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欧瘦了。
他身穿淡紫色绸缎皮毛滚边披袍，站在露台上。艾丽莎的队伍进入时，她看到他手中握着权杖，脸上神情肃穆地凝视着来者。在那一瞬间，艾丽莎想到的不是年少时陪自己一同爬到高塔上的男孩子，而是小农舍墙壁上的那幅画像。
宫中守卫森严，在他们进入宫殿的时候，两旁都是手持武器的侍卫。穿过长廊时，艾丽莎注意到两旁挂着的历代国王画像中，最后一幅是她曾在农舍见到的雷欧画像。
身旁，米迦列也在看那幅画像。
艾丽莎跟随领队的扈从进入宴会厅，只见法兰克的贵族们已经在此守候。她在人群中仔细辨认，发现并没有多少加洛林家族的人——尽管早已听闻，雷欧已经将这一家族的羽翼拔除，只剩下些残余势力，在法兰克东部地区活动着。但她总难以相信，昔日那个不爱念书，连拉丁文都学不好，只会被妹妹嘲笑的小男孩，居然能够完成连路易都做不到的事。
雷欧为他们安排了宴会。隔着长桌，她作为博尔金家族一员的代表，坐在米迦列身旁，看着对面的兄长。他双手交叠，正在平静地听着米迦列说话，偶尔加入一两句。他的手指上戴着硕大的蓝宝石戒指，左手食指不时摩挲着那颗珍贵石头。
一切都是这样公事公办，他甚至没有对艾丽莎露出兄弟式的友好笑容。她的手下意识地放在心口的小坠子上，那是个小布袋缝制的坠子，里面藏着雷欧还是天鹅时落下的羽毛。
说是小王子的诞生宴，但雷欧邀请的人不多，且没有他国皇室，大多只是无关痛痒的大贵族们，教皇军首领米迦列是这其中最有实权的人物了。宴会气氛也不太热烈，雷欧早已不是昔日那个爱热闹的小王子了，他成为了谨言慎行的护国公。
宴会开始不久，伊莎贝拉抱着小小亚瑟走了过来。侍从上前，为她拉开雷欧身旁的椅子，她轻轻落座，抬起头时，发现了坐在对面的艾丽莎，冲她一笑。
艾丽莎也向她微笑。
坐在附近的普鲁士伯爵端起酒杯，笑问：“今天是为了庆祝小国王的诞生，但是怎么没看见凯瑟琳王后和小国王？”
雷欧平静地看他一眼，“凯瑟琳王后跟小路易王子身体不适，现在在诺曼塔休息。”
艾丽莎想：为什么一直没有听说此事？
其他人都露出关切的神情，询问他们状况如何，雷欧礼节性地回答。这时，伊莎贝拉怀里的婴儿哭了起来，她赶紧轻轻摇着他。雷欧转过身去，递出手，“给我。”便接过了她递过来的孩子。
当他抱起孩子的瞬间，原本僵硬的表情柔和下来。奇怪的是，当他一接过孩子，小小亚瑟便停止了哭泣。
雷欧抬起眼睛，那目光恰好与艾丽莎相触。他脸上表情不变，眼神流转，停留在妹妹身上片刻。那一刹那，艾丽莎看到了他眼里的柔情，就像他注视着自己怀里的骨肉一般。在进入宫殿后，艾丽莎内心一直涌上来的灰冷，在此刻全部解除。
晚宴结束后，便是舞会。艾丽莎却无心参加舞会，找到伊莎贝拉房间里，看望小亚瑟。
上次见到小亚瑟，还是在前往英格兰参加以撒婚礼的时候。才分别数月，他仿佛又长大了不少。艾丽莎颤巍巍地将他抱起来，将那柔软的小脸贴在自己脸上，感受婴儿特有的奶香。
伊莎贝拉在旁笑笑，“也许是你跟雷欧长得像，他似乎也特别喜欢你呢。”
艾丽莎问：“哥哥在哪里？怎么刚才宴会厅里没看到他？”
“在自己的会客室里，跟米迦列一起呢。”
奇怪……他们二人到底要聊些什么……
小婴儿忽然笑起来，艾丽莎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小亚瑟十分可爱，她想，路易哥哥的儿子必定也如此可爱。她问：“凯瑟琳王后跟小王子怎么样了？哥哥说他们身体不适，留在诺曼塔内。”
诺曼塔，这座由先祖建造的宏伟白塔建筑群，四角建有锥形塔楼，在巴黎郊外俯瞰着这座城市。那里曾经被用来当作度假的宫殿，不过由于有好几个国王王后在里面离奇死亡，人们纷纷传说闹鬼。从父王的时代就开始没怎么居住了，仅仅偶尔使用。艾丽莎在小时候去过几次，觉得那些石灰岩围起来的空间里，阴森潮湿，感觉十分恐怖。
真不知道凯瑟琳王后跟小王子在里面养病，会不会同样觉得不安。
