永远是个别别扭扭的非正常人。人们都忽略了我,只有周筱勉强能跟我这么走在夜色中。我很感激她,在我需要朋友的时候她就站在我身边。好在大多数时候我都不需要朋友。我不需要跟姐妹淘一起买东西,甚至连姐妹淘这个词我都觉得怪怪的。我不需要别人来肯定我,反正我自己都一直在否定自己。我也不需要向别人倾诉自己的情感困惑。我是个怪异而别扭的存在。但我觉得挺自在的。相反的,如果每天与这么一帮妇女在一起吃核桃,倒是真正难以忍受的事。别人看来很孤独的人,自己倒并不觉得孤独。而那些喜欢集体活动的人,才是孤独症患者,疗方就是和同事一起团购睡衣零食袜子,一起咔擦咔擦嚼核桃。所以我觉得康德这样的生活挺好的,只是偶尔我也会想,他这一生的每一个夜晚是怎样度过的?他偶尔或者经常打飞机吗?编辑老师,请勿把这句话删掉,或许看起来格调不高,但毕竟也是种人文关怀。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穿过了一个饭店,名叫“盛世桃源”。周筱的老公斧子朝着一辆车子说,这个不错吧,很宽敞。周筱问要宽敞干啥?我说可以……那个。核桃被我咬开一半,细碎的果肉混着细碎的壳在舌头上不知所措。我吐了出来,放在手心里,借着路灯光把点点核桃肉都挑拣出来,放回嘴里。核桃是周筱买的,我必须让它物有所值。她是个慷慨的人,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工资的小部分用来买吃的,我是受益者之一。每一次收到一个大包裹之后,她就会带两袋过来给我,有时候是榛子,她知道我喜欢吃榛子,也有山核桃、阿胶枣、进口饼干、比利时巧克力等。她把零食放在我的电脑桌的一角,然后拉我出来散步。她说我不能太宅了,得走走,散散心,心情好了,运气才会好。她是个好人,但我不信这套说辞,我跟她一起散步,出于吃人家的嘴软,而非想要运动一下。
江南初冬的夜晚,路灯上蒙着一个橘黄色的光环,我以为那是因为水汽太重,其实是因为我的眼睛散光。我的视力越来越差了,可我不想去配眼镜,散光让世界朦胧而可爱。我有很多可以改变的地方,但我不想去做,我只是慢慢习惯它,或许还带着怨恨。周筱是个积极乐观的人,没有太多的想法,生活得简单快乐,是个正常人。她觉得我这么啥事都不做,一定是在做某件大事,到时候能让她作为朋友也感到很自豪。我知道我一定会让她失望的,因为我看起来什么事情都不做实际上也真是什么事情都不做。她一定不能明白,为何一个人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做,我也不明白,可我就是这样。
天还不算太冷。她怀孕了,因此穿着宽松的衣服,确切地说,是我们高中时的校服,衣服裤子都是。路过一条巷子,有穿堂风,她的衣服里灌满了风,鼓鼓的,她指着影子说:“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宇航员?”然后模拟太空漫步,边走边笑。我也笑了。但是这种快乐转瞬即逝。她笑个不停,斧子在一旁说:“周筱,你不要笑得像个疯婆子,小心小孩生出来也像你这么傻呵呵的。”“傻呵呵的有什么不好?我吃饱喝足,还能散个小步,这生活多好啊,为什么不能傻呵呵地乐呢?”我在一旁看着他们夫妻俩拌嘴。说一点都不羡慕这样的生活,那是骗人的。但是这羡慕有几分,就要打个问号了。我不怀疑别人的真心,只是怀疑它的持久性。人是会厌倦的。就像我现在看着他们,感觉挺快乐,但是要不了几分钟,我就会觉得很烦,想回去一个人静静地发呆,浪费时间。我不知道我能忍一个人多久。她继续太空漫步,学阿姆斯特朗说了一句:“个人一小步,人类一大步。”她是用英语说的,她的专业是商务英语。她老公觉得她傻呵呵的,那一定是带着爱意和柔情的。而我现在觉得她傻呵呵的,那是批判性的。她真傻,人性的黑暗,社会的不公,命运的不确定,这些问题难道从来没有困扰过她?她为什么从来不会因为饥饿儿童而失眠?因为她傻呵呵的。我胡乱想着,或许我真是疯掉了。我是个矫情的事儿妈。净为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瞎操心。我还内心扭曲,见不得别人简单的快乐,见不得别人好。醒醒吧,让别人好好生活,你自己也是,好好生活,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我的心里翻江倒海,我的脸上挂着月亮才看得到的笑。我走到她身边,挽起她的手臂,我说:“你悠着点吧,娃儿要晕船了。”路灯下,我俩的身影亲密无间。走过一个转角时,两个身影合二为一。
未来,我是不是也会有周筱那样的生活?简单快乐,无忧知足,一个男人一个家,一条小狗一个娃。这有什么不好呢?
