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R是在抵达韩国首尔的第二天,我与阿萍去出入境管理事务所办理外国人身份证。我们在地铁梧木桥站下了车,按照地图的指示走。出了站后是不算太繁华的陌生街道,看不懂的路标,掺杂洋文的店铺名字,卖早点的小摊,报刊亭,还有一些宣传宗教的招贴。在一个三岔路口我们与一个外国人一起等红灯。白人,身材高大,但算不上金发碧眼。是的,那就是R。
他站在那儿东张西望,时不时低头对照手里的地图,像我们一样似在找路。我不记得是他身上的什么部分吸引了我,只记得我经过他身边时飞快瞄了他一眼的定格。阳光从他褐金色的眼睫上挂下来,却并不能遮掩他眼底的一丝阴郁。好像感觉到我在看他,他转头向我。交接的刹那我狼狈收回目光。
后来我回想那场遇见。一个陌生的时间一个陌生的地点在陌生的人群里这样遇见一个陌生人。可以叫缘分了么。
绿灯亮了,我们过马路,继续按地图指示去找那个出入境管理所。他好像断定我们要去他要去的地方,一直跟在我们后面。不久以后我们到了那个办身份证的管理所。那个外国人果然也是办身份证来的。他跟我们同时迈入管理所大门。进门后他跟我们打招呼,?????!
阿萍学的是韩语,立即用韩语接过话来,却发现他只会那么一句。我们便换成英语,马上聊开了。于是知道他的名字叫R。墨西哥人,跟我们一样在首尔国立大学读书;只不过我跟阿萍都是交换生,只呆一学期;而R则是工商学院的研究生,在这里读MBA。
出入境管理所有个奇怪的规定,普通外国人可以在一楼办理身份证,而持中国大陆护照者必须去二楼提交护照及其他文件。R持墨西哥护照,理所当然在一楼;阿萍拿的是台湾护照,墨绿色,上面印着“中华民国”四个金字,所以能在一楼办手续。有个看上去很像学生的年轻香港人,拿的是中国大陆护照,他在工作窗口不断对工作人员用英语争辩:“我有香港身份证,为什么不让我在一楼办?”工作人员很礼貌地回答他:“您持中国大陆护照,必须去二楼。”那个香港人跟工作人员僵持了一会儿,终于让步,去了二楼。
我尾随香港人上了二楼,立刻明白为什么他不愿意来二楼,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事务所给中国人特殊待遇。人太多了。密密麻麻的中国人,各种各样,学生,打工的,结婚的,带着孩子的,或者衣着体面或者寒碜的,从大门口一直到两边的墙。我跟着香港人排队领号。我拿到的是529号;而窗口正在传唤350号。
阿萍大概花十分钟就办完手续,跟那个墨西哥人上楼来看我。他们对我表示同情,我说没事,坐坐就好了,排队这种事早习惯了。阿萍说她还有事要先走。我说好。她跟墨西哥人便先走了。
2
再次见到R是在开学后的初级韩国语课上。我一走进教室就看到他,因为高大所以无论在哪里都很显眼的R。他也一眼就看到了我:“嘿!我们见过面,是吗?真是凑巧啊!”
其实也没什么凑巧的。我跟R都是一点韩国语都不懂就来了韩国的白痴,同时选了初级韩语课不很正常么。
初级韩语班聚集着一群奇奇怪怪的留学生。什么人都有。有三个是中国大陆的,我很快认识了他们;一个香港的,一个新加坡的,一个马来西亚的;一个埃塞俄比亚的,一个德国的,一个加拿大的,一个美国的;还有一个墨西哥人,就是R。他跟那个美国人坐在一起。的确,R的美语很好,我猜他是在美国上的大学。
教课的是个年轻的女老师,英文口音很重,还有点紧张。她从最基本的韩国语字母开始教。那几个接受西式教育的,大概从小提问提惯了,总是举手打断她,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为什么字母是这个样子啦,为什么要这样发音,那样发音不可以吗,等等等等。女老师被他们折腾得有点窘。
老师为大家取韩文名字。我的名字叫??,发音有些滑稽。之后的几节课我们学了一些简单的句子。你好。你是哪国人?你是韩国人吗?不是,我是中国人。你是会社员吗?不是,我是学生。我是首尔大学的学生。老师让我们互相练习。你可以随便挑一个人,叫他的韩语名字,并且问他问题。
R经常叫我。你好,??小姐!你是哪国人?你故乡在哪里?你做什么工作?
