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是白袍人一号,最初将他们带进第零试验场的人。
他朝着诸决的方向看了一眼,逆着光的脸上看不清神情。红色的光雾略微映出他的五官,诸决看到他的面部动了动,像是在笑,笑意是完全敛去的,是一种矜持的歉意的笑。
“有什么事吗?”诸决竭尽了平生能够用出的最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他能听到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符都在颤抖。
“抱歉,突然开门,吓到你了。”白袍人一号的声音很平和,似乎并没有害人的动机。
诸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笃定白袍人一号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充满血丝的双眼甚至不敢眨动,生怕下一刻白袍人一号就会突然出现在自己或者延祈的床前,举起枪、或者是刀、也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破开血肉,在这地面上留下片片血迹。
白袍人一号并没有继续走进来,而是打开了房间里的灯。白色的灯光驱散屋里的红光,也驱散了缠绕着诸决的那股若有若无的倦意。骤然变亮的光线让诸决下意识地一眯眼,而这一瞬间的疏忽让他又一次出来一层冷汗。
好在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二位,天亮了。”他轻敲几下墙壁;白袍人一号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捂住了脸,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神色。
诸决死死盯着他的脸。
“地下庇护所在意天亮不亮做什么?又看不见。”延祈从床上坐起,半睁着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的确是一副才睡醒的模样;他转头,“……闹钟不还没响吗?”
说着他用手敲了敲床头的一块玻璃样式的面板——诸决昨夜玩过的,上面显示着用他们的文字表示的时间。
“这不是怕你们不习惯吗?我们是住习惯了地下,但你们从地上来,总是没习惯的。”白袍人一号笑笑,表情有些不自然。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你这生硬的解释真让我想用靴子狠狠踹你屁股。真要这么好心,那麻烦换床被子吧。”延祈穿上衣服下床,踹了踹诸决的床板,“起来吧,别赖床了。”
“还有啊,大好人。你是不是没明白我的意思?”他露出一些意味不明的笑容,“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我会记得给你们换被子的。”白袍人一号一边干笑着一边往后退去,“早饭在餐厅里,出去左拐到头就是了。”
门被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形式离开的白袍人一号一把关上了,延祈一直看着,眼里倒映一个被拖拽着的身影。诸决尝试着从床上坐起,发现之前将他死死按在床上的被子此时无比乖巧,因为轻巧,他起来时反而比盖着寻常的被子还要轻松一些。
“延祈,”他指指被子,“这个被子有问题。之前我被被子压着一直起不来。”
“我知道,这一点上,他们本来就不怀好意。”延祈走上前来,俯下身,“他们昨天在会议上应该是产生了分歧,最后的结果差不多是一方支持人枪俱在,一方坚持夺枪杀人。昨晚的雾气其实是一种有催眠效果的毒药,它并不立刻致死,算是双方的一种妥协。”
“刚才我看到一个陌生的家伙被拖出去,应该就是夺枪杀人的阵营的人。他们这么做是能够理解的,我之前所表现出来的特殊的、对他们有威胁的地方全部来自于这把枪,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得到这把枪就相当于得到了这份力量,人会背叛,但枪不会,显然是拿到枪更合算。换我我也抢。”
“不过呢……他们的想法是无纰漏的,可惜从一开始就没建立在对的基础上。”延祈将枪取出来,让诸决握住,“这是一个有使用者限定的收容物,除去适配者,其他人拿到了无非就是把射程大一些的滋水枪而已。”
他示意诸决扣下扳机,诸决按下,枪口随之射出细细的水流。扳机按下时的触感像是一把真的滋水枪,就像它玩具般的外表。
“这样的收容物挺多,在你的‘钥匙’批下来之前你基本一个都别想有的玩。”延祈把枪收了,在床沿上坐下,“当然,前提是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了。”
“钥匙?”
“字面意思。”延祈并不多做解释。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合作了也不透露名字的玩意要进来偷枪的?或者说,你怎么知道他会在今天的这个时候进来?”延祈一转话题,“你很早就醒了,试图坐起来,还将头探出去看门口。你当时很紧张,呼吸比平时快很多,而在看到门关着之后呼吸明显有平息下来。你的举动很有针对性,好像就笃定了他会进来一样。”
偷枪这回事诸决还真不知道——一切举动都只是缘于他对那场梦的模糊的印象:“我也解释不清……我不知道他会真的进来,也不知道他是要偷枪。我好像做了一场梦,那个梦里有个人进来了,他打开了门,之后还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事就会发生,从被吓醒开始我的心情就没平复下来过。”
他根本没想到白袍人一号会进来偷枪。诸决不太给自己面子——他是没这个智商想到这一层的。
“梦?和上次一样吗?”延祈又问。
“……大概。”诸决不敢保证,“我不太记得内容,这和上次不太一样。”
上次那个“梦”因为那声“轮到你了”变得清晰,而“轮到你了”这句话在梦中和现实里都有出现;而这次“梦”依旧模糊,“开门”这件事的重合似乎并没有达到让梦变得清晰的条件。
“你还记得什么?”
