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1890-1969),江西义宁(今修水县)人。中国现代极富盛名的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
关键词:
博学、推崇、游学、治学、独立、纯儒、风采、燃灯、提携、谠论、性情、虚怀、清洁、僻冷、忧愤、逸事、联语、伉俪、困囿、多舛、命运、晚景、归去、叹誉
博学
游学海外时,陈寅恪就以博学著称。罗家伦回忆:“朋友中寅恪从哲学、史学、文字学、佛经翻译,大致归宿到唐史与中亚西亚研究,又供他参考运用的有十六七种语言文字,为由博到精最成功者。”
学生季羡林曾用“泛滥无涯”四个字来形容陈寅恪所懂得的语言数量,他研究陈寅恪的读书笔记说:“陈寅恪先生20年代留学德国时写了许多学习笔记,现存六十四本之多,门类繁多,计有藏文、蒙古文、突厥回鹘文、吐火罗文、西夏文、满文、朝鲜文、梵文、巴利文、印地文、俄文等二十二类。”“英文、德文、法文、俄文等等,算是工具语言。梵文、巴利文、印度古代俗语、藏文、蒙古文、西夏文、满文、新疆现代语言、新疆古代语言、伊朗古代语言、古希伯来语等等,算是研究对象语言。陈先生对于这些语言都下过深浅不同的工夫。还有一些语言,他也涉猎过,或至少注意到了,比如印地语、尼泊尔语等等。专从笔记本的数量和内容来看,先生致力最勤的是中亚、新疆一带历史、语言和文化的研究,以及藏文研究和蒙文研究。”
陈寅恪甚至对高等数学也有所涉猎,季羡林说:“最值得注意的是关于数学的笔记本。陈先生在这方面的造诣我不清楚,不敢乱说。但是笔记本里所记的微积分公式,充分说明先生在数学领域内也绝非处于初级阶段。这立刻就会让我们想到马克思。但是马克思搞的是经济学,经济学与数学关系密切。而陈先生则是搞文史的,他竟也钻研数学。这不能不让我感到十分有意义。”
陈哲三说,其师蓝文徵(曾在清华国学院就读)回忆,陈寅恪“所会业已死了的文字,拉丁文不必讲,如梵文、巴利文、满文、蒙古文、藏文、突厥文、西夏文、及波斯文非常之多,至于英法德俄日希腊诸国文更不用说,甚至于匈牙利的马扎儿文都懂”。
陈寅恪的侄儿陈封雄曾说:“寅恪叔到底学了多少种文字,我也不清楚。一般说来,他能读懂14种文字,能说四五国语言,能听懂七八种语言,是大致不差的。这些成绩基本上是他在36岁以前取得的。”
一次,陈寅恪随意翻看上中学的陈封雄的世界史教科书,此书根据当时美国的教科书编译,并配有许多图片。其中一张图片的下面的注释写着:“刻有巴比伦文的出土碑碣。”陈寅恪见后即道:“这不是巴比伦文,是突厥文,写书的人用错了图片。”
陈寅恪博览群书,这让在哈佛留学的吴宓敬佩不已,吴宓说:“以后宓恒往访,聆其谈述,则寅恪不但学问渊博,且深悉中西政治、社会之内幕。例如,于巴黎妓女及秘密****之生活实况,又欧美男女迟婚、不得嫁之痛苦及流弊,述说至为详切。”
胡適花费大力气考证出了南朝陶弘景的《真诰》抄袭《四十二章经》,写成《陶弘景的真诰考》一文,以为发千余年未发之覆。但傅斯年告诉他,其实前人早有此发现,陈寅恪即说过《朱子语录》中曾经指出《真浩》有抄袭《四十二章经》之处。胡適听后检出《朱子语类》的“老氏”、“释氏”两卷查看,果如陈所说。
到清华任教的第二学年,陈寅恪主讲“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与“梵文-金刚经之研究”两门课,同时指导学生进行专题研究,专题研究的学科为:一、年历学(中国古代闰朔日月食之类);二、古代碑志与外族有关系者之比较研究,三、摩尼教经典与回纥文译本之研究;四、佛教经典各种文字译本之比较研究(梵文、巴利文、藏文、回纥文及中亚细亚文诸文字译本与中文译本之比较研究);五、蒙古、满洲之书籍碑志与历史有关系者之研究。听讲者常生望洋兴叹之感。
每次上课前,陈寅恪对学生道:“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
陈寅恪讲课时,或引用多种语言文字,佐证历史;或引诗证史,从元稹的《连昌宫词》到白居易的《琵琶行》、《长恨歌》,信手拈来,文字出处,无不准确,伴随而来的阐述更是精当,令人叹服。