我却从来不敢叫他。可能也不是不敢。我始终学不会他的韩语名字。是个很奇怪的拼写。
除了上课时那些简短的韩语练习,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对话。他总是跟他的美国朋友坐在一起;他们一起来,课间总是在用英语嘀嘀咕咕什么,好像有讲不完的话;一下课就结伴离开。我则跟其他中国人坐在一个角落里。有时候我觉得这个教室很像一个缩小了的韩国社会。其他各个国家的人聚在一块儿交头接耳;而中国人则扎堆,不发言地坐在某个角落。
3
之后在课堂外见到R,是阿萍的生日派对。阿萍是那种性格很开朗的台湾小女生,讲话讨人喜欢;讲普通话时带着嗲嗲的台音,很讨中国男生喜欢;讲英语是绵绵软软的中国腔,又明显学的是美音,时不时冒出一句美国哪个地方的俚语来,逗笑一片白人帅哥;讲韩语则带着一点日腔,所以总让韩国男生误以为她是日本人,一听说她不是日本人,韩国人都显得很惊讶:“真不是日本人?真的不骗人?”
男人缘很好的女人通常不招女人待见,但阿萍的女人缘也很好。除了我她还有很多很好的女生朋友。她很贴心,乖巧,跟她在一起会很自然地有做姐姐想要照顾她的感觉;而当你需要帮助时她又会摇身一变成了姐姐,为你排忧解难。我来韩国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就是阿萍。我下了计程车,拖着笨重的行李,站在首尔大学宿舍群的楼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碰巧路过,二话不说就带我找到了我的宿舍。
一大群人来给阿萍庆生,多是我不认识的人,让我好奇她是怎么交到的这群朋友。大部分是外国留学生,也有一些韩国人。R也来了。原来自那天去办身份证后,R与阿萍一直保持联系。我们先去了一家烤肉店,吃三层肉。我同阿萍、R以及一个台湾男孩坐在一张桌上。阿萍很主动地拿夹子翻烤肉,每每总被那个台湾男孩抢过去。R要了一瓶韩国烧酒,问我喝不喝。我说不喝。他假装眉头一皱,说在韩国怎么能不喝当地的酒呢,给我斟了一杯。我说我连啤酒也不会呀。R硬要我喝,阿萍替我接了过去,很爽快地喝下了。
上蛋糕。是R出钱买的。不大但是很精致。很好看的草莓和樱桃点缀在巧克力上面,浓浓的香甜能够看见。R小心地插了三根蜡烛上去,并把它们点亮。阿萍不断地对R说谢谢,R微笑说这算什么。阿萍捧着蛋糕幸福地笑着。我替她拍了一堆照片,她还要跟每个人合影。合影完后分吃了蛋糕。
韩国人吃饭喝酒有??、??、??的说法,意思是第一顿,第二顿,第三顿,就是吃喝一顿换一个地方;学生聚会少则换三个地方,多则换五六个地方。吃完三层肉后我们去了一个酒吧,找了一条长桌坐下,点了烤鸡翅,烤鸡腿,水果拼盘,一扎啤酒和六瓶烧酒。阿萍不管不顾,把烧酒跟啤酒兑着喝。韩国人管这种混了啤酒的烧酒叫炮弹酒,醉得快。阿萍喝了四五小杯,竟然跟没事一样。
R又来劝我喝。我说不要。他说这是你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国家吗?我说是啊。他说那你出国干什么?我说当然是想经历新鲜的事物。他指指烧酒说,这不就是新鲜事物吗?我真的被他说动了,便试着喝了一口。那酒入口清冽甘甜,吞咽时一路顺着喉咙烧下去,凉辣凉辣的。中国人都说这是典型中国假酒的味道,白水兑酒精。R看我喝了酒就赞许地点点头,他说就应该这样嘛。