散步的好处显而易见,我即将冻结的四肢得到了舒缓,冻疮被逼到最小的角落。我和周筱的聊天也很愉快,散步时刻是我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她是个单纯的人,不对生活作过多的恶意揣测,有什么不愉快,她隔天就忘记了。她从不失眠,她说,睡觉是多好的事啊,干嘛要想那些烦心事?她从不追问意义。作为一个悲观者,我甚至觉得我的生活就要走向励志故事的大团圆结尾了。
我们的散步活动,有时候就我和周筱,有时候斧子也参加。他是个会计,为了多挣钱,业余时间还帮另一个小厂做账。他不参与的时候,我们会聊一些比较女性化的问题,追忆一下当年的某个帅哥,或者聊聊某个男明星的绯闻。
后来某一天的散步时间,斧子不在,周筱问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父母离婚你会怎么办?”我摸不准她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就愣在那儿。她补充说:“我是说小时候。你觉得会对你的性格有多大的影响?”
我说:“我性格很差,整个就是个矬人,但是这个跟我父亲的离家出走关系不大。你知道的,我父亲出走才两年,那时候我都21岁啦。人的性格,跟很多因素有关,单单把责任推到某件事情上,不应该。”我胡乱地回答一气,像在研究生面试时那样信口开河。突然间,我醒悟过来:“张斧怎么你了?”我真是自私,遇事只想着自己。
她说:“上周三晚上,他洗澡去的时候,我用了一下他的电脑,他QQ没下,正好有人找他,我就点开看了。写着:好儿子睡了吗,妈咪要去睡美容觉了哦。字是淡紫色的,还带斜体。头像是个乳沟图案,应该是个女的,备注名字只有个字母N。我觉得很奇怪,我婆婆虽然读过几年书,但不会上网,更不会聊QQ。于是,我直觉就知道,他们有暧昧。”
“张斧不是这样的人吧,你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他吗?”
“人是会变的,会喜新厌旧,或者想换换口味尝尝鲜,不是吗?而且我现在又大着肚子,不能干那事。”
“那不成畜生了吗?”
