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6中旬,西南师范学院两派武斗再起,赶走了八三一的春雷造反兵团夺权后,召开批斗原党委书记张永青的大会,据吴宓日记记载,此次批斗大会上,他不停挨打。被押进会场时,“旁人则以竹条打击头肩背不休(此时最痛)”,在台前低头请罪听候大会批判发言时,“坐第一排之女生又频频以竹条打击宓等之头顶”。批斗会结束后,吴宓回到家中,“以所历简告唐昌敏(吴宓所雇家务女工)。视表,正夕5时。所历共只3~5两小时,而在台前曲躬俯立,则觉其长且久也!又按,宓自1904冬夜,为祖母痛打一次之后,一生未受鞭笞如今日者矣!”
1969年4月,吴宓等人又被强行迁往梁平(西师分校)集中进行所谓“斗批改”。5月9日,在梁平分校召开的中文系第二次批斗吴宓大会上,吴宓被两个学生狠狠从高台上推下,致使腿骨跌断。他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是被迫跪坐地上接受“斗争凡历三小时”。大会结束后,吴宓被架回住处时“已成半死”。此后,吴宓“全身疼痛,在昏瞀之中,似两日未饮、未食,亦未大小便。”但他仍被强迫写交待材料,接受批判。
腿断后,吴宓只能爬着要几口水喝,几口饭吃。有时,连水、饭也没有。一次,他困在工棚里,对着窗外大喊:“给我水喝,我是吴宓教授。给我饭吃,我是吴宓教授。”当他断腿稍好一些后,他又被派做扫厕所、刷尿池、刮粪便一类的活儿。
随着吴宓身份的“升格”,有的“革命小将”为了表示自己立场坚定,居然当面称他为“吴老狗”,在批判会上也高呼“坚决砸烂吴宓的狗头”、“把吴宓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之类的口号。虽然并没有真的去砸“狗头”。但不少“小将”特别偏爱吴宓的光头,一见到他就要上去摸摸拍拍。吴宓对此特别不能容忍,遇此情况,总是甩手护头,铁青着脸,一面躲一面逃,嘴里还唧唧哝哝,谁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九一三”事件之后,紧张的政治空气有所缓和,不久,吴宓搬进了新修的宿舍,但他的健康已大不如前,最为明显的是记忆力急剧衰退。吴总是坐在床上,闭目不语,有人进屋就睁眼看看,然后闭目冥思,用手指轻轻叩击脑袋,嘴里自言自语:“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呢?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呢?”连同教研室的教师他都忘了姓名,但《红楼梦》的回目却全背得,一字不错。
周锡光得知吴宓因病重回到重庆,便于寒假到重庆去看望吴。当时物资供应紧张,四川正处于“写票供应”期中,每人一个月只能买半斤猪肉,想到先生长期营养不良,受尽折磨,周便换号票储备给吴先生买了几斤腊肉,又购买了一些甜食点心带去。行前吴的一些亲友又送来一些东西,装满了两个手提包,一并带给吴。当周见到吴时,已是傍晚,他正在灯下伏案写信,竟一时认不出周来。此时吴身体已大不如从前,头发全白而且更加秃顶,左腿因扭折只能缓慢移动。周报了姓名后,他颤巍巍用双手握住周的手,不禁老泪纵横……稍事盥洗后,吴见周十分疲惫,竟特许周站到门外抽一支烟,然后坐下谈话。当周取出给他带的东西时,吴不禁勃然大怒,马上取出-封信说:“我正在给广州一位朋友写信,不许再给宓寄东西!宓是什么人?宓需要精神上的朋友,交谈学术上的事情,你怎么把自己混同在一般物质生活中的人去了?……”周解释了好一阵,他才安静下来说:“今后再不许有这样的事。”他很快把送给他的东西分赠给了别人。
1973年春,彭应义听到执教中学的同事、一位毕业于西南师院的女教师反复谈起吴宓在西师的传闻:一是说吴宓唯心宿命,认定自己只能话“三个”28年,即84岁就要去见阎王爷;二是冥顽不化,每次挨批时,总是僵直地硬挺着脖子,不低头,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以致惹怒了的学生常让他嘴里含着地上的青草挨批,而且说他不接受“反革命死硬分子”的提法,要求给他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可学校就是不给;三是他的生命力特别顽强,七十多岁的人了,批斗时绊断了脚杆,居然奇迹般的痊愈了。
1975年10月的一个黄昏,考入西师的彭应义行至大礼堂大门侧旁时,见前面有一老者拄着拐杖,蹒跚而行。他个儿偏矮,但腰背挺直,头脖平正;身板还较硬朗,上着色泽深暗陈旧而略显肮脏的大圆铜钱花对襟衫。下穿彭儿时在乡下常见的无腰宽松式直筒裤,脚上趿着一双圆口平底布鞋,活脱脱一个银幕上乡绅地主的样子。彭暗想,莫不就是吴宓?向旁一打听,果然。于是彭仗着胆子,赶上前去。只见他天庭开阔,顶秃滑亮,眼眶略陷,眼珠微凸,深邃有神,似乎并不盲视;极力睁大眨动的眼睛,仿佛要洞穿一切,嘴较阔大,双唇紧闭,严峻的面庞配上一个挺正得近乎夸张的大鼻梁,透出一派刚直耿介之气。精神,就当时而论,不像年届八秩的老人。
“****”末期,吴宓病重,记忆力衰退。所雇保姆,早来晚归,一天晚上,吴宓从床上跌下,糊里糊涂在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被女用人发觉。
1975年8月,吴须曼到重庆看望兄长。时值酷暑盛夏,吴宓居室的窗户和门上小窗却以铁钉封死。吴须曼问他何以如此?他答以怕人“破门而入”。吴须曼追问是谁所说?他说这是重钢五厂工人杨宗富告诉他的,还说:“他们是好意,有备无患嘛!”吴须曼在他桌上发现有一小闹钟,问他是何时所买?他说,这是杨宗富拿去了他的手表用作交换的。吴须曼说:“你那是只进口手表,价值几百元,这只闹钟不过几元钱,这种交换太不等价了!”他说:“杨宗富说他工作需要手表,这闹钟字大,我容易看清。”
第二天,吴须曼陪他到学院储蓄所,取毕款后,服务员告诉他:“你的存款已经用完了。”吴须曼问他,补发的工资何以用得这样快?吴宓回答说:“有些亲友和学生目前生活很不宽裕,我须不时对他们接济一些。前次有个过去的姓凌的女生(已经工作),因要去上海治病,急需2000元,我就如数给了她。”吴须曼告诉他:“如今干部都享受’公费医疗‘,如需到外地治疗,得到医生许可,医疗费即可凭据报销。”吴宓沉默少许后说:“济人之难总是好事。”这个姓凌的此后再未露面。
吴须曼从邻居曾婆婆处了解,吴宓每月领到工资后,总有些人来告贷;而且他还要用钱买回散失了的文稿、日记。一次曾婆婆到吴宓房里,见有个年轻人正给他念“信”,说他的一个学生因住医院动手术,请他支助一笔钱,并说钱可由来人带回。曾婆婆过去一看,这个年轻人拿的是张白纸,上面根本没有字。曾婆婆急忙找来人,要过那张纸,问是怎么一回事,那人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曾婆婆等人便把他交给了学院保卫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