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阿萍已经摇摇晃晃的了,台湾男生急忙架住她。她甩开台湾男生,说不用扶我,我好着呢。然后跟所有人拥抱。男生们都起哄,嚷着??,??,??。于是我们又换地方。这次去了一个练歌房,就是KTV。阿萍也不客气,进了包厢就先把话筒抢过来开嗓。我翻了翻厚厚的两大本点歌单,中文歌不多,并且都是些老歌;日文歌倒有不少,并且还有新近的。我只会唱唱中文歌,老歌又不太会,所以什么也没点;这对阿萍可不是问题。她什么歌都唱,韩文的,英文的,中文的,日文的。唱韩文时就有韩国人跟她一起唱;唱英文时就有洋人跟她一起手舞足蹈。唱累了又喝烧酒。一个小时后她就去厕所吐了。
隔一会儿不见她回来,我便去厕所看她。她说不用管我,过会儿就好,继续躲在里边。我有些不放心,不肯走。老半天她终于出来。我说回宿舍去吧,她说回宿舍多败大家兴致!说完又回包厢继续唱歌,她还迷迷糊糊地去够酒杯。我不让,把她拉到一边按在沙发上,不许她起来。不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主角睡着了,大家便也没继续玩下去。我叫醒阿萍,她睁了一下眼,又立即闭回去,说别动我。那个台湾男孩想去扶她,但自己长得细细长长的,哪里扶得动;R把阿萍半搀半抱起来,结果阿萍又干呕了一会儿。我们结伴回了家。一路上阿萍半瘫在R身上。R一直送阿萍到宿舍。
4
有一次我跟R在宿舍附近的咖啡店里遇见。我在自习,他进来买一杯咖啡。他看到我,就过来坐了。
我们寒暄了一会儿。首尔潮湿的天气,时不时下雨。功课不多,总是很闲,没什么活动,就算有活动也不太能融进韩国人的圈子。食堂的饭菜总是给得很少,肉也不多,给的泡菜也越发得吝啬。蔬菜很贵,听说超市里的白菜已经涨到一万韩元一颗,因为洪水冲走了国家储备的白菜。但是据说过一阵子蔬菜价格会降低一点,因为新闻里说马上会向中国进口一百万吨大白菜了。
我们这样聊了一会儿,然后R打断我说:“嘿,你觉不觉得我们这样很无趣?一个男生跟一个女生坐在咖啡店里聊白菜?”我一笑,说,是啊,那我们应该聊什么。R说,说说你来韩国之前的生活。
我便说了我跟前男友的事情。刚开始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接着有了一些争吵。因为各种原因,家庭的背景,消费的习惯。他家很有钱,而我来自农村。之后他去日本旅行两周,期间他给我写了一封信。那是他给我写的第一封信。他在信里跟我说我们不会有结果,并且他妈妈不喜欢农村的小孩。我的朋友却告诉我其实是他在旅行时遇到新的女孩子了。他回北京以后,我觉得北京呆不下去了,就申请来了韩国。
R默默地听我说完。沉吟半晌,说了一句,这种事在哪里都会发生的。
“在你们那里也一样?”
“你不知道歧视在美国是最严重的吗?或者因为你的肤色,或者因为你的出身。”
“那对你来说无所谓吧?反正你是白种人。你那么高那么大。”
“不对。别说我是白人。你仔细看看我的皮肤,我的眼睛,我的头发。”
“唔,反正就是跟我不一样。你比较白。”
R干笑了两声。“我是墨西哥人。在墨西哥大部分是我这样有一点棕色的肤色,偏黑的头发,并不蓝的眼睛。美国人管我们叫Latino。我们都是早先欧洲殖民者跟印第安人混血的结果。”
R说完我忽然觉得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R又跟我说他的家庭。墨西哥大部分地方都很穷。他家也是。他父亲年轻时家里有点底子,但这人风流成性,母亲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尔后改嫁;父亲也不以为意,继续跟各种女人厮混。他跟父亲长大。有两个姐姐,跟母亲,已经成家。最后父亲他老了,家产也挥霍光了。他的情妇们弃他而去。他的前妻与儿女都不肯原谅他,没有人去看他。
“你也不去看他吗?”
“为什么要去?”