“我就点开聊天记录,他们之间的称呼竟然是儿子和妈咪。我不仅是生气,而且觉得恶心。太他妈恶心了。当时,我感觉自己的脑子要炸了,我想直接冲到浴室里问他是怎么回事。但是,我没有声张。我得掌握多一点的证据,好说服自己。我把他们的聊天记录复制下来,贴在自己的电子邮件里,然后发送给我的另一个邮箱。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真的,比考试作弊刺激多了。然后,我就关掉了页面,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一夜,我没有睡着,这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我起来上了好几趟厕所,进进出出,他睡得很死。我坐在床上,看着他,心里全是气,人怎么能这么表里不一呢?我甚至想从厨房里拿把刀过来,直接把捅死他算了。”
我听着她说,不知道怎么回应。我觉得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太沉重,太遥远了,我并不想知道。我是个碰到问题就逃走的人,自己生活中的问题尚且如此对待,别人的问题,更是要躲得远远的。奇怪的是,我经常被当做情绪垃圾桶,因为我嘴严,我不会把别人告诉我的事情再添油加醋往外扩散。有时候我很烦别人来向我倾诉,我一不是知心姐姐,二不是心理医生,三不是人生导师,凭什么要听这些啊。每个人都跟我说故事,觉得自己的经历天下无双,值得写成一本书,事实上,狗血的故事大抵相似,甚至连对白也是雷同。有时候,我又想听听那些破事,毕竟,生活多无聊啊,有人比我过得惨,总是件欣慰的事。适时地听一些八卦消息,能够让人更有存在于这个红尘俗世之中的确实感。
当然,倾诉者一般也不指望我能帮到什么,我连自己的生活都过得这么糟糕呢,谁还能指望我给出有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他们就是需要有人听而已。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个。此时,我正在给周筱提供“聆听”服务,这种服务是免费的,或者说,是我用它来偿还那些被我吃下肚子的零食。除了听,我还需要带着一些情绪说“嗯”“啊”“不会吧”“别伤心,会好的”之类的话。
夜色下,深秋初冬的空气虽然清冷,却让人头脑清醒,不像夏天那般黏黏糊糊浑浑噩噩。我的想法异常清晰,出轨的男人坚决踹走,因为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说明他对婚姻法则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大脑受鸡巴的管控。当然,周筱还对她的男人抱有幻想,她正怀着他的孩子,她不知道没有了父亲孩子要怎样长大,她没有考虑过没有了这个男人今后的生活怎么过,她害怕面对这些问题。我还在大学时,每逢周张争吵过后,都会充当一下爱情顾问,我向来劝离不劝和,给她列举对方的种种不是,条分缕析,一通疏导之后,人家床下吵架床上和。后来我就学乖了,再也不在小两口闹别扭的时候瞎掺和,以免等他们和好后里外不是人。因此,我只是听着,必要时“嗯”“啊”敷衍。
她接着说:“天快亮的时候,我睡了一小会儿。上午上班时,我看了那些聊天记录,我发现,那个女的是个有夫之妇,据她自己说,丈夫经常在外做生意,她的儿子都上初中了,寄宿的。你绝对猜不出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是在一个找妈妈论坛上勾搭起来的。起初,我以为那只是个网络上的寻人启事,点进去看了才知道,都是一帮好吃懒做的小年轻找中年妇女,给钱给干。我看的时候都觉得脸红,他怎么有脸做出这种事情?后来,我就把我的小号更改了个人信息,换了个小帅哥头像,删掉空间里的一些东西,去加了那个女人的号。和她聊了几句,她就让我给她看看她的小宝贝。对,她把那个叫做小宝贝。叫我,就是那个我虚构出来的大二金融系在读学生,叫大宝贝,好儿子。”
故事越来越精彩了。
“她就是条发情的母狗,见到公的都往上扑,并且还喜欢那种嫩生的,没经验的。装忧郁的最能打动她。张斧就是这么说的。他对那个母狗说,他刚毕业,正在准备考会计证,工资很低,女朋友瞧不起,女朋友家里反对,要分手。楚楚可怜的落魄贵公子。那母狗就安慰他,好宝贝,一切都会好的,妈妈的大奶子给你摸个够。你看,就是这么变态。”
“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哪儿知道啊,这事我可真是一点经验都没有。”我说的是实话,我真没有过这种跟变态人类打交道的经历。
前阵子,我还因为周筱婚姻生活的甜蜜而对生活产生了一些积极的想法,想要精精神神地活,做一个更好的人,然后和一个不错的家伙结婚,生下一个自己看着还算可爱的娃儿,不问意义地过完一生。现在,这个插曲让我加深了对人性之复杂的认识,命运的不可靠再一次撂倒了我,我不想战胜它,也无法战胜。
“你说,如果只是精神上出轨,算不算不忠?”
“你确定他们没有干过?”
