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有想法的叔叔,李存勖的位子依然不稳,算起来,李克宁是最有资格动摇他地位的人,而另一个人,是最有实力否决他的继承权。
此人是领兵在外的周德威,对于李克宁,李存勖还可以搞埋伏,吃吃饭解决问题,但对于周德威,他却没有任何的办法,这位大将智勇全双,而且手上正握着所有太原的精锐,要是他在外面有什么想法,就算李克用现在从棺材里爬出来都无可奈何。
对于周德威,李存勖只有听天由命,他叫人到前线传去了父亲的死讯,然后下了一个命令:请周将军领兵回城参加先王的追悼会。
与此同时,公元九零八年的三月,泽州,朱温大驾光临,刚到他就收到了一个消息,周德威从潞州外围撤走了。
朱温很快就猜到了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周德威放弃潞州撤回太原,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再结合最近的传闻,朱温已经断定:李克用是真的死了。
在确信李克用死后,朱温马上给潞州城内送去了一封劝降信。
朱温同志善于招降,一般流程是先打三棒,击昏对手,然后塞两颗糖,讲一讲弃暗投明的好处,在朱温的软硬兼施之下,不少人开门投降,魏州罗绍威、镇州王镕、定州王处直、河阳王珂、青州王师范等等一一拜倒在他的大棒加胡萝卜下。
这一次,他又要招降李嗣昭,当日他劝降刘守文,刘守文以父子之情不可夺相对,这回他听说了,李嗣昭跟李克用不过是义子关系,而且还是买卖来的。更何况李克用都已经死了,周德威又撤走了,他还有什么理由顽抗到底呢!
李嗣昭同志,城里的粮食吃完了吧,出来吧,我们这里有馒头。
朱温的使者拿着招降信进入了潞州。可奇怪的是,这位使者进去之后,再没有了消息,好像在潞州城安了家,娶了媳妇生了娃。
朱温再接再厉,接连派出了数名使者,到最后,李嗣昭实在忍不住了,在城楼挂起了数颗人头。
大哥,你不要再派说客了,我家的刀杀了人也是要花工夫去磨的。
亲生儿子反了,李嗣昭这位义子也未必反。
在那天晚里,李嗣昭同志还在城楼举办了盛大的晚会,召集众将,大开酒席,小块吃肉,小碗喝肉(被围了一年,酒肉实在剩的不多了,节约是无奈之举),但吃喝尚在其次,宴会讲究的是气氛。
那时,楼上喧哗如夜市,楼下也没闲着,康怀贞同志听到了动静,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点起兵跑到城下,一看,城上在寻欢作乐。
这欢乐的,那里像是被围了快一年的人,简直是在办春节联欢晚会嘛,反倒城外的汴兵们被夹在中间,过着做牛做马的日子。
康怀贞阴沉着脸,怒道:放箭。
我们不开心,你们也别笑。
黑夜中,有一支箭飞上城头,不辱使命,射中了李嗣昭的脚。
李嗣昭正在喝酒,他是个沙场猛人,在战场上杀人如麻,但神经并不麻木,箭射进他的脚时,还是会痛的。
为了不破坏聚餐的气氛,李嗣昭强忍疼痛,悄悄将箭拔出来,依旧喝酒,旁边那些大兵,粗壮的个子,粗放的性子,谁也没注意到老大已经负伤了。
这等潇洒,堪比当年关公刮骨疗伤。
潞州城可能不是铁做的,但这位李嗣昭的心却是铁做的。什么义父已死,什么周德威已经撤走,什么粮草已绝,我只管守我的城,天塌地裂也好,山崩海啸也好,就算2012来了,我的潞州也要成为世界上最后的方舟。
强攻不下,劝降无用,一向不服输的朱温也认了,他准备将大军从潞州撤走。
泽州城头,太行山上顺势而下的风吹着朱温疲倦的脸,放眼望去,前面是潞州,再前面,是太原。
太原城内曾有他最嫉恨的人。
从上源驿开始,他跟李克用像是天生冤家,你死我活的纠缠了二十年,没有朱温,李克用怕是最终会走上叛唐的大道,而如果没有李克用,朱温的叛唐成色该逊色二分。
现在,李克用终于死了,这一刻,朱温喜悦是有的,庆幸是有的,感谢天感谢地感谢阎王也是有的,但忽然之间,朱温莫名生出一股孤独感。
对于绝世高手,没有对手的日子才是最难受的,在深山的独孤求败懂的,而朱温如果真的感到寂寞的话,倒也不用太担心沦落为野生动物养殖户,因为不用多久,李存勖会让他的生活很充实。
从泽州城楼走下来时,朱温下了一个决定:退兵。
这些天,他的心中隐隐藏着一丝不安,早在去年决定进攻潞州时,就有一个人为这次战事算了一卦。
汴州城内有阴阳高人,此人夜观天象,得出一个结论:最近不宜出兵,宜息兵持重。可当时朱温同学初登大宝,意气丰发,天人莫阻,而且因为小时候书读的不多,受教育的毒害还比较轻,素来无视什么黄道吉日。
潞州反,战潞州,天不从我,则战天。是所谓与人斗,与天斗其乐无穷。
现在这一年多的事实告诉他,有的东西虽然神乎其神,但下面隐藏着朴素的道理,就是人在高处得防风,众星捧月得防挤。
本以为能一举而下的潞州却一打就是一年,而且还看不到任何胜利的希望。
这种情况在历史上经常有,比如害杨修送命的鸡肋之战便是如此。
朱温要退,可奇怪的是,汴将们集体表示愿意再努努力,不斩潞州誓不还。
不是他们积极肯干,也不是他们意志坚定,实在是面子放不下,这些年,汴军们横扫中原、脚踢河朔、拳打凤翔,数围太原,什么时候被打得窝在防箭寨里不敢冒头?