“他是你父亲呀。”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做他儿子又不是我的主意。”
我一时结舌。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呢?”我又问他。
“他在一个小小的海港城市一个人住。”他说,“我记得那个海港有到中国的船。小的时候我还在海边看各种船来来往往。我想着自己能偷偷爬到一艘船上离开。”他补充道,一脸缅想的样子,“嗯,等我老的时候,我想我也会回到那个小城去。在海旁边盖一间小屋子。每天去看太平洋,冲浪,跟一个心爱的人。”
R还跟我说了他的感情经历。R说他来韩国是为了一个韩国女生。据他说那个女生长得很像我。但他又补充了一句,亚洲人在他看来都长得挺像。他说他在康奈尔念的本科,当时与那个韩国女生曾相处过一段日子。女孩毕业后回了韩国。他工作了一年,放不下女孩又放弃工作来到韩国,读一个并不被西方认可的韩国MBA。但他来了以后才知道,女孩已经去瑞士读博士了。
“那你会不会去瑞士找她?”
“我不知道。她甚至没告诉我她会去瑞士。”
他显得很难过。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原来我们大家都有伤心的事情。我又去要了两杯热饮。给他一杯卡布奇诺,给自己要了杯热巧克力。我把巧克力捧在手心里,因着手里的温度才觉得安心了些。抬头遇见他的目光,从咖啡升起的热腾腾的蒸汽后面穿透过来。他的眼底还是有一丝阴郁,但目光却是有温度的。有许久我们对视着没有说话。那时我忽明白,原来有时沉默比对话更能表达彼此,同异乡遇见的异乡人。我对着他笑,想用眼睛里的笑意去拨开他眼底的那丝阴郁。他好像并不明白我为什么笑,但一看到我笑他也立即露出笑,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逗你呢。他笑。他一笑就模糊了他眼底里的阴郁,好像他已经完全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5
10月份在首尔有一个万人空巷的烟花节。地点是汉江边上的汝矣岛。烟花节当天下午,在烟花表演开始前五小时,就有市民陆续到汉江边上占领最好的位置。
我与一大帮朋友很早就约好要一起去看烟花。烟花节当天我在准备次日上课的一个presentation,一忙就忙到下午四点。等我忙完了,联系其他朋友,他们早已去了汝矣岛。我那时韩语特别烂,根本不敢一个人出门,于是打电话给阿萍求助。阿萍也到汝矣岛了,她想了想说,那我叫R跟你一起来吧,他也没出发。
等了一小会儿我接到R的电话。我们约好在宿舍附近的公交车站见。我到车站时他已经在那儿等我了。我担心他久等了,忙道歉;以为他会很客气地说没有关系,他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男人理应等;你没有迟到,是我早到了。
R的韩语比我好。到地铁站后,他忙着查地铁图,我则站在旁边瞎出主意。换乘两次到9号线。9号线上真是吓人得挤。满满的全是人。韩国的老太推人特别给力,若是有人挡着她的去路,无论是富态千金还是彪形大汉都照推不误。我被一个急着下车的老大妈用力推了一下;若不是因为车厢里满挤着人,我一定摔倒在地了;因为人多,并没摔倒,却撞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没好声气地用韩语骂了我一句。我想解释是有人推我,可是又不会说,只好冲他赔了个笑。这时回头一看,才发现我和R被挤开了。R在车厢的另一边。
R从车厢另一边慢慢向我移动过来,一面低声对旁边的人道歉,一面伸手拨开一条路。他人高马大,硬生生地从人堆那头挤到我身边。一到我旁边他就将我轻推到墙根边,伸出两只手分别抵在我的左右,将人群与我分隔开,确保没人能挤到我。他低头看我,冲我笑。那一刻我好感动。
终于到了地铁汝矣岛站。人吓人得多,有一刻还以为自己是在北京地铁站里。我们顺着人流慢慢往外走。一路有满头大汗的警卫在指挥疏散人流。R走在我前面为我开路,我紧跟着他。谁知到了一个路口我们又被人群分开。R一回头不见了我,忙转身来找。幸好相隔不远,总算没分散。这次他不由分说便一把抓住我的手。这样,他牵着我慢慢向前走。有一刻有人挡在我们中间,他将我的手抓得更紧了,硬生生地将我拖到了他身边。平时两分钟能够走完的地段,我们跟着大批来看烟花的市民用了20分钟才走完。等走到地铁站外的街道,终于有一些自由活动的空间了,R才松开我的手。我的手已被他揪疼了。
出站后我们打电话给阿萍,才知道我们下错了站。应该在汝矣岛路站下车,我们却在汝矣岛站下车了。无奈只好跟着人流慢慢向汉江方向挪动。这时天色早已暗了。我们到汉江边又给阿萍打电话,阿萍说他们在某个搭着展台的地方,据说是看烟火最好的地点。我们找了好一会儿却怎么也没找到。
八点,广播宣布烟花表演开始。我着急地说,怎么办,我们还没找到阿萍。R却不着急,他说,你是来看阿萍,还是来看烟花。我说,阿萍那个地方看烟花最好了啊!R说,不对,这里看烟花最好。看,已经开始了!
