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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些让母亲哭的孩子

“你的同学钱初三牺牲了。”我妈冲进我的房间,劈头就冒出这么一句话。我拉低被子,朝她看了一眼,回了声“谁?”

“就是那个爷爷生的男孩,你同学,”她接着说:“昨天夜里的车祸,他自己开的车,撞在公路边的山上,当场就死了。死相很难看。”

她把装着早餐的塑料袋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对我说:“趁热吃。”然后就走了。我听到先是我房门关上的声音,没多久听见家里的大门也关上了。我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披上一件羽绒服,把早饭拿过来,开吃。是个烤红薯,有点烫,我小心地撕掉了上面的皮,在边缘处咬了一口,舌头呼噜呼噜打了几个转,咽下一口红薯。红薯很香,尽管那是我妈买的。吃完了滑进被窝里,或睡,或发呆。虚度时光是我擅长的不多的事情之一。躺在床上东想西想,一不留神就到下午了。

谁都知道初三的身世。当年,初三妈妈还是个医学院没毕业的学生时在一家医院实习,没过多久便被院长搞大了肚子。那时院长已经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初三妈妈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于是院长作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让她嫁给他的大儿子。于是初三现在的爸爸其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而他喊爷爷的那个人是他的生身父亲。这件事在我们螺蛳镇无人不晓。每次我和我妈谈及初三,我妈都会说“知道,就是那个爷爷生的小孩”,然后还不忘感叹一句“他都那么大了啊~”估计这事在当年也是轰轰烈烈的。而且,我们还知道,初三名字叫初三并不是因为他是哪个月初三生的,而是他学医的母亲认定她是在初三受孕的,据说她现在仍保留着那本被画上一个圈的台历。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我在钻回被窝之前,给林晨音打了个电话。我说,初三死了。她说:“不会吧!前天还跟他聊很久的。”我把早上我妈跟我说的话复述一遍,我问,你回来不?她说:“我快要考试了,你替我在他坟上放一朵花吧。”

我挂掉电话,再也不想躺在被窝里了,胸口闷,我有点难受。之前,我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同龄人的死亡这种事情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怎么就会突然发生在我的身边呢?初三虽不是什么大善人,但总体来说还是个不错的男孩子啊。他的身世并不是他的错,他本不应该承受这些的。他阳光,帅气,爱运动,打篮球的时候样子特别迷人。高中时,倒追他的女生很多,只是他一直喜欢着林晨音。

他喜欢她,直到死。

其实,我不想再回忆往昔,只是,对于死去的初三来说,再也没有“将来”可以憧憬。关于那段青葱时光的记忆里,空气中弥漫着香樟树的清香。在油油绿绿的树叶下,少年们诉说着永远。可是那时的永远保质期很短,短得像一朵海棠花的绽放。

蓝天下,教室靠窗边位子上的初三正在给他爱慕的姑娘写信。他穿白衬衣,卡其色的运动裤,红色的匡威帆布鞋,他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他的头发清清爽爽。他的字迹很漂亮。他用雪白的A4纸写信,信纸的右下角,是他手绘的芙蓉花,他最爱的姑娘,那个收信人,我的好朋友林晨音,最爱芙蓉花。初三绘画很好。之前的三年,每隔一周的周末,他都放弃与男孩们打球,混在几个女生之间一起在教室里出黑板报,只因为她肯定会出现。

林晨音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女孩子。学习成绩数一数二,性格开朗大方,笑容自信,无论什么类型的活动,她都会积极参与。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像老师在给学生填写成绩单一样。后来的两三年初中时光,林晨音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经常腻在一起。高中,她去了X城中学,我直接升上了十二中的高中部,初三与我是同班同学。

我和林晨音保持着书信交流。初三经常给她写信,但她很少回,有时会在写给我的信中说些关于他的只言片语,有时会把写给初三的那张纸条也装在给我的信封里,让我转交。因此,他是跑传达室收信最勤的。每当我收到林晨音的来信,他就会坐在我的旁边,满心忐忑地等着我把信看完,然后凑上来问:“怎么样?她过得好吧?有没有提到我?能不能给我看看?”

