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学生武酉山问黄侃一句典故,黄说出自于《汉书》,说完便背诵出一大段,武惊讶地问:“《汉书》你如何会背得呢?”他说:“《汉书》都不会背,教什么书呢?”
黄侃记忆力惊人,《文选》中不论长篇短篇,一写就是满黑板,从不用翻书;《说文》示部众六十三部,可以按次序写出来;《文心》每篇都可以背诵。世人都认为黄侃记忆力绝佳,实际上是他勤奋使然,他每月必用篆文抄写温习十三经一遍。
吉川幸次郎对于《经典释文》的《穀梁传》中几处疑问,一直没有弄明白,初到北京,他也问过几位学者,但都没有得到清楚、满意的答复。后他与黄侃见面时,一提出问题,黄侃立刻回答:“这是夹带进了宋人的校语。”当时黄并没有翻看任何书籍,就立即能做出判断,让吉川幸次郎钦佩不已。
一位叫戴明扬的学生注释《嵇康集》,其中有“交赊相倾”一语,请教多人,不得其解。后陆宗达让他去请教黄侃,黄侃立即找出证据,说“交赊”是六朝语,意为“远近”。戴明扬惊服而去。
黄侃尝言,“要如一字不识人”,方能读书。黄侃读书,喜欢随手圈点,许多书都不止圈点了一遍。他曾圈点《文选》数十遍,圈点《汉书》、《新唐书》等三遍。《清史稿》全书一百册,七百卷,他从头到尾,一卷一卷地详加圈点,绝不跳脱。对于中药的书籍,总是正襟危坐地去点读。每次读书前,他总是在书前记下启卷时日,读毕,再记下时日。因此,他把读书时只是随便翻翻、点读数篇辄止者称作读“杀书头”,他生平最恨人读“杀头书”,说这种人,一生都不会读好书,并且还关系他本人的寿命。
黄侃曾说:“书是给人读的,尽管在上面批写,不要把它奉为天神似的。”武酉山看过黄侃批的郝懿行的《尔雅义疏》,每篇几乎都写得满满的,认为郝氏不对的地方,便给他一条“红勒帛”。
吉川幸次郎拜访黄侃时,看见他的书桌上放着孙诒让的《周礼正义》,是常见的活字铅印本,字体很小,不方便阅读,但黄侃对全书都施以朱笔句读,且在空处画出许多红色的圈和叉,圈代表同意孙诒让的观点,叉则表示不同意。
有一次,黄侃与学生陆宗达闲聊,黄问陆:“一个人什么时候最高兴?”陆不知老师此问何意,就胡乱说一通。黄侃听了摇头不答。最后,陆问黄到底是什么时候,黄侃说:“是一本书圈点到最后一卷还剩末一篇儿的时候最高兴。”这次谈话陆宗达终身铭记于心。
陆宗达还回忆,一天深夜,黄侃让儿子打着灯笼和他一起到陆家。陆宗达以为黄侃有什么要紧事,谁知黄侃告诉他,他此次去东北大学与曾运乾切磋学问,获益良多,刚下火车急着到陆家告诉陆宗达。黄侃兴奋地说:“我在东北见到曾运乾先生与他深谈两夜。他考定的古声纽中,‘喻’纽四等古归‘定’纽,‘喻’纽三等古归‘匣’纽,这是正确的。我的‘十九纽说’应当吸收这一点。”
黄侃曾赠陆宗达八字:“刻苦为人,殷勤传学。”陆宗达每与黄侃谈论学问,常到晚上十一二点才离开黄家。第二天早上八点陆再到黄家时,黄侃的桌上已经放着厚厚的几卷已经圈点完毕的书。
程千帆回忆老师黄侃说:“老师不是迂夫子,而是思想活泼、富于生活情趣的人。他喜欢游山玩水,喝酒打牌,吟诗作字,但是有一条,无论怎样玩,他对自己规定每天应做的功课是要做完的……”
黄侃常说:“学问须从困苦中来,徒恃智慧无益也。”他以为“治学如临战阵、迎敌奋攻,岂有休时!所谓扎硬寨、打死仗,乃其正途”。每次读书,黄侃必正襟危坐,无论白天如何劳累,晚上坚持读到鸡鸣才就寝,此读书习惯,从不因人事、贫困或疾病而改变。有时朋友来访,与之畅谈至深夜,朋友走后,他坚持在灯下校读,读毕才休息。
在日记中,黄侃常为琐事扰其读书而苦,又以能多读书为快。他常记载:“假日,终日有人来,不能读书,甚苦。”“客多,无暇看书,此日可惜。”“连日应酬,束书不观,为损殊巨,今当竫摄。”如果一日中能多读书,他则非常高兴:“竟日得读书,最乐。”“今日所览特多,可快也。”“竟日从容诵读,殊可乐也。”
1913年,黄侃旅居上海,穷困潦倒。这年除夕之夜,街里爆竹喧喧,通宵达旦,而他却兀坐室内,一灯荧然,专心读书,不知困倦。
黄侃喜欢夜读,夜间如果从他的墙外走过,可以看见从绿窗纱透出来的荧荧灯光。黄侃不装电灯,说怕失火。一年冬的黄昏,武酉山去拜访黄侃,只见黄侃家中已经点起最大高足的美孚灯来,他正坐在灯下读书,把眼镜移到眉毛上边,很是投入。
黄侃曾为一位学生批点《文选》,书买回后,他每晚详批,让侄儿黄焯往另一本书上过录。十几天,黄侃便将书批点完毕。后来,黄焯告诉陆宗达说:“不知先叔怎么会那样快,我抄录都赶不上他的速度。”
一次,友人登门拜访,进门只见黄侃一手捧书,一手拿馒头,放到嘴边欲吃,却又停下。友人知黄侃正沉溺书中,便静坐等候。忽然,友人只听啪的一声,一看,原来黄侃读到开心处,先在桌上猛击一掌,再将馒头蘸着朱砂和墨汁后放入嘴里,顿时成了一个大花脸。友人笑道,你这哪是读书,是吃书啊!