只见不远处汉江上一绺耀眼的金色飞腾而起,划开暗色的天幕,亮丽耀眼的红色在一声巨响中绽开,又化作漫天金灿灿的星点洒落。水面上一片晶莹流光。这个高潮来得太猝不及防,我一下子惊呆在原地不能动弹。R笑看我说,你看,这里才是看烟花最好的地点。他说这话的时候,又一绺璀璨升起在江中。火光盛放的刹那,我看到烟火的光辉从他的眼睫上呼啸而下。周围人声的嘈杂都淡退出视野和听觉,只剩下那一派流金溢彩和一声声隆隆的巨响,亮彻以及响彻了被定格的时光。
我终于明白R说得不错。这才是看烟花最好的地点。因为最好的地点,就是在你的身边。
6
以致以后回想跟R的牵手,觉得就像那天的烟花。因为高潮来时灿烂得猝不及防,所以注定只能短暂。
烟花节后我们在网上聊过天。有一次他邀请我去参加一个留学生派对。他告诉我时间地点,又跟我调侃说:“参加派对的话,要有一个男伴的。”
“真的吗?”
“是啊。可是这次我不会像上次烟花节那样牵你的手了。你自己能找到路吧?”
我说当然能。
“啊,等等。我记得你说你是个乡下来的女孩子。乡下的小女孩一不小心就会在大城市里迷路的。我还是牵着你的手吧,免得你丢掉。”
我们一同去了那个派对。刚开始我们各自跟各自的朋友喝酒聊天。过了一会儿R忽然走到我身边,然后把我拉到角落里。我很奇怪,可还是跟他过去了。
R忽然牵住我的手。像上次在地铁上,握得很紧。我不知道是不是洋人对于牵手的理解更加随便,还是R真的对我有感觉,总之他牵住我了。“这次跟上次在人群中一样。”R说,像是为自己的牵手找个理由。
我想要挣脱开,R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嘿,你现在在韩国!你的男朋友不会知道。哈哈哈!”
他非要教我跳那种扭屁股的拉丁舞。我不肯学。他又让我喝酒。我不喝。他说:“你从来都不曾真正地快乐过,是不是?如果你现在不放开自己,去享受,去喝酒,去跳舞,你想要等到你六十岁的时候再去疯狂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涨红了脸。看到他涨红脸很奇怪,因为他不像亚洲人,喝酒以后会脸红。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喝太多了,还是情绪激动。
我想他真的醉了,他居然还紧紧地拉着我的手。
“你知不知道一个传说?”他问我。
“嗯?”
“如果一对情侣牵着手一整夜都不放开,他们就会一辈子也不分开了。”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我亲身试过一次。”
“是么?”
“是啊。我跟我前女友。就是那个韩国女孩子。她也不相信。我竭力要握住她的手。可是她坚持了一小会儿就不干了。她说这纯是胡扯。”
“这确实是胡扯。”
“不是这不是。因为她没有继续跟我牵着手,所以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在一起!这说明传说真的很灵。”
你们继续牵着手现在可能也不会在一起的。我想这么说。但我没说出口。我为他的脑筋简单感到好笑。懒得跟他辩解。
“如果要上厕所呢?”我淘气地问。
“那也一起。”
我啼笑皆非。
“我为什么要跟你不分开?将来我会回中国,你会回墨西哥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可能不分开?”