他疯狂地收集与她有关的一切东西。就连他们以前打闹时她掷向他的粉笔头他都如获至宝地收藏起来。我和林晨音有一张合影,是运动会期间某个同学随手拍的。照片上,我和林被一群幼儿园小朋友簇拥着,我表情尴尬,她落落大方。拍照的那个同学洗出两张照片,我和林各一张。我嫌恶自己的表情,就把它夹在一本副科书里,后来那张照片不见了。直到高考之后,他才告诉我,他拿走了那张照片。

本科的前两年,我依然与林晨音互相写信。从她的信中得知她与一个清华的男生在谈恋爱。初三在当兵。他时常给林打电话,曾经一次打掉过一张150元的IC卡,创下了林的宿舍记录,此后无人打破。

我无法得知他们通过电话聊了些什么,也不想再去探究。当我尚未去回忆这一桩一厢情愿的爱情故事时,我以为它会缠绵悱恻催人泪下。可是当我写下上面的字,只剩下一阵唏嘘。哪有那么多感天动地?它甚至不值得一提。如今,它被我想起,无非因为当事人早早过世。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他结婚生子长命百岁,或许早已变成了年少无知犯下的一桩二逼事,羞于启齿。这样的故事很多人都经历过,以后也会被重复一千次、一万次。它既不空前,也不绝后,它悲伤,也是千篇一律的悲伤。

起床,开机,上网,看看高中同学群里有没有什么消息。群里的人都在谈论这个事情,感叹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无常。有几个跟初三关系好的男同学今天一早已经去过事发地点,说车子被撞报废了,想必当时的车速一定很快,幸亏附近没有其他车辆,不然就殃及无辜了。他们商量着要不要去送送他。其他一些女生附和着,她们都是软心肠的女孩子。

我觉得我是有点生林晨音的气,她太绝情了,一个男生用一辈子的时间喜欢她一场,她却不愿意回来一趟。考试?考试真的那么重要么?或许,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差别吧,她永远会把自己的目标、自己的事情放在最前面,为了这个目标,她一切都可以放弃,而她的目标,无非就是“优秀,成为最好的那一个,做赢者”。我能从理论上理解她。被初三那么长时间喜欢着,她肯定是感觉复杂的,一则觉得很自豪,能有人这么痴情地为自己,一则很烦恼,她不能接受他,因为他俩压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如今,她正在北大读研,要怎么接受一个高中辍学的小混混呢?

在林眼中,初三肯定就是个小混混。高三上学期,他读不下去就参军了。入伍前,他因为是平足差点被刷下来,据说是他爷爷花了钱打通关系他才能顺利当兵的。在部队里,他爷爷又找关系让他去读了军医大学,回来后,入军医院当医生。我是不敢找他看病的,我甚至不敢去那家医院了。

高中时,初三就不怎么学习了,成天就知道谈恋爱、打架。他经常拿一张自己手绘的空白信纸,找我教他写情书。我不怀疑少年的真情,但情书上的内容,我连个纸张的折痕都不信。那时候,有个女生对他死缠烂打,有时候直接把他堵在楼梯口,扑到怀里要强吻他。为了摆脱那个叫佳丽的女生,他谎称和赵倩在谈恋爱,而赵倩,就是他死之前的未婚妻。

关于赵倩,我知道一个事情是,她高中时有一次买彩票中了五十万,至于那钱怎么花的,我毫不知情。还有就是,她长得还算好看,是一种狐媚的美。我不喜欢她,关于她的事,我知道的就止于这些了。

我跟周筱同学说:“赵倩也算蛮可怜,这是不是就是克夫命啊?”

她发了一张图片给我。照片是在宾馆的房间里拍的,画面中的两个人都穿着浴袍,女的胸口敞得将露未露。姿态是亲密情侣的样子。很久我才认出来,女的是赵倩,跟中学时相比,她留长了头发,烫了卷,染黄了,尽管穿着浴袍,却没有卸妆。这个男的不是初三。这是个胖子,满脸的油光和横肉。这是螺蛳镇男人常见的相貌,无棱角的扁平脸,薄嘴唇,脖子多肉,目光市侩,气质庸俗。