黄侃临终前,所读《唐文粹补遗》尚有一卷没有圈点完毕,他吐着血,叹息道:“我平生骂人杀书头,毋令人骂我也。”一面吐血,一面仍坚持将此书圈点批校完毕。
学生尚笏、陆恩涌《季刚师得病始末》中记载,黄侃临终前,不断吐血,医生注射止血药剂,并让其服下镇静药物,“乃稍稍入睡,昏卧喃喃若梦呓,多涉学术语”。柯淑龄《黄侃之学术及其生平》中也记载,黄侃“昏睡,喃喃若梦呓,语多涉学术,频言垂老无成,辜负明恩,竟未及家事也”。
黄侃去世后,刘成禺遇到李葆初,谈及黄侃,李对刘叹息道:“中国更无师矣!”
传道
黄侃善于咏诵诗章,抑扬顿挫,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美感。学生们情不自禁地跟着唱和,整个北大到处都能听到这种调子,被师生们戏称为“黄调”。黄侃讲课,也吸引了许多外系的学生,冯友兰亦前去听讲,放假回家时学习黄侃咏诵的调子,读给妹妹冯沅君听,从而将冯沅君引上了文学的道路。
学生们都称黄侃是一个“特别教授”,他讲《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一不带书,二不带讲稿,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讲得头头是道。学生们偶尔好奇,下课后去查黄侃在课堂上引用的论据,发现黄侃说的一字不漏、一字不错,学生们啧啧称奇。
黄侃的学生曾回忆,黄先生是带着感情去教书的。《说文解字》很枯燥,要是一般地讲授知识,谁也难久坐下去、久听下去,可黄侃在讲每个字时,是带着爱憎的感情来讲的,他把自己变成书中的人,书中的人笑了,他笑,书中的人哭了,他也哭。所以他讲起每个字来,学生们都和老师同呼吸,和书中的字同呼吸。
一次,黄侃讲授《说文》,说到“荠”字,他先解释该字的字形、音韵、训诂,最后忽然说:“你们记着,荠菜馅的饺子最好吃!”全班大笑,于是学生们对这个“荠”字印象深刻。
据说,黄侃曾圈点校读《说文解字》五次,每读一次都有新的收获,新的体会。他给学生讲课时,每一次都有新的内容,学生们说,听黄先生的课,百听不厌,常听常新。有一天,黄的学生为他拿皮包时发现内有许慎的《说文解字》一本,翻开一看,那书上画得太特别了:书上全是蝇头小字,密密麻麻,有墨笔写的,有朱笔写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符号,全书9300字,每个字都有自己的讲法;别人的讲法,有的他肯定,有的他否定,也都记在了上面。
学生看了黄侃所读的那本《说文解字》后,问道:“黄先生,你这批在书头上、书边上的东西,颜色各异,字又那么小,谁还认得呢?”黄侃半开玩笑说:“我要人认得干什么呢?别人要知道了上面的内容,我就不是第一了。”全班哄笑。
黄侃反对白话文,但并不反对新式标点。堵述初回忆,黄侃在课堂上说,新式标点未尝不可,但标点要正确,对于古典文学,尤其如此。黄把“?”称为“耳朵”,当谈到有人将“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这句标点为“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黄侃说:“这就错了,应该是天上耳朵,人间耳朵。”引得全堂哄然。
黄侃讲课,旁征博引,上下古今。他教学重质不重量,一篇陆机的《文赋》,讲了一个学期之久。
武酉山回忆,黄先生上课,学生不敢提问,因为他疑心学生有意跟他捣乱。不过课后求教,他倒很客气。倘若到他家中请益,他更客气,还会亲自敬你纸烟,和你无话不谈。
黄侃在中央大学开设“文学研究法”课程,讲授《文心雕龙》。他平时只讲课,不给学生布置作业。到期末考试时,他不肯批改考卷,也不给学生们打分数。教务处一再催促。黄侃被催急了,就给教务处写了一张纸条,上书“每人八十分”。他的意思是学生总想得甲等,给九十分嫌多,七十分又非甲等。八十分正合适。教务处也无可奈何,从此不再提这件事。