“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他看着我,表情特执著。
“别犯傻了。”我说,又想抽回手。
“好吧。这次我让你选择。问问你的心。你真的想松手吗?难道你不也是想继续这样下去的吗?你把另一只手放在胸口,你问问你的心。”他说完手静止,真的放松手掌,一副准备让我把手抽回去的样子。
他不动我也不动。我们对峙着。我们握着手。嗯。他说得对的。也许是我太傻,也许是他对女人太有经验。他让我忽然觉得他提供的那个想法那么的诱人。
一整夜一直牵着手,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了。
我没放手。
脑子里回放着他的话。忍不住都觉得幸福了。喏,继续保持下去就好了。继续牵着手就可以永远不松开了。
这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从喧嚣嘈杂的音乐和人声中穿透进来的。
头一回发现是阿萍。
头回转时发现手心空了。
是我先放的手,还是他先放的手,我不知道。
总之是放手了。
7
12月期末考试结束后,我们韩语班决定进行一次MT。MT是韩式英语Membership Training的缩写,说白了就是一大群人为了增进感情去一个地方玩上两三天。最后选定去距离首尔一小时车程的??胜地滑雪。因为人越多费用越便宜,所以大家都邀请了朋友。我叫上了阿萍。她早就想滑雪了。
我们在??山脚的旅舍入住。韩国许多旅舍都不提供床;给客人准备的是一大间空空的木地板房间,墙角堆着几床薄棉被。每位客人各取两条被子,一条垫一条盖。因为有地暖,所以睡在地上也很舒服。学生MT都会选择这样的旅舍,到了晚上也不睡觉。大家围坐成一个大圈子玩喝酒游戏,一直玩到凌晨甚至清早。
抵达的当天下午大家就去滑雪。??山上有五条雪道,铺的都是人造雪。远远望见那陡峭的雪坡,我便想打退堂鼓。谁知道班里热心的同学已经帮我租好滑雪衣和滑雪板了。将脚固定在滑雪板上后,发现根本无法迈步,想学着R往前滑,偏又不会,只好笨拙地一步步向前挪。阿萍虽然从来也没滑过雪,但却会滑旱冰,没多久就可以在雪地上滑行了。
最低的雪道上全是些小孩子,R担心我们初学会撞到小孩,让我们去第二条雪道。我们坐缆车上雪道。坐上去的时候还好,下来时却糟透了。我跟阿萍一左一右坐在R旁边。坐在缆车上脚上的滑雪板是悬空的;到终点时要把脚放到地上并且迅速向前滑。可是那个落脚点早结了冰,特别滑。我一落地,重心不稳便往一边摔。R一手托住我的胳膊,将我扶稳,搀着我格外矫捷地往前滑了出去,并带我站稳。却听身后扑通一声,阿萍重重地摔在地上。旁边的工作人员急忙将她拖到了一边,免得被后面转过来的带着其他客人的座椅撞到。
好在没摔出什么事。R把阿萍扶起来,帮她拍掉身上的雪。他对我们说学滑雪的第一课,就是学如何摔跤。
R当起我们的滑雪老师。起初的半个多小时我跟阿萍一直在雪坡上练习怎么控制自己倒在地上。因为小腿与滑雪板真的固定得很紧,所以摔倒以后站起来真是十分不容易。阿萍怎么也学不会,每次倒下都要R扶她起来;几次以后R手叉着腰站在一边看她,要她自己起来。阿萍叽咯一笑,往雪地里一坐,不起来了。
然后学习如何刹车。我们学着摆内八字的姿势慢慢向前滑,滑一小用滑雪板的边缘刹车。整得两腿酸疼。能够很慢很慢地滑了。R高兴地说我有进步。阿萍始终让R扶着。到了雪坡底后,我们又坐缆车上去了一次。这次落地时,R同时抓住我们两个人,所以谁也没摔。但那时已经三点半多了,雪场的工作人员不久就开始催促滑雪客离开。R伸出手问我要不要搭车。我说我不敢。我知道R滑得真得很快。R又问阿萍,阿萍说好啊,伸手挽住R的胳膊。嗯,R滑得真得很快。阿萍一路尖叫着被R带下去了。
我在他们后面,依然内八字慢慢地滑着,滑得比走路还慢。不久后整个坡道上都只剩我一个人了。穿制服的人滑到我身边,对我很客气地说话。虽然没听懂他们跟我说什么,但也大概明白了意思。我将滑雪板从脚上解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雪坡去。
8
晚上男生们出门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大家围坐成一大圈,开始玩各种游戏。刚开始我们玩“三六九”的游戏。每个人报数,轮到带有3、6、9的数字的人不能报数,而要拍一下手;谁犯错谁喝酒。玩这种游戏我从来不会犯错,因此也不用喝酒;而那些爱喝酒的人总是故意犯错逗大家笑。每次轮到阿萍她都会出错。最后她佯怒,拍了一下地板说:“嘿,我讨厌这个游戏!你们知道我不擅长所以故意欺负我!还不如直接让我喝呢!”大家跟着起哄,大叫喝吧喝吧!我拉住阿萍不想让她喝,她摆摆手说,怕什么!醉了也有这么多人看着!