诸决闭上眼试图回忆,但脑子里只有无数破碎的画面在乱闪,除了那扇被骤然打开的门和流淌的红色他记不起任何东西来。
流淌的红色……
“血。”他喃喃道,然后声音提高,“我好像是看到了血。”
“既然出现了血,那事情的发展和现实里显然不一样。但我个人来看,出现流血事件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他们没必要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来杀我们,我也不可能凶残到用这么血腥的方式杀他们。”延祈道,“他们已经选择用毒,而我要下杀手根本不需要见血。”
之前的羚兔一号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切断脑干是见不到血的。
“对了,梦的最后又出现了那句话。”诸决道,“但我这一次我还是想不起来里面的内容。”
延祈摆了摆手,似乎并不准备讨论那句只知道存在的话:“本来只看你的第一次梦,我推测这应该是一个揭示未来的预言梦。但这一次和上次明显不一样,按你说的,它变得具象了,内容也丰富了许多,方向却是错的。那么它预测的恐怕不是未来的走向,而是一种可能性。它也许本来是最高的可能性,但你醒来之后的行为改变了它。至于你所说的血液,如果你不是记忆混乱的话,它应该不是我们这个时间段该发生的事情;或者你就是看错了。”
诸决思考着自己看错的可能性。
“不过。”延祈微微一顿。
“不过?”
“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时间相关的能力。特处局七十多年的历史,再加上前面百年的对特殊能力的记录,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有关时间的能力。过去的,未来的,推动的,放慢的,静止的,穿越的,不管是哪种,一个都没有过。即使是刻意制造也没有成功过。”
“同样的,我们没有见过重生者,也没有见过过去的人穿到这里来。这一点我绝不会记错。”延祈道,“这像是一种定律,这世上注定不会出现有关时间操纵的存在和能力。我怕你这种情况实际上并不是明面上能够想到的预知能力。它不可控,预知的时间、范围都没有办法精确地控制,我甚至怀疑这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操控。”
“我不能是第一个吗?”诸决问道,“不管是什么能力都有第一个拥有者吧?这种只凭统计得出的结论是很好推翻,万一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呢?”
“的确有可能,但这绝不是一个大的可能性。”
[不可能。]“主神”加入了对话。
“来了就把语言插件关一下吧。”
[……]
“为什么不可能?”
[不存在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丢失的可能性。]
你看,大佬一讲话就那么肯定,什么乱七八糟的猜测马上就给你推翻,什么可不可能反正就是不可能——眼界高的人就是不一样。
“能详细说说吗?”延祈试图筛选一下这句话透出来的信息。
[……这个我想讲都不能讲。]
“主神”顿了一下。
[如果你们想听一下的话……]
接下来“主神”的话变成了一大串听不清的发音,每一个字眼都很清晰,却听不出来在讲些什么。
[明白了吗?]
[对了。我已经把其他人放回去了。我们在这个世界的总时长太长了,我希望你们能快点。我说过,你们在这里不能久留。]
“你的大变数要来了?”延祈却想到了另一点。
“主神”不再说话。
延祈摊摊手。他拿这个总喜欢显摆一下自己的“渊博”却又老在关键的信息上遮遮掩掩的“主神”没什么办法,打又打不到,套话套的多了总有一天会把“主神”的那点点信任套没。
结束了这个脑细胞杀伤率极高的话题,两人洗漱了一番,来到餐厅时餐厅里已空无一人,只有两份早点留在桌上。
再一次来到总控室时,监控中所见的庇护所已经变回曾经平静有些死寂的模样,偶尔有几个穿着灰色袍子的人走出来,面色有些惶恐,大概是还没有从昨夜的捕食者事件中走出来。
庇护所个人空间和公共区域里所有的视频设备都播放着有关昨夜事件的视频,解释很详细,主观性有些重,诸决看了一会儿,从里面隐约品出一些洗脑的意味。羚兔那边也许还没有做出行动,但投靠了羚兔的叛徒们已经有了动作,他们批判着原本的一批管理者,似乎准备造成混乱。
然后好趁虚而入吗?他胡乱猜测着。
总控室里渐渐来了人,从会议室的方向来,看样子有过一场早会。一人在延祈昨天祸害过的电脑前坐下,半分钟后发出了暴躁的吼声。本来气氛凝重的总控室里一下子有笑声扬了起来,刚才那人收敛了情绪,默默地把电脑解了冻,有些郁闷地干起自己的活来。细小的议论声在这片不算大的空间里传播着,内容破碎,大概就是针对此次羚兔方行为之后的方案。