学生张汝舟回忆黄侃教学:“他讲声韵学很有系统,却没有一张讲义。我记得他常常只用粉笔在黑板上画表,表是画了一张又一张,他把古音从郑庠六部、顾炎武十部,江慎修十三部到他的二十八部都画出来了。还在他的二十八部下面注明顾、江、戴、段、孔……说明他的二十八部不是自己私拟的。一张表讲了好多堂课,曾经大发议论,而最后一句是奇谈:‘讲什么古韵,郑庠六部就够了。’”
姜亮夫惊叹于陈寅恪的语言广博,他对老师黄侃说:“我自己的根底太差了,跟寅恪先生无法比!”黄侃说:“这话你也不必这样讲,我们过去的古人,谁又能够懂八九国的语言呢?他们难道没有成绩吗?王念孙虽然一样外文不懂,难道他不是一个大学者吗?难道他没有成绩吗?所以学问的问题,只问你钻研不钻研,钻研总是有路子,你不钻研就什么路子都没有。个人要根据个人情况来钻研。”听了这番话,姜的心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在北京民国大学任教时,黄侃每次到课堂上,先抽烟、喝茶,烟为自备,茶由学校为其准备。学校为老师在课堂上备茶者,只限黄侃一人;而老师在课堂上抽烟的,也只有黄侃一人。
黄侃在金陵大学任教时,上课也抽烟。金陵大学是教会学校,素来禁烟,外国教授没有一人抽烟,学生要抽,也只能躲在宿舍里抽。黄侃却堂而皇之地在教室里抽烟。一次,黄忘了带火柴,便让武酉山去事务处讨火。事务处主任问武要火柴何用,武说是黄先生要抽烟,主任让武告诉黄没有。武怕黄侃骂人,只得去别处给他找了盒火柴。
陆宗达曾拜黄侃为师,拜见了先生,黄侃一个字也没给陆讲,只给他一本没有标点的《说文解字》道:“点上标点,点完见我。”陆宗达依言而行。再见老师时,黄侃翻了翻那本已经让陆宗达读得卷了边的书说:“再买一本,重新点上。”就将此书扔到了书堆上。下一次去见黄侃,陆宗达送上第二本已经被他圈点的不成样子的《说文解字》时,黄侃点头说道:“再去买一本。”三个月后,陆宗达又一次将一本翻得破烂的《说文解字》送给黄侃说:“老师,是不是还要再点一本,我已经准备好了。”黄侃说:“已经标点了三次,《说文解字》你已经烂熟在心,这文字之学你已得了大半,不用再点了。以后你做学问也用不着总翻这书了。”这次,黄侃才为陆宗达讲起了学问的事。
许多年后,已经成为现代训诂学泰斗的陆宗达回忆自己的学习历程时说,就是当年翻烂了三本《说文解字》,从此做起学问来,轻松得如庖丁解牛。
黄侃很注重对学生的品行、节操的培养,陆恩涌回忆说:“先生固富具民族意识者,平时恒以顾亭林、黄梨洲之节操勉励学生。”
程千帆谈到老师黄侃喜欢骂人时说:“他喜欢骂人,但他骂,正是对你有厚望,他帮助学生也是不遗余力。殷孟伦先生跟他念书,就在他家里念,中午都不回家,吃了六年中饭,就是让他有个好的读书环境。”
徐复观说,据他了解,黄侃所收的拜门弟子,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收来凑热闹。徐便有一位韦姓同学,文字不很通顺,但因是大木商家的子弟,也成为黄侃的拜门弟子。他的任务是逢年过节送礼,听戏上馆子付钱。另一种是因天资而激起黄的爱才之心,被黄收入门下。但拜门后他也只是告诉弟子,应多读些书,有问题可以向他提出来。如果拜门后不好好读书,黄侃也无所谓。徐复观说:“这种学生依然也是一无所得,但打着他的招牌去找教书的工作,的确有些方便。”
吴梅在日记中记载黄侃晚年教学散漫之事:“季刚课徒,时失期,月不及十小时。其授课也,不讲书,亦不示读书之法,臧否并世人物,或谩骂诸生。及大考也,则出一题,命诸生做,并不批阅,以爱憎定分数,于是一学期终矣。”黄侃也在日记中也多次自责“荒课”、“缺课”、“旷课”、“未如课”。临终前几天,他的鼻衄病已很严重,气喘病又发作,甚而连饮食也难以下咽,却仍然坚持去上课,说:“饭可不食,书仍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