伊莎贝拉说，“这件事我也不清楚，雷欧从来不让我过问。我跟其他人一样，连小王子一面都没见过。”
艾丽莎听了这话，默默无语。也许是内心的不安感染了怀中的婴儿，小小亚瑟竟哭了起来，伊莎贝拉赶紧将他抱了过来。她抱着他轻轻地摇，温柔而耐心地哄着，直到他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窗外风声呼啸，似乎要变天了。艾丽莎在这风声中，焦急追问，“没有人见过他？”
“是啊，当日凯瑟琳王后临产前，雷欧就将她送往诺曼塔了，派了许多人去伺候她。听说小王子生下来很健康，雷欧去见过他，但我还没来得及去探望，就听说他们母子都病倒了。雷欧命人将他们隔离起来，悉心看护。”
如果是这样，那为何雷欧还要举办这样一场生日宴会呢？这场宴会上，凯瑟琳王后跟小王子的名字几乎没有被提及，路易哥哥执政的符号均被抹去。艾丽莎忽然想起了宫殿墙壁上、郊外小农舍墙上的雷欧画像，那无不在彰显着他作为法兰克最高掌权者的存在。
伊莎贝拉问：“你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
她擦了擦额头，竟是密密的细汗珠。她只笑笑：“呵，看来我是赶路太累了，得早点回房间休息。”
伊莎贝拉说，“那是呢，我看你状态不好。我让人送你回去。”
艾丽莎一笑，“不用，你忘记了，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她也笑了起来。
雷欧就在自己套房的会客室里，跟米迦列在一起。艾丽莎被扈从领到会客室外面的椅子上，看着扈从走到会客室内通传，不一会儿走出来，仍旧闭上房门，礼貌地让她继续等待。
不一会，侍女奉上茶点。正是艾丽莎最喜爱的布朗尼蛋糕与雏菊茶。雷欧从来记得妹妹的口味。
艾丽莎却没有胃口，只是任由它放着。
侍女上前问：“是否不合公主口味？我们再弄点其他糕点过来。”
艾丽莎摆摆手，“不用，我只是没有胃口。”因为连日赶路，她觉得自己有点感冒，身上微微发热，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侍女却仿佛没听到似的，转头向其他小侍女吩咐着什么。不一会，艾丽莎桌前便已摆上了其他糕点。
她依旧没碰一点。
不一会，房门开了，艾丽莎站了起来，看着雷欧跟米迦列从里面走出来。两人握手，但彼此脸上都没有太多真诚的笑意。雷欧送米迦列到门口时，两人与她擦肩而过，她看到米迦列的目光轻飘飘地在她身上掠过，没有任何停留。雷欧笑着目送他离开会客室，当他转过头的刹那，她看到阴霾在他眼里一闪而过。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雷欧，让艾丽莎心里有点发虚。
但是下一个瞬间，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妹妹身上，眼神忽然柔和起来。他伸出两手，向她走过来。
漫长的离别，在博尔金家的压抑，故国的温暖……当她被他拥入怀中的刹那，只觉得再也不想放开这个怀抱，再也不想端起架子当什么公主，再也不想回罗马了。她只想留在法兰克这里，只想留在哥哥身边，只想看着两个侄儿长大……
为了法兰克和家族，她放弃了以撒的温柔，放弃了作为女人的幸福，她再也不想放弃亲人。
雷欧揉着艾丽莎的头发，轻声说，“我的小妹妹长大了……”
艾丽莎笑笑，“是，你当父亲，我也当姑姑了。小亚瑟真的异常可爱。”
“你在博尔金家过得怎样？”
“嗯，我跟弗雷泽相处得挺好的，他就像我弟弟一样……”话没说完，她感觉到雷欧搂住自己的手臂用力了几分。他将下巴压在她头顶，将她整张脸埋入他的胸前。她能够感受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腔。他说，“对不起，委屈你了。”
她轻轻推开他，使劲笑笑，“说什么呢？我对这种生活很满意。”