延祈和诸决被白袍人一号请进了已经空掉的会议室。白袍人一脸歉意地给他们一人送上了一杯茶水,味道不太好,诸决提出来,却得到一个名叫本地特色的强行解释。这茶水究竟是什么,白袍人闭口不谈,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喝完这水之后诸决拉了小半天的肚子,之后的茶水里再也没有这种味道。
睡觉,起床,看监控,睡觉,起床,看监控……每天总控室都会有新的情况,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主神”在中途催促过几次,但很快就放弃,渐渐也就没了声音。
一号庇护所以庇护所本身为代价将羚兔之后的行为拉入他们预计好的轨道,庇护所里很快就进行了一场大的游行抗议,随即是一场选举。成功上位的人奸们与“偶然”发现他们已经背叛了人类的二号庇护所援军发生了正式的武力碰撞,援军“节节败退”,人奸趁此让部分棋子在二号庇护所安家落户。
在羚兔渗透人类的同时,人类也在反向渗透着羚兔。在延祈有意无意地暗示下,人类开始重新对落在羚兔手中的怪石提起重视;
十数天后人类的第一波收网提上日程,多个庇护所的联军攻向羚兔的居住地,以势如破竹之势攻入了羚兔的老巢。延祈的特殊能力在此时才派上用场,隐匿的能力大大推进了整个进攻的过程。
攻入羚兔的巢穴后他们才知道当初的那两头羚兔早已死去,掌权的是它们留下的直系子代;除去子一代,那些近亲交配的羚兔后代智力显然不如最初的羚兔,甚至有一些出现了退化,进化成了人手模样的前肢变回了蹄子。它们的教育水准倒退至人类数千年前的水平,教育方式更像是宗教洗脑;这些曾经把人类逼进绝路的速成生物在自己走向灭亡。战事很快进入尾声,混在联军内部的诸决二人趁乱破坏了怪石——这坚不可摧的石头终究熬不过延祈的一次空间移动,抽出被固化的一层极薄空间就能让它变成两个半块石头,如此重复这个石头也就变得粉碎。
怪石的破坏自然震惊全人类,就在人类高层焦头烂额之时,始作俑者的两人通过“主神”返回祸域,只给他们俩潇洒的背影,不留功与名。
……
■历3123年,人类在怪异生物身上发现了一块能够促进生物进化的通体黑色的怪石,并将其命名为促异异石。
同年,人类对促异异石的研究进入尾声,并将其投入对生物的研究。
3123年末,两头实验羚兔进化出与人相仿的智慧,并在实验人员的可以纵容下逃出试验所并生息繁衍形成族群。
据调查显示,羚兔普及的教育中将人类形容为外来的入侵者,并将羚兔自身形容为受害者。羚兔的世界观中人类等同于恶魔,并对人类有较强烈的恐惧情绪。
3127年,羚兔后代重新进入人类视野,并且表现出逐渐变成人形的奇特形状(后确认为变异羚兔的成熟过程),并出现了杀害人类的行为,在人类社会引起恐慌。
同年年末,羚兔攻入人类城市,将人类逼入地下。
3129年,人类以原有地下建筑为基础建成地下庇护所。并在半年内将绝大部分人口陆续迁入地下庇护所。
3131年,羚兔驯服人类并开始向庇护所插入内奸。
3132年,人类开始“捕食者”计划,“捕食者”计划于3132年年中因促异异石丢失而中止,但“捕食者”依旧制造成功。
同年年末,最初的两只变异羚兔死亡。羚兔内讧,并开启了人类清剿战略。
3133年,人类突袭取回优势,促异异石被破坏,活性部分效果十不存一。“捕食者”计划继续,大批植物捕食者被生产,羚兔军队节节败退。
3137年,人类军队大获全胜。人类重回地表。残余羚兔被刻意投放的捕食者赶入断崖岭。
“妈妈,我们要去哪啊?”年幼的羚兔用角蹭了蹭母亲的脸,她还没有成年,身体还是四足着地的模样。
“断崖岭。”
“妈妈,那里是不是很危险啊?”
“对。”老羚兔用已经退化成蹄子的手摸了摸小羚兔的头,“但是我们已经没有生存之地了,只有断崖岭才能让我们更好的活下去。”
捕食者头部绿色的植物挥舞着,将一只只羚兔吞入腹中。羚兔们退化的双手难以操控高端的器械,他们只能让一部分羚兔用自己的身体搭成桥梁,将其他羚兔送去断崖的另一端以躲过捕食者的追杀。
两只羚兔先后跃出,一只踩上另一只的脊背,它们在空中完成物质上的、精神上的还有生命上的交接,在下面的羚兔坠入深渊,在上面的羚兔重获新生。
过崖的羚兔在崖边立起柱子,借着崖边的树用绳索建起简陋的桥。
“淼淼,抓好妈妈。”老羚兔将小羚兔扛在背上。目睹了一切的小羚兔双目呆滞,大股大股的泪水凝结成泪珠,从“桥”的缝隙里落下去,坠入漆黑的深渊。
画面在此定格。变作烙于小羚兔记忆里印记。
……羚兔飞渡。
【警告:不要接触任何与时间操作有关的存在】
祸域。
“一号门。”
蓝灰色头发的青年转动着凭空出现的门把手,好好的空间如同门一样被打开,露出后面富有科幻感的屋子。
诸决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你怎么了?”延祈问道。
“好像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他笑了笑,“记不清了。”
从来到祸域开始计时的第35天,2月28日,诸决决定成为特处局的一员,并在延祈的帮助下顺利存活并离开了祸域。
“欢迎来到特处局C17分部第三十九小组驻地。”延祈一撩衣服,双臂张开做出欢迎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