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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芥末爱情

1

北京人对待日韩人的态度很是耐人寻味。

如果是面对面的情况,比如说一次正式或非正式的会议,主办方会想法设法尽可能多请一些日韩友人来提升会议的国际水平,中国人也总是对这些邻国宾客格外热情,将他们团团围住,用生涩的日语或韩语问东问西。

如果不是面对面的情况,比如说你遇上一位特能侃的出租车司机,只要一提日韩,他会滔滔不绝地用极其地道的京腔开始数落北京日韩尤其是韩国侨民的种种不是,“抢我们的工作,占我们的饭碗,挣我们的钱,还敢在我们地盘上撒野!……政府就根本就不该让这些杂碎住到北京来!”

北京大学生对韩日留学生的态度也大体如此。一面在论坛上痛骂韩日,一面又密切关注韩剧日剧的更新;一面对街上张扬的韩国学生指指点点,一面又搂着女朋友进韩国料理店,掏钱买挑最新款的韩版时装。

日韩人之于中国人的态度也无非是半斤八两。据说——不知道据什么说——日本人是一边鞠躬一面看不起你,韩国人则是鼻孔朝天地看不起你;面对面可以显得无比礼貌无比热情,背地里该怎么看不起就怎么看不起。好像民族国家这个东西,就像人自己,无论你承不承认,一生下来总是有三六九等;上面人翘着尾巴无比轻蔑地看着下面人一边口呼公平正义,下面人以充满仇恨的血红眼睛恶狠狠地看上面人一边嚷嚷我们爱和平;站在一起的时候互相拍拍肩说友谊友谊,一背过脸就开始盘算怎么爬到对方头上使阴。

我不能免俗。日本人或者韩国人,在早先的我看来,他们并不是人,只是一个抽象概念。既然只是一个概念,爱憎就显得无关痛痒。反正不是人么。于是,该看的日本动画还是看,该买的韩国服饰还是买,该应和着骂一声的,就应和着骂一声。

08年奥运会的时候,我在鸟巢当志愿者。我的工作是守在高层看台上,除了引导答疑之外,一项重要任务就是阻止现场观众悬挂展示政治性标语。我的看台大部分是政治觉悟较高的国内观众,所以清闲得很;只是偶尔有几个外国人夹坐在其中,大概是买了转手的票。

某天有一小群日本观众进了我的看台,大概六七个,手执小太阳旗,还带了面较大的国旗。我心中一凛,领他们到座位上,一面心想一会儿要盯紧些。隔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拿着小太阳旗的年轻男子,一上看台,扶着护栏,很是孩子气地大叫了一声:“sigai!”我向来以为日语是只存在于动画片当中的,忽然有个大活人在我面前说起这种鸟语,而且是夸赞我们的田径场“厉害”,觉得又是惊讶又是欣喜。我于是跟他讷讷地说了句“ohayo”,他一回头,冲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于是我们试图用英语攀谈。但他的英语实在糟得不行,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他显然也听不懂我的。他一直抱歉地冲我鞠躬,一面在小声嘀咕,不知道是道歉还是在自言自语。我们僵持了一会儿,他伸手示意我稍等,然后刷地一下打开包,刷地一下掏出一只电子词典,刷地一下打开,屏幕上赫然出现“英和大辞典”几个字,然后递给我。我忍不住好笑,接过词典输字母。交谈中知道,好像是从大阪附近的某座小城的旅客,孤身一人来到中国看奥运(真奇怪这样的英语水平居然能找到鸟巢),觉得中国与自己原先想得很不一样,很喜欢这里,决定将来到北京留学……聊了一会儿,我带他到他的座位上。他的座位在看台略偏下的位置,与之前进来的那群日本观众遥遥相望。

那群日本观众在比赛开始后就展开了国旗。那面国旗除了画着一轮太阳之外,还用粗细不同的笔写着两三行字,能认出“加油”这个词来。但是本着负责的态度,我觉得还是应该让外语组的志愿者上看台确认一下那究竟是不是政治标语。于是我打电话汇报了一下。不多久两个语言志愿者和一堆保安一起拥上看台来,一面大声问我那群日本人在哪里。我一看他们这架势就后悔了,但还是指了指他们坐的地方。这时那群日本人已把旗子放了下去。保安们虎视眈眈地等在那里,决定一定要看清旗子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虽然不懂日语,但是以我多年看日本动画的经验,我能认出国旗上那几个特别显眼的大字,仿佛写着“小林XX子加油”之类,真的只是为一个运动员加油而已。至于小字,既然连我们都看不清,摄像机又怎么可能拍到呢。更何况我们高层看台,是摄像机几百年也不会鸟到的地方,无论我们的观众多么卖力地挥舞欢呼,镜头从来没有对准我们。几乎是零的上镜率,再加上几个连我们都看不清、看清也看不懂的日文,他们花这么大力气买票来中国难道是为了把几个鬼才能看到的政治标语打到看台上吗?