周筱告诉我,这是从赵倩的QQ空间里截图出来的,她经常上传这样的照片。她和初三都是各自玩,在家里长辈面前装作恩爱,不装要不到初三爷爷的钱。

关于初三的挥霍无度,我是有所耳闻的。他经常以自己的特殊身份来要挟父亲和爷爷给他钱。有时候,他爷爷不给他钱,他抬手就打。有一次,初三一把揪住爷爷胸口的衣服,老头儿说:“初三哎,你别打我,我是你亲爹啊。”初三立马就暴怒了:“你不说这个还好,说了更要打你了。”

周筱说:“你以为他是怎么死的?当时车上还有个小姐呢,他叫了个鸡,一边开车,一边叫鸡帮他口交。”

我看到这一行字,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连想象力也枯竭了。我的手上长了冻疮,我的脑浆冻结成冰,我忘记了语言,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周筱问我,去不去送他一程?很多同学都去的。

我想了想,“不去了”这三个字从我手中流淌出来,那么自然,发自肺腑。

我想我还是太纯良了,时间在我身上仿佛比别处流逝地慢,别人已经结了婚又离掉了,我还处在“后学生时代”。我时常沉浸在过去的时光中,总觉得周围的人都还是懵懂的少年,对男盗女娼之事的认知还停留在明清小说中。我还是个生涩的果子,倔强地挂在枝头,而他们早已经熟透,甚至内里生了虫子。

毕业至此,我尽量避免一切人多的聚会,同学之间的改变让我浑身难受,我拒绝看到,也不想被别人当作对比的对象。包括为了告别一个年轻人离开这个世界的聚会。

在这之前,我时常责备自己的冷漠,对人和事的看法过于消极,凡事总是先看到坏的,怀疑别人的真情,一切付出在我看来都是别有所图,所有不求回报都是另有目的。可是,回想起初三经历的这些,以及他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再一次看清感情这种事情,无非是互相取暖,不过是纾解肿胀。我还能说什么呢?恶心感挥之不去。

我闭上眼睛。仿佛有一根发红发烫的男性生殖器抵在咽喉。它样子蠢笨,野蛮而粗暴,它不以自己为耻。

那个小姐毫发无伤,如神庇佑般躲过了一场摧枯拉朽的劫难。眼前的,或者说嘴里的这位恩客死了。那是他一生中代价最重的勃起。

我最终还是去了丧礼现场。

我本不想去的,只是我出门倒垃圾的时候,顺手把门关上了,站在垃圾桶前想起来没带钥匙。我看着紧锁的大门,忍不住叹气。我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打算走过三个小区去初三家,找我母亲拿钥匙。

我的母亲是个职业哭丧婆。这是一个消失多年又复苏的职业。要从事这项职业,有许多硬件必须过关。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认为哭丧婆必须长得一脸悲苦,身世凄惨,这样一哭才能催人泪下,带动全场。其实不然。那些人家更愿意请那种家庭和睦,身材健硕,很有福相的女人,这样才能为丧事带来好的“福”气。然后就有一个疑问了,这样五福俱全的人,能哭得出来吗?这就是一个好的哭丧婆的职业素养问题了。我母亲是整个螺蛳镇乃至X城最好的哭丧婆。无论当天有多开心,只要一进丧礼现场,浑身的肥肉都渗透着泪水和悲伤,哪怕是空气的微微颤抖,都能像针尖刺破灌满水的气球,一瞬间就喷薄而出。哭完一场,收工,面容和蔼地与雇主家告别,路上与同事有说有笑。

我迄今没去看过我妈工作时的样子,关于她是怎么工作的,我都是从她的只言片语和村里人的口述言传中进行想象,形成模糊的画面。

我从母亲那儿得知,丧葬产业其实挺大的,民政局那一块官方的就不说了。单就鼓乐队来说,不仅仅是提供一个乐队,还包括丧礼场的搭建,含简易棚、桌椅等出租。谁家有人过世了,打个电话,立马有小车开过来,带上了全套的设备,顷刻就把架子给撑起来了。鼓乐队还有和尚提供。和尚是野和尚,会念各种经,熟稔做法事的各项流程,披上袈裟就上岗,脱了袈裟回去睡老婆,工作生活互不相干。我的一个儿时玩伴现在就做这个行当,日子过得挺小康。要说,为什么不请真和尚而要请野和尚呢?真和尚多贵呀,他们有政府补贴,才不在乎赚那点外快呢,想请还不一定请得到。野和尚多好,不光念经,还帮忙出点力,扛个东西什么的,完全不端架子。