之后我们玩一个叫“NeverEver”的游戏。每个人都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大家轮流说,I have never everdone something(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事);那么做过这件事的人就放下一根手指。最后谁的五指都放下了,谁就喝酒。说什么事儿的都有。有个人说,我从来没有接过吻;有个人说,我从来没有表白过;有个人说,我从来没有做过爱,大家各种起哄,笑成一团,逼那个人喝酒。在R跟阿萍都只剩最后一根指头的时候,有个人说,我从来没有暗恋过坐在这里的人。他一说完,大家忽然安静。环顾了四周,发现R跟阿萍同时放下了指头。大家起哄,让他俩喝交杯酒。阿萍不肯,自己先把杯里的烧酒干了。
接下来又玩真心话大冒险。我对这种游戏向来没什么大兴致。谁要是点我的名,我就选真心话,反正我的故事跟这群外国人没什么相干,说不说都无所谓。阿萍则跟我相反,从来不选真心话只选大冒险。而且每次都能把大家逗得死去活来地笑。R显得特别沉默,轮到他时也只选真心话,面对提问就随便搪塞几句。R又被点到的时候,阿萍忽然插了一句:“喂,我倒是有一个好问题。”
“你说。”R说。
“刚刚玩NeverEver时有人问有没有人暗恋过这里的人,你放下了一根手指。我的问题就是,你暗恋谁呀?”
阿萍一说完大家就沸腾了。是啊,真是个好问题。大家说。都迫不及待地等着R回答。我也是。R显得有点慌张。阿萍笑说:“看吧,我每次不选真心话,只选大冒险,还是很有道理的。”
所有人都注视着R。我也注视着。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好像这个游戏终于开始跟我有一点关系了。我盯着他的脸,看到他嘴角抽动。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嘴巴在酝酿我的名字了。
“闵善英。”
他说。显得格外淡定。
他报的是个在场的韩国女生的名字。而那女孩的男朋友就在她身边。女孩一下子羞得躲进她男朋友怀里。
R说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四处扫射,仿佛找不到一个能安放目光的地方。他的目光碰到我的目光,一下子又马上移开。我看了看身边的阿萍。她显得很低落。又继续喝酒。
玩到凌晨三点才散。女生们回到女生的房间里。阿萍跑进卫生间;我担心她,不断敲厕所的门。她最后终于让我进去,即刻又把门关上。
“你猜到了吧?”她问。她头发散乱,一身酒味,但看着我的眼睛又格外清醒。
“嗯?”
“你猜到我喜欢的人是谁了吧?”
“唔。”
“……他怎么会喜欢那个闵善英呢?我都没见他们说过话!他怎么能这样呢……”阿萍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
看到她哭我一下子乱了手脚。我抱着她,安慰她说:“我也觉得不对劲呀……我觉得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放不开,所以随便报了个女生的名字。他也许是喜欢你的呢?”
“你也这样觉得?”
“嗯是啊。你看滑雪的时候他对你多好!”
“那你能不能帮我问问?”
“唔?”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对我究竟有没有感觉?我的意思是……我也知道,我也知道我马上就要回台湾了。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真的很舍不得他。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就一直偷偷喜欢他。他那么体贴,那么会照顾人,总是像大哥哥一样出现在我身边。我不想因为没有结果就放弃可能同他在一起的时间。跟他在一起到处玩真的很开心啊!我都已经偷偷喜欢他半年了。我真的很想跟他一起玩,一起旅行,一起拍照……哪怕一个月也可以,一星期也可以,一天也可以……”
“唔。我帮你问。”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说,哆嗦着擦掉眼泪,“你真是个好人。你帮我在厕所里问。小声一点。不要被其他人听见。我出去。嗯。我怕,我好害怕。我不敢听的……真的。结果不好也没关系。反正是你问的。不要告诉他是我托你问的!……”
我说我知道了。我拿了手机走进厕所把阿萍推出门去。
我拨通了R的电话。好像这是第一次,我存了他的号码以后主动给他打电话。
“喂?”他的声音。
我说你能不能出门去接这个电话,我不想被人听见。
他说好。然后我从话筒里听到他开门的声音。
我问他你喜欢的是闵善英吗?