中国运动员出场,他们跟中国观众一样欢呼。运动员奔跑的时候,他们摇着太阳旗,大声用日语喊着“加油,加油,加油啊”——尽管场上自始至终都没有日本运动员。

保安与志愿者始终没有离开。当那面惹眼的太阳旗再度舞起时,我们的人又开始努力眨巴着眼看旗上的小字。保安中一个像是头子模样的人物甚至还吩咐手下:“去查查今天的运动员名单,看看有没有小林XX子这个人。如果没有,看看是不是藏独分子。”

那群日本观众显然是注意到我们在盯他们了。我们脸上写着呢。奇怪的表情,潜伏的敌意。于是,比赛没有进行到一半,他们便起身离开。离开时,他们已经藏好了太阳旗。只是手里还摇着印着加油的扇子。其中一位阿姨经过我身边,遇见我的目光,对我鞠了一躬。

我们不出声地将他们赶出鸟巢。她临走时不出声地对我行了个礼。

那群日本观众走了以后,之前对田径场喊“厉害”的那个男生,成了看台上唯一的日本观众。一片五星红旗的海洋中,一面孤独的小太阳旗仍然不依不挠地固执挥舞。他旁边正襟危坐着一名保安;每次他站起来叽哩咕噜地用日语喊话(众多中国观众扭头看他),那名安保便极其警觉地注视他,像是随时要扑上去决一死战的样子。后来大概他也意识到身边略带些敌意的目光。离比赛结束还有一小时,他提着包走出看台。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也像那个阿姨一样冲我鞠了一躬。我忽然愧疚得不行。

我拦住他,问他的名字。他接过我的纸笔,写字的时候还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太热还是紧张。写完之后他又用假名把自己的名字念了一遍。我接过小本子,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他的名字。

芹川光。

2

我有一本琉璃色的小本,专门用来搜集各种各样的签名。这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各种各样的人在我的小笔记本上留下各种各样的笔触,各种各样的语言,各种各样的字体,以及各种各样的心情。

有个人的名字写了两遍。

每学期开学迎新的那天,留学生办公室总是忙作一团。迎新根本就不是我的工作,却也被朋友拉过去充当志愿者。起初我被安排在咨询台,左边坐着一个长得相当清纯可爱的韩国女生,右边坐着一个长得有些沧桑的日本男生。他们显然都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就是不等对方开口,就能判断是否是本国人。所以常常是人还没走到台前,两边就已经用韩语或日语招呼开。

我只会英语跟普通话。但一来欧美的留学生,旁边两个瑞典男孩就忙不迭地把人接了去。而来的亚裔留学生,日韩占了多数;剩下东南亚或者港澳的不多,好不容易来两个,又是讲粤语,我只得打起精神用我的大陆式美语对付他们的港式或者新加坡式英语——我本来就不太习惯英音,偏偏他们还是带口音的英音,于是时常不明所以,只得又搬救兵。等香港的志愿者到了,我发现我彻底没事了,抱着手甚是悠闲地看周围人忙作一团。

略一得闲与身边的志愿者交换了姓名。知道女生名叫丁守妍,在北京已经呆了七八年。我拿出搜集签名的小本子给守妍,守妍很是认真地把自己姓名的中文、韩文和英文都写了一遍。JungSuYeon。不但写了院系年级,还留了联系方式。那个男生名叫鹈木基行,是08级中文系博士生。他听说我会一点日文,不厌其烦地把用平假名又把自己名字拼写了一遍。Unokimodoyuki。我看了不禁笑,谁记得住这俄文名一样长的日语发音啊。

到了九点,迎新大厅已经挤满了各国留学生。我这个坐在咨询台的大闲人被抽调到检疫手续的队伍那边维持秩序。检疫台的任务是检查留学生的体检证明,给不符要求的学生重新办理体检卡。检疫台旁边是办理入住手续的服务台,没有配学生志愿者,都是些不懂英文的工作人员,于是又时不时地把我叫过去做翻译。

到中午十一点,人总算少了些,排队的也比先前有秩序。我有些无聊地站在那儿发呆,又被住宿台那边的人叫过去。这一次是个日本留学生,跟他母亲在一起;母子俩缠夹不清地跟工作人员讲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完全摸不着头脑。我正想去叫鹈木来做翻译,那日本学生以为我要走,一着急就拉住我;我笑,跟他解释我去叫翻译;他还不放手,一面费劲地说明自己的情况。他说日语,我听不懂,摇头;他说英语,我听不懂,摇头;最后他说中文,我还是听不懂,再想摇头,见他一脸绝望,觉得分外不忍心,于是硬着头皮听他一个字一个字说。终于弄明白,原来他名叫塞里卡哇,是国关学院的进修生,之前已联系学院老师,说是已在勺园为他安排房间;但是来住宿台询问,工作人员却说并未预定房间。我便对工作人员说,那就给他安排一个房间吧。负责人翻了翻簿子,问:“一天九十元的房间可以吗?”

那学生觉得有些贵。但母亲说了些什么,一面点了点头。

“那么请先交三千元押金。”

一天九十,就学生宿舍而言实在太贵了。我想了想,又问那个学生有没有学院老师的电话。他明白我的意思后便给了我一个号码。我拨通电话,学院的老师又让我带塞里卡哇去找另一位老师。颇费了些周折,最后终于找着迎新现场的负责老师。那老师会日语,对塞里卡哇解释了一通,又带我们重新回到住宿台。这次那个工作人员十分干脆地给了塞里卡哇开了一个月租九十元的房间。

塞里卡哇和他母亲对我又是鞠躬又是道谢。事情解决后,我便要他在我的本子上写下他的名字。他以一种让我觉得有些熟悉的姿态接过纸笔,在本子上十分工整地写下几个字:

芹川光。

那时我并未意识到这是我第二次见这个名字。我只是觉得约略有些熟悉。我冲他笑,我说:“你的名字,还是用中文念比较好听。”他也笑,然后要求我为他的名字注上汉语拼音。

迎新的第二天人少了许多。我重新回到咨询台,坐在鹈木与守妍中间。每次一有韩国人出现,守妍总能立即认出来,用汉语说不上两句,马上换成韩语;鹈木也是如此,不等对方开口便用日语打招呼。人少了之后,咨询台甚是清闲。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天。知道守妍在北京念的中学,家住望京,在国关念大三;鹈木则住勺园,主修古文字,刚开始读博。无聊了我便教鹈木玩五子棋,却被守妍打得大败。我纳闷守妍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棋艺,忽然意识到这丫头根本就是在中国长大的啊。之后鹈木提出玩一种填格子的名叫Bingo的游戏打发时间。

下午两三点,芹川忽然出现。他说他已经安顿下了,过来看看是否能为我们帮什么忙。仍然是老样子,讲一句话鞠两个躬,样子看着叫人生气。之后抛下我跟守妍,单独与鹈木攀谈起来,我听不懂日文,可是日文歌唱多了,听得懂一些词语。所以我能听懂他们对话中的很多词,可是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就完全不明白了。只听得芹川左一个“前辈”右一个“前辈”叫得甚欢,不禁觉得好笑。鹈木看我笑,于是扭头向我解释,日本人对长辈总是特别尊重——至少在称谓上必须如此。

芹川又用嗑嗑巴巴的中文向我道谢。我笑,说完全不用在意。他像是觉得我不接受他的谢意,又一个劲地鞠躬。我特想回礼,可是我这辈子只对死人鞠过躬,对着他这么年纪轻轻的一大活人鞠躬我实在有些于心不忍。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说,你别鞠啦,折我寿哪。芹川一头雾水。鹈木给他翻译了一遍。芹川一听,显得愈发惶恐,连连说对不起,一面又朝我鞠躬……

3

迎新结束后不久我们四人聚在一起吃饭。

有两个日本人,很自然地便去了家日本料理店。路上芹川走在我身边。可能是因为他老是低着头鞠躬的缘故,我一直发现他居然有这么高。我们走在北京不十分干净的街道上,带着游尘的阳光从枝叶间渗下来,落在他脸上。我盯着他的脸看,他发现我在看他,显得更加紧张;偷偷回过脸来,遇到我的目光,不由得尴尬一笑。

那时我在心里想,天啊,这真是日本人么?

童年时代对日本人的印象,是端着枪的鬼子,对上司点头哈腰,对平民张牙舞爪,凶恶残忍,但是又蠢又笨,讲话带很多“的”字,打仗一输就拿刀子剖腹;长大一些时对日本人的印象,是拒不悔改的战犯,靠美国人撑腰耀武扬威,欺负中国留学生,到处横行霸道,骂中国人是猪。这些印象变成一种概念,一个标签;一听到“日本”这个字眼就二话不说地把这个标签重重地贴到他头上去,然后把人还原成一个概念。

但是身边的这个人啊,脸上挂着笑容的、还有小小的雀斑的,靠得近一点都能感觉到他的体温的——除了汉语说得很糟糕和老是鞠躬以外,他跟身边的男生并没有太大区别啊。

我跟守妍走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有这样莫名的感觉,会想,她真的是韩国的女孩吗?韩国的女孩,不都是穿着很性感衣裳,画很浓的妆吗?不都是在街上跟男生大声地打情骂俏,无视周围人注视的吗?不都是格外嚣张并且放荡,还经常嘲笑中国女孩吗?但是身边的这个女孩子,文静乖巧,衣着与一般韩国女孩比,简直可以说是素朴;她脸上长了些痘痘,可是那些痘痘以如此安静乖巧的姿态生长,以至你一点也不觉得它们破坏了美,反而是美的一部分。后来我甚至怀疑,是不是那些一年四季安静匍伏在她脸上的小痘痘,吸引了一样安静匍伏的芹川。

是的,守妍和芹川。

女孩可以称其名,但是那个男孩必须叫姓。鹈木跟我解释说,你与阿光并不亲近,所以只能用姓称呼他。

我很生气地说那你呢?

鹈木笑,说,我是他学长嘛,可以叫他光。

尽管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会在心里偷偷地叫这个名字。光。它让我想起某部动画片里一个同名男孩坚毅目光。

我们在一间地下的日本料理店落座。不大的地方摆满了书架,书架上塞满原版日本漫画。我信手取了蜡笔小新来看,守妍把拖着长头发的脑袋凑过来,芹川在看了在一旁笑。鹈木“啊哼”一声,让我们先点菜。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很认真地吃正宗的日本料理,看着只有日文和带语病的英文的菜单,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点。好在有图片。我翻到寿司那部分,点了几份细卷,便觉得够了,因为它们在图片上看起来好大。守妍点了煮物和刺身——刺身其实就是生鱼片。芹川什么也没点,说是让前辈决定。鹈木也不客气,几乎每类都点了,要了一堆东西。

先上了几份小酒菜,鳗鱼刺身也上了。我学着守妍的样子拿生鱼片蘸酱油。那个酱油的味道有些奇怪,甜,酸,有些微的麻辣,像是放了柠檬汁与菊花叶,又像是有清酒泡过的酸梅。之后还上了“炸天妇罗”,就是用面糊炸的菜,虾的味道很好,还配了些果蔬。蒸鸡蛋羹也很是让人回味,放有虾仁,肉丸和菌类,清鲜柔嫩。

吃寿司的时候闹了笑话。我点了一份不大的寿司拼盘。拼盘做得很精致,分别放了蟹子寿司,海草寿司,酱八爪鱼寿司和肉松寿司,盘边摆着柠檬片和小朵的花,一旁是一团颜色鲜绿的东西,摆弄成丛叶的形状。我觉得好奇,拿筷子夹了一撮送进嘴里,入口清甜,转而变成一种凉透骨的辛辣,鼻里灌出一股凉气。一旁的守妍见了,分外奇怪,便问:“你怎么吃芥末呢?”