学生姜亮夫回忆:“陈寅恪先生广博深邃的学问使我一辈子也摸探不着他的底。他的最大特点:每一种研究都有思想作指导,听他的课,要结合若干篇文章后才悟到他对这一类问题的思想。他的比较研究规模很大,例如新、旧《唐书》的比较,有的地方令人拍案称奇。可惜我书读得少,与先生的差距实在太大,所以我记了很多笔记。”
姜亮夫还回忆:“陈寅恪在清华讲《金刚经》,他用十几种语言,用比较法来讲,来看中国翻译的《金刚经》中的话对不对,譬如《金刚经》这个名称,到底应该怎么讲法,那种语言是怎么说的,这种语言是怎么讲的,另一种又是怎样,一说说了近十种,最后他说我们这个翻译某些地方是正确的,某些地方还有出入,某些地方简直是错误的。因此寅恪先生的课我最多听懂三分之一(而且还包括课后再找有关书来看弄懂的),除此之外,我就不懂了。”
在清华时,学生常到陈寅恪家中问学,蓝文徵回忆说:“每到他家,身上总是带几本小册,用人送上茶果,有时先生也叫我们喝葡萄酒,我们便问其来历,他于是把葡萄原产何处,原名什么,葡萄酒最早出现何处,称什么,何时又传到何处,一变成为何名,如此这般,从各国文字演变之迹,看它传播之路径。这些话我们都记在小册子里,日久之后,积了不少小册,可惜九一八之变起,我只身入关,那些小册和藏书便全部沦陷了,至今想起来都感到无限痛惜。”
金岳霖回忆陈寅恪:“有一天我到他那里去,有一个学生来找他,问一个材料。他说:‘你到图书馆去借某一本书,翻到某一页,那一页的页底有一个注,注里把所有你需要的材料都列举出来了,你把它抄下,按照线索去找其余的材料。’寅恪先生记忆力之强,确实少见。”
1931年,吴宓到欧洲游学,赴伦敦大学东方美术及考古学家叶慈家宴,汉学家马伯乐夫妇也在座。当时叶慈拿出他考释的某中国碑文,请吴宓及马伯乐帮助解释,但二人均未尽解。吴宓便寄信给浦江清,让浦去请教陈寅恪,碑文最终才得以解释。
1933年3月23日下午,陈寅恪的研究生朱延丰参加毕业考试。据朱自清日记记载:“陈先生问题极佳,录数则:一、新、旧《唐书》记载籍贯,以《新唐书》为可信,因《旧唐书》据碑志多记郡望也。二、唐代人吃饭,分食,多用匙;广东用手,中土人游印度者,恒以此相比也。又从高丽情形及诗中见之。三、玄奘在印,印人称为摩诃衍提婆或摩茶提婆,译之大乘天、解脱天也。天为印人称中土僧人通名。四、官职趋势,京官由小而大(如侍中),外官由大而小。”
考试后,陈寅恪在课堂上问朱延丰自觉考得如何,朱以为尚不错,陈笑曰:“恐也不一定。当时还准备一题,后觉恐较难,故未问,即中古时大解后如何洁身。”朱迟未作声,另一学生邵循正乃答:“据律藏,用布拭净。老僧用后之布,小僧为之洗涤。”陈初闻未语,少顷,深表赞许。
同年,陈寅恪的弟子蓝文徵在日本,一次,他到东洋文库吃饭,席间遇到如日中天的日本史学泰斗白鸟库吉。白鸟对蓝并不重视,称蓝为“蓝君”而不是“蓝先生”。有人拿来一张中国地契,说是明末的,但蓝鉴定是清末,白鸟对蓝才稍稍重视起来,问蓝道:“蓝君你认不认得陈教授?”蓝问:“是不是陈援庵先生?”白鸟说:“不是,是陈寅恪先生。”蓝答:“那是恩师。”白鸟一听,马上隔桌趋前伸过手来,和蓝文徵握手。白鸟说,他研究中亚问题,遇到困难,写信请教奥国学者,该学者复信说向柏林大学某教授请教,而再写信请教某教授,某复信说应请教陈寅恪教授。适逢钱稻孙度来日本度春假,正住白鸟隔壁,说可以代为求教陈教授。钱的春假未完,陈教授的复信便到了,白鸟遇到的问题也解决了。他对蓝文徵说如无陈教授的帮助,此问题可能至死不解(按:此事学界存疑,仍录于此)。
《蒙古源流》一书为明朝万历年间内蒙古萨囊彻辰所著,其中讲述了许多神话传说,与元代蒙汉文史书多有不同,许多研究者对此书困惑不解。20世纪30代初,陈寅恪对该书进行研究后,发表了4篇论文,探明了《蒙古源流》一书的本来面貌,解决了让人们困惑不解的难题,对蒙古史学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
陈寅恪从事敦煌文献研究,为了引起学术界对北京图书馆收藏的敦煌残卷的重视,陈仔细阅读该残卷后,发表文章,从摩尼教经、唐代史文、佛教主义等9个方面阐述其价值,为人们从事敦煌文献研究开创了先河,被公认为敦煌学的奠基人之一。