他说不是。回答得特干脆。
我还想继续问。追问似乎特别地容易:那你喜欢的究竟是谁?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没能问出口。我什么也没问。也许是觉得不问比较好;也许是内心深处害怕得到他的答案。之后的话我都是用命令的口气说的。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本事,会觉得自己可以命令他。
“请你好好待阿萍。她真的很喜欢你。只要一个月就可以,反正她也马上回台湾了。请你对她好一点,不要伤害喜欢你的女孩子。你能答应我吗?”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沉默。我几乎能听到那边黑夜里的冷风声。我猜他甚至没有披外套,穿着睡衣。我让他出门他就出门去了。
“没问题。”他简短地说。
9
在首尔的最后一个月。我百无聊赖。
我终于会讲一点韩语了。会自己点菜了。会喝酒了。不会跳舞可是也会在舞池里乱扭了。R说得对。年轻的时候不做这些事,难道等老了再做吗?
反正是在韩国。随便怎么样吧。高兴就好。
晚上彻夜笙歌。我去了江南、梨泰院、弘大的各种迪厅酒吧。我穿着韩国女生很喜欢的那种十厘米高跟鞋;一穿上那鞋就发现酒吧里挤满了个子比我矮的韩国男女。偶尔会有韩国男生靠近身前,来牵我的手;这时我就毫不客气地笔划一下他的脑袋,示意他不及我高。他便讪讪地走开。我好像很从这种吓跑男人的行动里获得满足感。
通常会玩到次日凌晨五点,坐第一班地铁回宿舍。白天睡觉。最后几天觉得有必要到处逛一下。却找不到同行的人。韩国的朋友都有寒假的课程;中国的朋友已经陆陆续续回国了。我不知道我抽了哪根筋,订了一月底的机票。于是我一个人逛,走首尔的大街小巷。
阿萍跟R到处旅行。韩国很小,火车坐一小会儿就能到一个地方。我时时能看到她的Facebook的更新,还有许许多多照片。“今天到慶州啦,看了好多皇帝墳墓!”“釜山的海在冬天依然這麼溫暖!”“我們到了全州,今天晚上會住在可愛小巧的韓屋裏哦。”“這裏的拌飯真的好好吃喏!”“耶耶,R&阿萍在雪嶽山腳的幸福派對!”
1月26号是我动身回家的日子。
凌晨5点我起床,拖着箱子。离开学校时一直瞪着路边的大小楼房。以为六个月并不足够酝酿一场感情,却发现回眸一眼就足够崩溃。
上机场大巴。司机跟我笑着打招呼,学生,早啊!我回答说您早啊!司机说,要去哪儿?我说,我回中国。司机说,还回来吗?我说,不回了。司机说,不要这么确定!还会遇见的!
也许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去之前我给R发了条短信。我要离开了。
R给我回复一条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还在雪岳山,不可能去送你。
我说没事,你玩得开心,也帮我跟阿萍问好。
R说,如果当初不放手,现在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回说,因为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当初情愿放手。
R说,你真是顽固。
我说,保重。
还有一条编辑到一半的短信没发出去就关机了。我们对彼此真的只是路人。
我想过如果那天晚上我们真的一直牵着手。如果真的一直牵下去。会不会真的把乾坤扭转。把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都扭转到正确的时空,把所有的消极否定不可能都变成承诺铺定的红色地毯。可是这种机率渺茫的事情。这种没有结局的努力。我没有信心。
知道没有结局也会不惜一切地开始。阿萍那样的勇气,我没有。于是甘心于做路人甲的角色。给主角搭桥。
飞机起飞时阳光耀眼。巨大机翼覆盖了脚底的仁川海。在海天纠隔缠绕的地方过往婆娑。我忽然心生感激。终于确定自己并不后悔。我感激在天黑的时候有人紧握过我的手,让我第一次将幸福看得这么清晰;我感激在黎明到来之前有人以这样的真诚陪伴我左右,就算天明以后,我们各奔东西。
作于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