我一时半会儿没缓过劲来。想把嘴里那团东西吐出来,发现无处可吐,只得硬逼着自己咽了下去。这时芹川与鹈木也都注意到了,好奇地望着我。我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前发黑,险些没晕了过去。鹈木说:“你怎么样?为什么直接吃芥末呢?”

我觉得脸一阵发烧,我总不能跟他说我没认出这是团芥末吧。于是我咬着牙说:“我喜欢芥末的味道。”

芹川接话道:“是么?我也喜欢。不过我可从来没试过像你这样大口地吃。”

这时我感到我的鼻涕眼泪一起掉下来了。我忙取了张纸巾捂住鼻子,然后我说:“我喜欢这样流泪的感觉。”

守妍一脸纳闷地看着我。

我只得继续圆谎:“这样流泪让我觉得像一种释放。有忽然轻松的感觉。也许我喜欢的并不是味道。但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这种有些自虐的味道反而让我觉得快意而心安。”

鹈木说:“真是抱歉啊。之前一直不知道,原来你心情不好……”

“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其实已经都不重要。能遇见你们我实在觉得很欣慰。”我说着,一面觉得应该有更多眼泪来陪衬这段话,于是用筷子把剩下的芥末拨到嘴里,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觉得简直天旋地转。但是大家都看着我,于是我哽咽着说,“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了……”说罢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她一定是失恋了。”守妍很是善解人意地说。

“我不想扫你们的兴。别管我。”我勉强说完这句话,冲到厕所里,把嘴里还剩下的芥末全都吐掉,然后把嘴凑到水龙头上。我漱了口,觉得嘴里还残存着那逼凉的辛辣的噩梦。我理了理头发,擦干嘴,往脸上补了点妆,收拾好笑容走回桌边。众人担心地望着我。

“我没事了。”我笑,一面庆幸自己如此完美地保存了面子。

4

不久之后守妍成为芹川的女朋友。我发现我自己——反正事已如此,我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喜欢上了芹川。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上芹川。也许是因为我曾经说过我想要一个不低头不抬头正好能吻我的额头的男人?——芹川对我来说的确是那样的高度;而他跟守妍在一起,却比守妍整整高一个头。

也许是因为他的令人安心的沉默寡言?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负担。即使不说话,彼此也不觉得尴尬。仿佛空气中的分子在彼此传递信息。其实我并没有跟他独处的机会。常常是四人同行。他走在我前面,他听守妍的絮聒,我听他的沉默。

又或者是因为他那总是执礼甚恭的谦卑姿态?可是你从来不能判断他的礼貌是否出于诚心。鞠躬对他们来说也许只是一种社交场的习惯,一种标榜民族礼仪的手段。某一次芹川告诉我他简直想移民中国。我问为什么。他回答说,这里不需要鞠那么多躬。

但话是那么说,他还是会冲我鞠躬的。

他鞠的躬越多,我越明白,他始终把我当外人,一个需要礼仪相对的外人。他必须对我鞠躬,而我也必须称呼他的姓而非名。他可以给我无数的躬,但是不能给我爱。

那么守妍呢?为什么他会爱上守妍?守妍不会日语,芹川的英语也不行,他们在一起只能用汉语交流。如果是为了学汉语,我不是更好的选择吗?为他找到宿舍的人不是我吗?为什么会是守妍?

是因为她很漂亮吧。就像我之前说的,她脸上的痘痘也是漂亮的,安静的,温存的。她长得很可爱,整个人给人纯纯的感觉。身材娇小,让人觉得想要保护她。很体贴人,讲汉语的时候柔声细语,讲母语的时候像噘着嘴撒娇,觉得她提出任何要求都不能够拒绝。

不要说是男人,女人也拒绝不了的。在守妍面前,嫉妒会成为一种罪过。这样纯洁无暇的美丽,不能嫉妒,只能给以心疼与爱。

韩国留学生会进行选举的时候,守妍参加了竞选。她竞选的那天鹈木、芹川和我都去为她祝威。我从网上自己搜了韩语,学会说“丁守妍,加油”。但是去的那天我没戴眼镜。一个长发飘飘的女生走到台上,打开讲稿准备宣读她的讲话时,我就蹦到椅子上,高声用并不熟练的韩语大喊:“丁守妍,加油!”

我还要喊下去的,芹川一把拉住了我:“那个不是守妍!”

会场内起了一片小小的骚动。我听不太懂韩语。但是却大概地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那是个中国学生吧?”

“中国人为什么跑来我们的竞选会?”

“是捣蛋的吗?”