1939年春,英国皇家学会授予陈寅恪研究员职称,同时,英国牛津大学聘请陈寅恪为该校汉学教授,请其赴牛津讲学。他是该校聘请的第一位中国语汉学教授。此前,陈寅恪曾两度辞谢该校的延聘,但为到英国治疗眼疾,才接受聘书。当时整个欧洲的汉学家风闻陈寅恪即将赴英,皆云集牛津,等待陈寅恪的到来。陈衡哲得此消息后评论道:“欧美任何汉学家,除伯希和、斯文·赫定、沙畹等极少数人外,鲜有能听得懂寅恪先生之讲者。不过寅公接受牛津特别讲座之荣誉聘请,至少可以使今日欧美认识汉学有多么个深度,亦大有益于世界学术界也。”但遗憾的是,因太平洋战争爆发而未成行。
陈寅恪熟稔晚清掌故,对于现今保存的当时士大夫之间私函中透露机密情报所用的隐语,往往一语猜透,使迷茫难解的材料顿时明朗,成为关键性史料。如张佩纶的《洞于集》中,载有他甲申变局前写给张之洞的密函,中有“僧道相争”和“僧礼佛甚勤”等隐语。陈读后立即指出:“僧”当指醇王,字朴庵;“道”指恭王,号乐道堂主,“佛”则指太后,当时宫中久已称太后为“佛爷”。隐语解通后,甲申政局变动前恭、醇两王之矛盾及太后与醇王之密谋,就又增一证据。
1946年,吴小如在清华大学中文系就读,选修了陈寅恪的“唐诗研究”课。陈时已目盲,故这门课不采取讲授制,凡选修者只须拟定一个论文题目,经陈同意,即可自行准备,定期同导师谈话,汇报学习情况。吴小如每次去见陈寅恪,每次必带去一堆问题。陈听过之后,语调轻缓、从容不迫地对吴说,这个人的名字似乎见于《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那个人的材料可能出于某人文集中的某篇文章。特别是有些人物传记和典章制度,陈大都能列举新、旧唐书某卷某传,或某志某条,让吴自己去按图索骥。吴回来检索时,十之七八都能找到答案,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寅恪熟读《资治通鉴》。王永兴回忆,陈寅恪目盲后,一次他为陈读《通鉴》,读至一段时,陈忽然让其停止,重读。王意识到可能读有脱漏,便仔细慢读,果然发现第一次读时脱漏一字。
1962年,时任******副部长的周扬在一次讲话时说:“我与陈寅恪谈过话,历史学家,有点怪,国民党把他当国宝,曾用飞机接他走,记忆力惊人,书熟悉得不得了,随便讲哪知道哪地方。”
中印战争结束后,中方密拟以麦克马洪线为准与印度谈判边界问题,但当时却无人知晓关于麦克马洪线的内容,******思考了一整夜后想到了陈寅恪。当时陈寅恪已被打倒,双目早已失明,但他凭借记忆说出某段某句当在某书某页,为我国政府的谈判提供了重要的历史证据(按:此事亦存疑,姑且录于此)。
推崇
梁启超向清华大学校长曹云祥推荐陈寅恪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时,曹问梁:“他是哪一国的博士?”梁答:“他不是学士,也不是博士。”曹又问:“他有没有什么著作?”梁答:“也没有什么著作。”曹说:“既非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梁启超生气道:“我梁某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却还比不上陈先生寥寥几百字有价值。”梁接着列举了柏林大学、巴黎大学的几位名教授对陈寅恪的评价和赞誉,曹云祥只好同意聘用陈(按:陈得到清华系吴宓极力推荐,此事为陈之弟子蓝文徵,学界尚存疑,姑录于此)。
1926年,陈寅恪学成归国后,到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任教,是当时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并成为清华唯一的中文、历史两系“合聘教授”,在师生中享有“盖世奇才”、“教授的教授”、“太老师”等称誉。在清华园,师生有文史方面的疑难问题,常去向他请教,大都能得到满意的答复。陈寅恪也因此被称为“活字典”、“活辞书”。当时清华历史系教授姚从吾说:“陈寅恪先生为教授,则我们只能当一名小助教而已。”
在清华时,陈寅恪讲课,许多教授老师都前去听讲,研究院主任吴宓风雨无阻,堂堂必到;其他教授如朱自清、冯友兰等,也常到教室听他讲学。在华西大学讲课时,不仅程千帆、沈祖棻夫妇前去听讲,连父亲陈三立的诗友、名诗人林山腴也前往听讲。当陈寅恪看到学生中也有林山腴,为之懼然,对人说:“山公厚我励我,真我良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