我母亲与鼓乐队的关系是合作性质的,她不属于任何一个队(台面上叫“丧葬文化服务公司”),但跟每一个队都关系良好。这并非是因为她人缘好,主要还是技术过硬。以前,在我大三的时候,有一次她跟我打电话,略带忧心地告诉我,最近有个女的抢她的生意,挣的钱不如以前多了。过了几个月,她又告诉我那个女人不干了,没生意。并不是每一户办丧事的人家都舍得花钱请我母亲那样的职业哭丧婆去现场表演,但无奈自己哭又没那个效果,于是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做法:买CD播放。我母亲录了许多CD,哭爹哭妈各种版本的都有,二十五元一张,与市场上的正版歌曲CD差不多价格。CD的销路还行,但有钱人还是喜欢请她去现场表演,毕竟,丧礼就是一个讲排场的地方,此时不炫耀,就真的没机会了。听过我母亲现场哭丧的人都赞叹她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带动全场来吊唁的人的悲伤情绪,尤其是在大殓和出殡这种高潮部分,参加葬礼的人无不被她的哭声感染,就算平素与死者有再大的过节也都会烟消云散,沉浸在生离死别的哀痛之中,泪洒坟头土。

这两年的物价贵,我母亲的出场费也高,基本就是三天一千块。别人舍得花这个钱的原因之一是她非常敬业,丧礼举行的三天之中,她除了喝水、吃东西,基本上一直坚守岗位,哭得伤心欲绝肝肠寸断。有的雇主看她这么卖力地哭,生怕她脱水休克意外死亡,往往会在人少时怕拍她的肩膀说:“肖大姐,意思一下就行了,注意身体呐。”愈是这样,她就哭得愈是卖力,雇主家看着过意不去,临走时给的“喜封”里再多加两张。

之前,我并没有去过初三家。但是走进小区,循着吹吹打打的哀乐声走去,远远地就能望见红白蓝三色彩条篷布下摆着十几张圆桌,因为不到饭点,塑料椅子都叠在一起,花花绿绿的垒成一摞。乐队见有人来,打起精神吹吹打打,来一曲《苏武牧羊》之类没头没尾没完没了的歌曲,随时可以开始随时可以结束。家门口的左侧,摆着一张写字台,坐一个账房先生,摊着一本“万年账”,把来客的名字写上,注明吊唁礼金数目以及附送的物品名称和数量。之后,从写字台一侧的柜子里拿出一条毛巾摊开在桌面上,又拿了一条长糕、六颗糖,放在毛巾上,再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包烟,认真地把东西码好,用毛巾把它们卷起来,交给来吊唁的人,作为主人家对吊唁者的谢礼。来人接过毛巾包,往腋窝下一夹,就跨进门槛,走进屋里。遗体放在家里的堂屋,躺在卸下的门板上,头朝北,脚朝南。床板下放一个草编蒲团,供吊唁者一进屋便跪下朝死者磕个头。

门框上贴着白底黑字的挽联,写着“良行美德千秋在/高风亮节万古存”,我琢磨着意思,忽略掉账房先生,直接走进灵堂。按照习俗,死者的女性亲属需要一直围坐在遗体旁,一俟吊唁者进门,就开始嚎哭。但是初三的葬礼不一样,因为他是个年轻人。在他遗体旁哭泣的只有他的母亲。

我的母亲也在屋里,和初三的母亲靠在一起。起初,她并没有在哭,与其他人低声地交谈,声音细细碎碎,像一把撒落在地上的谷子,带着干燥的气味。我走到她身边,她抬起头来,母亲对自己孩子的到来是有心灵感应的吧。我说“钥匙”。她起身从裤兜里掏钥匙给我。我默默接过钥匙,走出了灵堂。

我和母亲很少交谈,对话都是简短的,谁都不想多说一个字,就像今天早上她为我买了早饭,只说“早饭”两个字。名词和动词,才有存在的必要,形容词、副词、连词等,都是多余的。在她的世界里,哭可以表达一切情绪。

但是此时,她并没有哭,因为这只是工作,工作讲求目的性和效率。只有为了获得丧礼气氛,哭才是需要的。

出门前,我瞥见初三母亲的脸。那是一张尚未完全老去的脸,皱纹不多,也还能隐约看出年轻时的美丽容貌。她的脸上全是泪水,眼睛红肿,嘴唇苍白而干燥。她浑身有规律地颤抖着,已经哭不出声音,任泪水不住地往外流淌。

我一言不发地走出去。我走了几步,又折回去。

初三死了!他才23岁!他死了!