很多人眼睛望过来。我羞愧地急忙蹲下去,伏在椅子底下。旁边的芹川和鹈木冲大家尴尬地笑。

轮到守妍的时候,我再也没好意思喊。守妍很紧张,刚开始讲话声音有些哆嗦。台下响起一阵鼓励的掌声。发现守妍目光望向我们——不,更准确地,是望向芹川。芹川对她绽开了一个热烈而安静的笑。守妍像是一下子有了勇气。

守妍最终没有竞选到她想要的职位。那天晚上芹川一直陪着守妍。其实我并不愿离开的。可是鹈木说,让他俩独处会更好。于是我不情愿地跟着鹈木离开。

下一次再见到,芹川跟守妍已经牵着手了。

现在说鹈木。

其实,说实在的,自从迎新以后,我就没有跟他们在一起的理由了。芹川把鹈木当哥哥,守妍与芹川在同一个学院,他们三个是有理由在一起的。而我,跟他们根本没什么见面的理由。

在意识到我对芹川的喜欢后,在意识到我会刻意地想他的脸他的表情之后,我决定制造一个理由。那个理由就是鹈木。

他是中文系的博士生。其实博士生与我们本科生没有任何瓜葛。我们从来不会在一个课堂,也不会有一起合作的机会。本科生与博士生根本没机会见面。但是我申请了本科生科研项目,也就是要找一位老师做课题。我找到鹈木。对他说想要找他的导师。他显得十分高兴,立刻与他的导师约了时间。

古汉语根本就不是我的学术兴趣所在。但是我硬着头皮开始了一个关于古汉字演化的课题。在需要指导的时候,我通常不会直奔导师,而是先找鹈木。去鹈木宿舍时不时会遇到芹川。他们住在一栋楼里,楼里有不少日本留学生。我们三个人凑在一起,就会叫上守妍,一起出去吃饭。

当然有时只有鹈木一人在宿舍。我们会聊天,海阔天空地聊很多。关于人生,关于国族,或者关于小情小爱。鹈木给我讲述他的爱情。他爱过两个女人,都弃他而去。他说这些的时候显得很平静,只有脸上显得很沧桑。他说他已经快三十了,他想要一个归宿。

那时我便岔开话题,谈论一些学术的东西。他很容易便上勾,因为一说起学术他总是显得兴致盎然。他会告诉我他最近在做的课题,他发表的论文,以及他的学术会议。我心不在焉地听。

“我最近正在做一项研究,就是日中战争时期日本军人的速成汉语。像‘大大的’‘你的’‘我的’这种表达,其实都是很有来源的。”

“来源?”

“是。当时的日本军部发布的汉语速成教材,就是让日本军人用日本语法组织汉语词汇,以最快的速度学会一种不伦不类的汉语,以满足交际的需求。”

“很有意思。”我毫无兴趣地说。

“是啊。很有意思。”鹈木说,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我们还会谈一些民族国家的事情。谈到这个,鹈木会涌起一股日本人的自豪情绪。有一次我问,为什么日本人直到现在还不废除名存而无权的天皇。

“废除?怎么能够废除?”鹈木慷慨激昂地说,“放眼全世界,你还能找到像日本这样,自有历史记载以来,便一直由一个家族统治的国家吗?天皇制的伟大与永久是真理性的,不可能废除。”

“二战的时候,美国人差点就打算废除了吧?”

“天皇的权威,不是一个人想废除就能做得到的。日本政治的独特性,在于天皇不轻易参与决策(这也使他可规避责任),一旦参与则绝无异议。二战投降之前日本海军陆军均对波茨坦公告持有异议;但是天皇做出投降决定后,再无第二人反对——反对的人都剖腹了。二战结束时盟军一方的一项苛刻要求,就是要求日本最终政治形态由国民决定。天皇接受,他说他的命运,最终取决于全体国民的信念与觉悟。

“麦克阿瑟起初以为对天皇的信仰出自一种盲目崇拜。日本投降以后,于是天皇制被迫经历了一个去神秘化的过程。天皇发布诏书,包括允许国民公开自由议论天皇。天皇被安排前往各地对国民宣讲,使国民第一次看到天皇。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受到了最高规模的欢迎与崇敬。麦克阿瑟受到震撼。他意识到如果想要更好地控制日本,只能借助天皇的力量。

“现在你能明白吗?制度也许能被废除,信仰却是废除不了的。每个人都在特定的社会位置上,以效忠或被效忠、尊重或被尊重的形式与他人建立纽带。信仰以忠诚与崇拜的形式将这个社会拧成一股绳。”

我觉得我还是无法理解这样一个民族。在某种状态下他万分谦恭从无僭越,在另一种状态下他为特定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痛下杀手——哪怕对自己。我忽然想起来日本政治课上教授讲的一句话。他说,如果中国有日本的民族性,就不存在叛徒。

5

鹈木经常说我是个有思想有见解的女孩。他说我很独特。其实跟他在一起时我根本不说什么。都是我问,他答,他在滔滔不绝。他才是那个有思想有见解的人吧。

某一天——其实我并不意外,因为早就有所察觉——他说,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当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已经想好了答案。反正不是认真的。只是女朋友而已,不是吗?只要跟他在一起,可以时常见到芹川吧。

我们的确经常见面。

一起去吃日餐的时候,芹川会叫服务员多拿一些芥末。他以为我是真的喜欢吃芥末。我不好拒绝。于是吃。

吃着吃着我就哭了起来。我一边擦眼泪一边想,为什么我不能说真话呢?说真话不就好了吗。

可是我没有勇气。至于为什么没有勇气,我不知道。丢脸是这样一件可怕的事吗?或者是因为在他面前丢脸?