况且太原的精神领袖李克用死了,烦人的骚扰狂周德威也撤走了,我们还怕什么?只要在潞州城下晒晒太阳,抓抓蚤子,等着潞州城门打开的那一天就可以了。
为了面子,死也不撤回去。
面子问题害死人。
有了尽忠的手下,朱温放心了,他自个离开泽州返回老巢,与此同时,周德威领着大军回到了太原。
到了城外后,周德威下令就地扎营,然后他跳下战马,放下兵器,卸下战甲,穿上素服,步出了营房。在门口,部下拦住了他。
将军要去那里?
回城!
部下叫道:我们随将军一起回城。
周德威回头,缓缓说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们在这里候命。
部下很惊诧,这些人在外面已经出差一年多,眼下太原的局势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谜,只听说老首长李克用死了,少爷李存勖接了位子,而没过一会,又听说在军中素有威望的李克宁被干掉了,虽然据通报是因为谋反,但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要是少东家是准备除旧布新,斩杀旧将呢?
可周德威铁青着脸,这位大将本来就脸黑,五官似乎没有关联牵扯肌肉,平时难得笑笑时,都像在板着脸,这会真板着脸了……
再没有人敢起哄要同去同去。
周德威孤独的身影走向太原,步伐坚定,内心苍凉,仿佛走向自己的过去。
进入太原,他看到了李克用的棺椁,二十多年来,自己跟着东征西战的人没了气息,就躺在这冰冷的棺木里。
周德威同志一生不苟言笑,永远都像在播新闻,其神情庄重严肃。笑也罢,哭也罢,他不说你绝不知道,要是让他拍表情五连拍,也只能出来一种神情,但那次,有些人看到了周德威另一张脸。
那是一张眼泪纵横的脸,这位驰骋沙场,流尽了鲜血也没有掉一滴眼泪的人似乎将自己所有的积存的泪水释放了出来。
这个身材高大,魁梧有力的大汉伏在李克用的棺椁上,双肩耸动,哭泣的像一位被人抢走棒棒糖的小姑娘。
良久,周德威站起身,擦干眼泪,走到李存勖的面前,恭敬地行礼。
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有时弯曲并不代表着失去,在周德威跪下的同时,所有的太原人都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放下一切猜忌,一切忧虑,李克用同志也可以入土为安了。
按照李克用的遗嘱,葬礼很简单,最后,他被安葬在雁门(山西代县),那里是他们家的老根据地,睡在那里,李克用会比较安心。
现在,是时候完成李克用最放心不下的交代:救李嗣昭。而阻挡李存勖发兵潞州,解救李嗣昭的人也正是李克用。
因为李存勖还得完成一个过程:守孝。
这个过程很长,往多了说,得三年,往短了说也要三个月。李嗣昭能不能再支撑三个月不知道,但他肯定支撑不了三年,李嗣昭同志也是人,三天不喝水,七天不吃饭也会提前到下面见义父的。
潞州城上李嗣昭谈笑风生,悠然自得,可他那干裂的嘴唇出卖了他的焦虑,潞州城已经粮袋见底了。
好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变通。而李克用在临时之死已经留下变通的方法,这个方法在礼仪学上叫以日易月。
国有大难,君有重任,而大孝不在礼节,在于传承家业,所以守孝一日替一月。足二十七日,可除孝服,扫强敌,救忠将。
只要二十七天,二十七天里,可以缅怀先人。二十七天后,剑将出鞘。
在李存勖跪在灵堂里,给李克用同志上香烧纸钱时,太原的救援工作已经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