我在马路上闲逛的时候,再也不能搭他的顺风车了。他的后代将不会出现,他的坟头将无人祭扫,在他的父母死后。一切戛然而止,就在他的汽车撞上山体的那一瞬间。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人们都在向被窝寻求庇护和温暖。那个时刻我在做什么?可能是像所有无所事事的时刻一样的无所事事。平庸到再也无法记起。没有丝毫值得铭记。平庸得可以随手丢进那个叫“平庸”的巨大黑洞。可是于我而言,那样的时刻还有千千万万,而对于初三则再也没有。他是不是一个好人,已经不再重要了,死亡用黑色的墨汁覆盖了一切。他再也没有更改的机会了。

迟疑着,我又跨进灵堂。大红绸面被子盖着一具尸体,他不痛不痒,无悲无喜,他变成了它。几天前,他还是一个鲜活的人。心里永远藏着一个笑容自信的短头发姑娘。他充满了缺点,智力平平又好逸恶劳,无甚本事却想获得自己不配得到的地位。他淡漠善恶,放纵欲望。可是这些缺点是人类共有的。我也有,你也有,我是说你,我的读者,我的同谋,我的兄弟!

现在,他死了。他躺在一扇门板上,身体僵直,破损残缺的肉体由内而外正在腐烂。明天,他将被烧掉。大火点燃后的某一刻,他会腾地坐起来,然后再次倒下,彻底死亡。骨灰是一些无机物,与灶膛里扒出来的灰并无太大的差别。他们说,他就是扒灰扒出来的。

我知道,一切活着的生命最后都会交给火焰。可是,这场大火似乎来得太早了些。他还没有来得及长成一个大人,还没有跟拿他开玩笑的命运算账,还没有断掉对林晨音的执念,还没有让一个女人受孕,还没有为柴米奔波,还没有在子女的考卷上签名,还没有看到子女重复他的故事,还没有拿到退休金,还没有垂垂老矣不能勃起。总之就是一切不该这么早结束。他做的错事,不应该由他母亲用泪水来偿还。

我又走了进去,沉默着,望着它。他已经变成了它。

初三的母亲正在叠着纸锭,在两场哭泣的间隙积蓄起悲伤,让自己空空的身体里灌满了泪水,好在下一次哭泣的时候能够一触即发。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说不出来,呆立在那儿良久,我对我妈说:“妈,我走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说出这么长的句子了,对我妈,眼前这个身躯魁梧,浑身写满悲伤的职业哭丧婆。她把所有的泪水都献给了陌生的死者,只为弥补自己双亲离世时的遗憾。

在我跨出灵堂的那一霎那,母亲的哭声漫过天空。我立在冰冷的空气中,空气是固体的,全世界都被凝固在彻骨的寒冷之中。我的皮肤结成了冰,我的血液不再流动,我的骨骼变成了冰柱,悲伤毫不迟疑地刺进我的心里。痛,冰冷的痛。哭声在冰块里蔓延,结出丝丝缕缕的线,将一切物体缠绕住,越缠越紧。

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早已经死去。床脚边还有没洗的内裤,抽屉里还有没写完的诗,爱人尚未到来,父亲至今下落不明。我有那么多的来不及。我有那么多的未完成。我有那么多的空白岁月,我有那么多随意丢弃的梦,我有那么多作废的时光。好在我已经向母亲告别,此后,再无遗憾。

屋子里,初三的母亲哭干了眼泪,却还做出嚎啕大哭的样子。那个名叫小满的懦弱的男子拍拍自己法定妻子的肩膀说:“好了,别哭了,以后没有人会问你要钱了。”

(洁本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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