我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告诉我妈说我有了个男朋友。她听了很是欣慰,说:“好,好。还是早点找了好。”

然后她问叫什么名字。我说叫鹈木基行。她说:“怎么这么像日本人呢?”我说:“就是啊!”

话筒里一下子没了声音。我意识到我妈大脑正在处理突然输进来的信息。她拿了三四秒钟反应,我正好利用这三四秒时间把话筒拿得远远的。

“日本人?日本人?!你怎么找了个日本的男朋友?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老跟外国人鬼混吗?你怎么居然搞上日本人?你搞出小野种人怎么办?……你忘了你姥爷是怎么死的?”

“他不是两年前病死的么?”

“那……就算他是病死的,你也不该忘了他当年怎么从日本人手里捡回一条命来的呀!你……你找个日本人,将来带回你妈的村子里,怎么见那些亲戚呀!”

“只是随便谈谈而已,又不是认真的……”

“你!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随便玩玩随便玩玩,当心玩了你的小命怎么办?你不认真,人家就不认真啊?当心给人骗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心不在焉地听我妈训话。我不知道我这是什么心态。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告诉她,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可我还是老老实实说了——明知她会这么骂。她于是继续骂着。

我忽然想起我跟守妍之间的一点小事。我给守妍推荐了几个中国学生中挺流行的社区和论坛。我说,真的很好玩哪,可以认识很多朋友。守妍嗯嗯点着头。但是她从来不上。我便问她为什么。

她说:“你要我说实话吗?我不喜欢那些中国网站,因为知道自己不可能融进去。高中的时候我就试过。我站在韩国人立场上说了一些中国人看来可能有些过激的话,他们发现我是韩国人,就开始破口大骂;我一反驳,跟帖骂的人就越多。有些话看了让我觉得很难过。最后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话了。我知道这不是中国人的错。有些东西,被耳濡目染得久了,就成了信念;而信念这种东西,大概是不讲道理的吧。就像我们这些在北京的韩国人,我们有自己的圈子,而这个圈子,也很排斥外国人的参与。有时候中国人聚在一起骂韩国,有些话骂得还很难听,他们以为我们不懂汉语,但我们懂,看了听了以后会很生气;但是我们韩国人聚在一起,也会骂中国的。就是这样。”

我妈继续在电话里骂着。她刚开始骂我,骂着骂着就开始骂日本人。我一边听一边想,那就让我们努力地相互憎恨下去吧。只要坚持憎恨就会为国家雪耻,只要坚持憎恨就会实现民族复兴,只要坚持憎恨就会世界和平。

守妍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去了她家。很豪华很漂亮的套间。房顶上有个宽阔的大阳台。守妍把他爸妈都赶了出去(叔叔阿姨真是很善解人意),这样只剩我们四个。我们买了很多啤酒。

喝着喝着,鹈木就开始唱歌。像是一首小孩子的歌,我听着觉得很熟悉。芹川应和着也唱起来。我忽然想起来了,是《宠物小精灵》里的喵喵之歌。他们唱得好悲伤。唱“喵”的时候他们笑,笑得还是很悲伤。一面唱着,一面还打着节奏。

蓝色寂静的夜里

我一个人思考哲学

虫儿在草丛中打滚鸣叫

叫得很可口的样子

今夜我不会吃他们的

月亮那么的…圆呀

那么的圆那么圆

那么的…

比世界任何圆的东西都要圆

比世界任何圆的东西都要圆

广大的广大的宇宙的某处

还有另一个我吧

和我一样的在草丛中

在弹着吉他吗?

在唱着喵喵的歌吗?

孤独一人是这么的寂寞啊

这么的寂寞这么的…

这个时候大家在做什么呢喵

这个时候大家在做什么呢喵

变得想打电话给其他人了喵

我跟守妍不会唱。他们唱到结尾处的时候我们就叫好声“喵”。日语里的“喵”跟中文的叫法不同。我们是miao,他们叫的却是niao;我们就猫叫究竟是miao还是niao展开争执。最后我们笑作一团。大家都喝醉了,在守妍家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晚。

我半醉半醒,用微微有些疼的脑袋想一些关于理想的事情。我们之所以如此迫切地呼唤理想,大概是因为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容许理想存在。就像我们一直呼唤一些美好的东西,正义,公平,依赖,爱,我们呼唤它们大概是因为它们不存在。只有比寂寞更寂寞的寂寞裹挟了一切。人与人之间不存在理解。只有厚厚的孤单砌在你我之间。

我无比怀念那样的夜晚。我知道很多年后,不,也许是不久之后,我们就会各奔东西。我们返回到各自的小小世界里。鹈木和芹川会跟他们的日本朋友说中国人猪韩国人流氓;守妍会跟她的朋友骂日本人混帐中国人杂种;而我会跑到论坛上发贴骂日本人韩国人去死。但是此时此刻,这个也许很快会被忘却的夜晚,我们喝酒,唱歌,躺在地上学猫咪叫。我们是一些没有国籍的小小的人,为小小的爱恨小小的得失高兴或者伤心。

6

深秋时候我们去香山。那时红叶都快掉光了,游客不十分多。在去香山的路上我们遇到一对澳大利亚来的父女。父亲是研究梵文的教授。在他的提议下我们决定先去碧云寺。于是从北门进入景区。