是真的。还有什么，能够比看到法兰克的现状更让我开心的呢？她想了想，又说，“现在凯瑟琳王后生下路易哥哥的继承人，你这护国公又如此有威权，法兰克要重新崛起了。”
雷欧垂下眼睫，漂亮的长睫毛在下眼睑落下淡淡的阴影。他说：“我饿了，你陪我进食吧。”
艾丽莎欣然点头。
兄妹俩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坐在一起进餐。侍从很快将长桌子铺上餐布，食物一一被摆放出来。点点烛光中，她笑着看雷欧的眉眼，一点一点地温和下去，像是被这室内的暖热所融化。他们共同回忆着年少时的各种事——贿赂宫殿的侍卫放二人出去，跑到高塔上张望外面的世界；艾丽莎养的小鸟儿死了，雷欧陪她在花园里用泥土将它埋葬；唠唠叨叨的奶妈整天跟在二人身后，讲着谁也不爱听的大道理……
“奶妈后来怎么样了？”
“去年他的儿子娶妻，我封了一块小块地给他们。她很是开心。”
艾丽莎笑了起来，“她肯定没想到，以前被她唠叨教训的小王子，现在成为了法兰克的护国公。”
这话刚出来，她脑中突然闪过了亚瑟哥哥跟路易哥哥。是的，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么多事情。父王那些最最优秀的孩子们都不在了，只剩下艾丽莎跟雷欧这两个野孩子，坐在餐桌的两头，谈论着过往。
但都是残缺的往事了。对于某些名字，对于某些事情，他们都在刻意地绕过去。
“你吃得很少。”雷欧注视她。
她抿了口茶，“一直赶路，有点不舒服。”
雷欧放下刀叉，“你没事吧？”
“没有，只是觉得有点困。”
他凝视她，却没有说话。真是奇怪。他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吗？比如说，叫她注意身体，好好休息一类？或者像过去那样，怪她不懂照顾自己？
艾丽莎看了一眼窗外，原来不知道何时起，外面已经开始下起细雨。难怪她觉得身上有点冷呢。她回头看了看壁炉，那儿正燃着熊熊火焰，而三重锦缎袍子下，她的身体已经微微出汗。看来，连日赶路已经让身体虚弱不少。
她甩了甩脑袋，又抿了一口花茶，终究鼓起勇气问，“其实，凯瑟琳王后跟小路易王子……”这话没说完，她便觉得脑袋阵阵眩晕，手一抖，杯子翻倒在地上。浅褐色的茶水渍染了地毯上的一小块。
她用手抓住餐桌一角，使劲撑起身体。迷糊中，她看到雷欧站起身来，快步向自己走来。
艾丽莎的身子软倒在他怀里。她用力笑了笑，“看来我生病了……”
是错觉吗？她看到雷欧眼中有极度忧伤的神色。他一言不发，抱起妹妹，径直朝大门外走去。两旁的守卫为他拉开大门，他抱着艾丽莎，沿着走廊一路走下去。
艾丽莎用手虚虚地搂住他的后肩，勉强地说，“不是这边……我的房间不是这边……”
但是他没有理会，仍自抱着她往前走。
当她看到前方紧闭的房门时，发现这里是米迦列的房间。昏昏沉沉的头脑，此刻突然像被灌入了凌厉的寒风，一丝清醒的意识沿着缝儿卷了进来——刚才，那位侍女的古怪举动，还有雷欧坚持让我进食……以撒曾经说过什么来着？
他让艾丽莎小心。小心雷欧。
难道……
米迦列的房间越来越近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所以，这就是他跟米迦列的交易吗？这就是他用来笼络住米迦列的“物品”吗？她紧紧抓住雷欧后颈的领口，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小哥哥……”
他抱住艾丽莎的手臂，再度用力将她圈紧。他的体温从身上传来，沾到艾丽莎身上。只是，这个怀抱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能够让她安心的港湾了。他低下脑袋，轻轻在艾丽莎额头一吻，“法兰克不会忘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