“没有。那个女的在南京呢。我确定他这段时间没有出过X城,而那个女的也不可能过来,因为张跟她说自己在苏州。”
“应该不算吧。我不知道。”我敷衍着。脑子里开始乱起来。耳边有阵阵轰鸣声。
“我现在脑子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事我还没跟他谈。也没告诉我妈,你知道的,我妈一直不喜欢他,赚得又少,性格又内向,半天不说一句话。我不能告诉我妈,她一定会劝我离婚的。最近,我睡得很差,也没有胃口,要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宝宝,我真想趁这个机会减肥呢。每天,我躺在他身边,就感到恶心,仿佛能听到那个女的在喊小宝贝。小宝贝,也真够小的。”
我在想,她怎么还没哭。
“前天,我借口说自己没有力气做饭,就回娘家住了。我妈也以为我是害喜太严重了,就好吃好喝伺候着,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
我什么也说不出,默默地看脚尖,看影子,看树,看路灯,看路过的车子。这一段路特别漫长,我走啊走,走啊走,就是走不到尽头。
我伸出手去,拍拍她垂着的胳膊,说:“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安慰之词真是一点用都没有啊。可是,她听了,就哭起来了。她把脸趴在我的肩膀上,她的脸上肉真多,泪水更多。
她的身子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很艰难的喘气声。在无边无际的泪水里,所有的温暖,皆来自心伤。
我感知着她的泪水的温度,突然明白,这个夜晚,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我们回去吃点好吃的吧。”
我,周筱和张斧,都是中学同学。高中时,他们两个并无任何恋爱的迹象。只是张斧偶尔会找周筱讨论政治试题。记忆中,张斧颀长而纤弱的身影在周筱的课桌前晃荡,他总是站不正,晃啊晃的。
他们是在大学开始恋爱的,异地恋,一个在南京,一个在西安。课余时间和假期,周筱在麦当劳打工,为了存路费去看望他。有一次,在从西安回南京的火车上,她给我发短信说:“怎么办,还没出秦岭,就想他了。”
我并不看好他们的这段恋情,我觉得张斧配不上周筱。张斧羸弱而阴沉,并不像他的名字那般粗野而蛮横。他总是营养不良的样子,说话细声细气,常常说一些古怪的话。高中时,有一次我在食堂里吃饭,他坐到我对面,闷声不响埋头吃饭,过了一会儿,突然抬头对我说:“姚黄,你知不知道,吃相难看的女生性欲强呢!”我愣在那儿好一会,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最后低头继续啃鸡翅。他像躲在阴暗角落的某种动物,突然间会跳出来吓你一跳,他让人不舒服,这是关键。周筱是鲜活的,她皮肤红润,精神饱满,成天把笑挂在脸上。她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你可以说主要表现在吃这件事情上,但是,光是听她说吃的,你就会觉得心情舒畅。散步的时候,她会突然说:“今天的月亮,就像咸鸭蛋黄。”我回她说:“嗯,就像被苏丹红染红的咸鸭蛋黄。”你们看,我也是这么的惹人讨厌。我时常觉得自己配不上周筱给我的这么好的友谊,因此我常躲着她。
两个人好不容易熬到毕业,本以为终成正果了,却遭到了家里的反对。周家反对的理由是,张斧学的会计却连个会计证都没考到,在一个小厂做财务,工资很低。张家反对的理由是,周筱太胖太能吃,花钱大手大脚。不过,双方家长并没有坚持多久,因为周筱火速怀孕了。在他们的婚礼上,我说了一段发自肺腑催人泪下的贺辞,我真心希望他们的生活会给我提供一个好的范例,让我看到世俗生活是值得去拥有的,琐碎的日子并不总是饱含怨恨,平凡的人生虽然平凡却含着暖暖的光。
现在,张斧出轨了。或许只是精神上。对于精神出轨这件事,我是不可忍的,但每个人的尺度不一样,周筱能忍。她在娘家住了一星期,就被接回去了。
又一天,散步时我问她:“你想好了?你能原谅?”
她说:“身体没出轨,就算了吧。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出轨和妥协,是同时出现的一对,并且有一次就有无数次。
“两个人生活,没有什么是不可忍的。”她幽幽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无言以对。毕竟,那是她的人生,她自己选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