碧云寺很像雍和宫——或者天下的庙宇都是如此——殿后总是有另一座殿,一直走一直走像总也总不到头。那位澳大利亚的老先生望着碧云寺的那块牌匾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他上一次来到这里是在三十年前。那个时候,北京的外国人还是稀罕玩意儿。三十年,庙外面变了,庙里面可是一点儿都没变。

碧云寺布置得很是清雅。在一些庭院的边隅,细细小小的泉水淌出来,汇成不十分清澈的水潭。在一个金鱼池边,那位老先生要我讲庄子与鱼的故事。我说得不很好,他女儿听得笑了起来。我涨红了脸。

不知道穿过多少佛殿后,我们终于走到碧云寺尽头。尽头是孙中山的衣冠冢,他的衣服据说就藏在佛塔里。我们从黑暗逼仄的通道里穿行而上,便到了佛塔之顶,发现竟能在此鸟瞰北京。阳光下灰蒙蒙的雾里,远近高高低低黑黑白白的房子排了开去,一直排到地平线。

出了碧云寺后我们跟那对澳大利亚父女分开。芹川牵着守妍的手走在前面,我跟鹈木走在他们后面。守妍提议从索道上香山。于是买了票。那个索道有点恐怖,就是一张张铁索悬起的长椅。人站在预备的位置,等那长椅不紧不慢地转过来,便一跃而上,然后扣上扶栏。

我们坐上长椅。鹈木问我是否恐高。我摇摇头,看看脚下,心里还是有些发虚。鹈木把手扶在我身后的椅背上,不碰到我,却像随时都要揽住我一般。我看着前面的芹川和守妍;守妍懒懒得靠在芹川怀里。我感到鹈木的目光在看我。但是我没有回应。这时守妍转过头来冲我笑。她拿起相机记录下我的表情。也许笑得有些勉强吧。

索道下面不远处就是石铺的路。不少游客正在奋力攀爬。旁边一侧是下山的索道。好几个长椅悠悠地晃过去。椅子上孤孤单单地坐着几个老头。鹈木指着另一边一个独坐缆车的老头说:我真高兴你陪我来。

我在想很多年好那里独自坐着的会是我吗。

上了山以后随意看了会儿无聊的景致,然后下山。忽然发现缆车尽管省去了攀登的疲惫,却也消减了终至山顶的那份快乐与满足。于是找路下山。下山的时候我买了一串红豆。它们挺丑陋的,小小的豆子,一头红一头黑,连成一长串。卖豆子的人说它们叫相思豆。我没有什么可相思的。如果我相思,那大概也是为了我自己。像坎特伯雷故事集中那个名叫Aurelius的人,他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痛苦不已,他把自己比作爱上纳西瑟斯的Echo,但是老师说,他其实就是纳西瑟斯自己。

我琢磨了一会儿地图,想要去双清别墅,听说那是毛主席迁去中南海之前在北京所呆的地方。于是我们一路找。找到一处景点,不是;走到另一处,仍然不是。一路指示牌不停地指,仿佛再拐一个弯就到了。但是无论怎么拐弯看到的都依然是下一个指示牌。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了最后一个指示牌。很辛苦地走到双清别墅。关门了。四点关门。

我觉得我的人生经常这样。很辛苦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他们说,关门了。

幸好返回的时候会有人陪在身边。

我跟芹川,守妍和鹈木一起,用半年时间,玩了北京的很多地方。风景看得多了也就腻了,反而失去了早先那样的回味感。回看过去,那些路过的风景都褪了颜色,夹杂在风景里的感情都变得模棱两可,只有人,静止在照片里,被静静地定格。

那天,我忘了是去哪里,好像是另一座有山的公园,总之回来的时候我觉得很累,头痛欲裂,脚酸得不行。可能是因为有点受凉。回学校后鹈木说扶我去校医院,我说不去。那个校医院有毛病,每次去不管有没有病都要验血扎针。我有轻微的尖端恐惧症,所以每次护士冰冷的手把我的手握住,拿起一枚大头针往我中指上按的时候,我都会打冷战。因此除非真的是到了非去医院不可的地步,我是死也不肯去医院的。一想到在指头上扎针我就觉得毛骨悚然。鹈木无奈。他说好,那么去我宿舍吧。

他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他进了房间把我丢在沙发上,自己去上厕所。我在沙发上躺了一下,还不见鹈木出来。于是我起来,按住脑袋不让它动,一面泡了杯红茶给自己喝。红茶升起的氤氲之气让我的精神稍好了些。

鹈木从厕所里出来。他看我好了些,显得很是开心,决定找点事来做。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副纸牌,然后执意要教我日本的打法。我觉得很无聊,陪他玩了会儿,觉得很困,便躺在沙发上合了会儿眼。眼前暗了,鹈木像是很体贴地关了灯。忽然觉得脸上微痒,睁开眼,发现鹈木将纸牌一张一张轻轻地放在我脸上,脖子上,还有手臂上。穿外暗暗的白光投射在他脸上。我没有动。他便将牌一张一张地放下去,像在进行一件埋葬的工作。我觉得很好玩;轻牌蹭在皮肤上,轻轻的,痒痒的。

然后我忽然感觉到嘴上的纸牌被掀开。一张略带些胡茬的嘴凑了上来。湿湿的,热乎乎的。我一惊,想把头侧开。鹈木的双手忽然抱住我的头,将我的头正回来。他的嘴始终不曾离开我的脸。他用上了舌头。我吓坏了,完全手足无措,全身变得软软的没了力气。

他伸手开始解我的衣扣,手在发抖。我忽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我吓坏了,开始情绪激动地挣扎起来。他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整个人趴在我身上。我哭起来,小声地祈求他。他没有理我。

我渐渐醒过来,意识到如果再不采取一些措施,我就会真的成为这个我并不爱的男人的女人了。我弯起腿,狠狠地用膝盖踢了他一脚。应该是踢到了要害。他疼得大叫起来,滚到一边。

我颤抖着起身,像是花了半个世纪(这半个世纪中一直听到鹈木的喘息),摸索到开关。灯亮了。我略松了口气,有点慌乱地理了理衣衫,披上大衣,像逃命一般往门口奔去。

鹈木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理衣服,冲上来抓住我的手。我猛地把他的手甩开,努力地开门。好像被反锁了。我吓坏了。开始大叫。鹈木在一旁用母语给我道歉,中文夹着日语,向我解释他并没有强迫我的意思。我使劲地用脚踹门。鹈木试图让我安静下来,我开始大叫。他替我把门打开。

门一打开我就往外冲去。鹈木跟在我后面,一个劲地道歉,不敢碰我。我见他不再拉扯我,便平静下来,没再大叫大喊。他拼命地冲我鞠躬。

我只管自己往外走。鹈木走在我身边,不说话,一边走一边鞠躬。眼泪在寒风中变得分外冰冷。我伸手抹掉它们。最后走回我自己的宿舍。我没理他,径自往楼门走。鹈木急了,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没事吗?

我铁着脸说没事。

他说:“那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呢?我们都已经谈了四个月了。每一次接吻你都根本……”

“你其实并不爱我,是吗?”

我愣了一下。我想我有点绝情,但我还是绝情一点回答他:“你要我诚实地回答吗?”

他以痛苦的表情看着我。最后他说:“是嫌我年纪太大吗?”

我没说话。

“是因为我是日本人吗?”

我扭过头往自己的宿舍走。

“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我刷了卡,头也没回地进了门。

鹈木,你不理解。我想我只是需要一个男人,不牵手地走在我身边,好让我向世界宣布:看啊,其实我并不孤独。

7

那件事发生后很久我对鹈木采取了一种极其冷酷的政策,不接电话,不回短信,不看邮件。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我自己答应做他女朋友的吗?既然是女朋友,做一点女朋友的事是一种责任吧?可是我不但拒绝,并且拒绝解释我为什么拒绝。

圣诞之前的一周我终于跟鹈木见面了。那是半个月以后。芹川要回日本了。鹈木当然也要回日本过年;不过新学期他还是会回来。我们在一个日本料理店给鹈木,芹川以及他们的几个朋友饯行。

芹川向服务员多要了些芥末。鹈木阻止他,他说她并不需要。我瞪了他一眼。我说,我要,我要很多,很多很多芥末。

我估计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疯狂干吞芥末的人了。我什么也没吃,只是疯狂地吃芥末。鼻子难受得不行的时候我就停下来歇会儿,歇完了继续吃。任由鼻涕眼泪横行。几个日本人在一边看傻了。

鹈木与芹川坐的是不同班机。鹈木走的时候我没去送他。根本不需要送嘛。尽管没有明说,但是他也应该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芹川走的时候,我去送他。守妍没有来。她说她发烧了。

芹川取了登机牌之后,我低着头看他擦得锃亮的皮鞋。我说:你吻我一下好不好?

他笑,说好。

于是他不抬头也不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觉得彻底地满足了。我说,嗯,你可以走了。我目送他背着他的包消失在拐角。消失之前他回了一下头,冲我一笑,说,谢谢你来送我。

他的汉语已经进步了很多。现在,他没有我也完全可以应付自如了。

其实他何尝需要过我呢?早在我们认识之前,他就已经孤身找到鸟巢了。

关于这个故事的一点点余波,发生在网上。那时两个日本人彻底从我生活中淡出了。但我跟守妍偶尔还会在MSN上聊上几句。

期末考试结束,离放寒假还有几天。我时常无聊地挂在网上。有一次遇到守妍,我便跟她聊了起来。我说,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吃芥末。

守妍发了个捂嘴笑的表情。她说,你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吗?

——难道你们都知道?

“他们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反正我能看出来。”她说。

我发了个害羞的表情过去。其实丢不丢脸,我不在乎了。

我又输了一行字:“其实,告诉你吧,我根本不喜欢鹈木。跟他在一起,只是希望能多见见芹川。”

守妍没回话。

于是我继续打字。我把我对芹川的情愫,我与鹈木之间的纠隔全都告诉守妍。

守妍隔了一会儿回了一段话回来。

“我没想到原来是这样……其实,我,跟你一样。

“我不喜欢芹川。他胆小怯懦,没有主见,总是对人不停鞠躬。他对我根本就不知道拒绝,无论我说什么他都点头。然后我说那就在一起吧,他也点头。我们便在一起了。

“可是我们相处得并不好。你知道,他中文很烂,英文很烂,只有日语好——我哪会日语呀?所以我们在一起很没话说。我说话,他点头——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懂。

“我其实有自己的男朋友的,韩国人。可是我觉得跟你们在一起很有意思。我尤其喜欢鹈木。我觉得他是个稳重的大男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为了跟你们在一起我才要求跟芹川在一起的。就是这样。”

我完全不知道应该发一个什么样的表情过去。

反正,那以后,我再也没碰芥末。

作于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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