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涵瑜从床上坐起。天很黑,头很痛。她捂着半边脸,转头看向床头柜上的闹钟。
1月31日,0:01。
亮着绿色光芒的数字没来由的有些刺眼。
头痛的感觉散去了一些,模糊的印象涌进脑海,黑暗中她恍惚看到火海中的自己在大喊,明明没有听见声音,可“离开这里”几个字还是直直贯入她的鼓膜。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江涵瑜迷茫地抱住头。
刚才的那个,是梦吗?
梦是不能相信的。也不知道是谁说的,梦里的内容和现实是相反的,梦里要她离开这里,那她就要死守在这里吧?
这样想着,她又躺下来,把眼睛闭上,等待意识重新进入沉眠。
厕所漏水的水龙头不遗余力地浪费着水,滴滴答答的声音把人的心情拨得烦躁。江涵瑜终究没能再睡回去;从床上下来,南方屋里连中央空调都无法拯救的寒冷空气让她清醒了一些。她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看见外面星星点点的路灯和被乌云掩盖的夜空。
远处建筑的钟楼的指针亮着光,江涵瑜不习惯指针的钟表,哪怕没有知道时间的需求,她还是朝着床头柜上的闹钟看了一眼。
0:35
看样子她是在床上躺了半个多小时。
胸口上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从第一次醒来开始江涵瑜就一直处于一种极为焦虑的状态。那个被她认为是梦的画面一直在她视线里晃来晃去,它甚至往大门的方向移动,像是催促着她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输给了脑子里叫嚣的声音,江涵瑜披上了一件羽绒服向大门走去。大门装在客厅,或者说客厅修在大门正对的地方,茶色的狗窝摆在墙边一个显眼的角落,江涵瑜从走廊走过来,本能地瞥了一眼狗窝,然后拐了个弯到了大门前。
她的目光扫过门边的可视电话,又投向她父母的卧室。耳边传来吱吱的火焰燃烧的幻音,江涵瑜打了个寒噤,把羽绒服裹紧了些。
她按下门把手,深吸一口气。
没什么,出去走一圈而已,外面再冷也不会给她冻掉一层肉。
江涵瑜这样安慰着自己,然后把门推了出去。
沉重的防盗门发出响亮的噪音,楼道上的红外声控两用灯随之亮起。楼道里灌进来的冷风把江涵瑜一把泼醒,她的心跳一下子变得飞快,连耳根子都跟着跳起来。好在父母并没有醒来——做贼心虚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把门虚掩上,关掉楼梯间的门,蹲在楼道里不愿意动了。
在楼道里蹲了一会儿,脑子里那一声声的“离开这里”还是到处乱窜。江涵瑜往对门的方向靠了靠,觉得已经有些远了,那些声音才低下去。
她眯了眯眼。困意取代了惴惴不安,她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倚在墙上睡了过去。
……
再醒过来时,江涵瑜看到的是江母满是怒容的脸。
接下来不出意料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他们家不喜体罚,所以即使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江涵瑜也没有享受到传说中的男女混合双打。
客厅的墙上挂着电子钟,显示秒的数字一下一下的跳着,让人不自觉把目光投到钟上。
7:23,她是被她那小时后有过离家出走经验的父亲从门外捡回来的。
接下来的早饭过程并不愉快,坐在椅子上的每一秒江涵瑜都觉得自己像是在被母亲的眼神刺杀。补课的文具和工具书在昨晚就已经准备好,吃完早饭的江涵瑜把书包甩到背上,跟着父亲出了门。
等电梯上来要会儿时间,江涵瑜偏着身子一直看楼道的墙角。她在这里睡了七个小时,现在看起来怪有亲切感的。
电梯很快就上来了,她飞快窜了进去,按下地下一楼的按钮——江涵瑜并不抗拒补习班,事实上小学生的补习班为了照顾孩子们贪玩的性情课程大多都会设计的比较有趣。而且补习班在离家数十公里的商业街,和离开这里一点都不冲突。
和那些哭天抢地不要上补习班的妖艳贱货不一样,江涵瑜乐在其中,甚至开心得哼出歌来。
从电梯里出来,进入弥漫着一股沉重感的地下车库,上车,感受着车在斜坡上行驶的上升感,把背贴在靠背上,把脸挤在车窗上感受引擎的震动,再目送着自己家的窗户退向远方——每一厘米的远离都让她感到雀跃。
江父是个开车认真的人,强迫症似的把车速压在限速的临界值,自然而然地没有注意到女儿异常的情绪。
因为临近过年,没有了上班的高峰期,四车道的公路显得空旷而寂静,偶尔有几辆超速的车呼啸而过,让被限速在50的车看起来慢得像是在挪。江涵瑜有些焦躁起来,那个声音又开始占据她的大脑皮层。
她拍了拍头,焦躁的情绪被拍出去;她又觉得自己快乐起来了。
但鲁迅说过,好事情是不会一直伴在身边的。
嘟嘟。
“喂?”江父接通车载电话,电话里传出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江涵瑜很熟悉,是她上的补习班的老师的声音。
“那个,江先生啊。”老师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浓浓的歉意,“您现在是已经在路上了吗?”
“是的。”江父应道,“有什么事情吗?”
“家里突发急事,我们家老头子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你知道,我丈夫前些天出去了,现在能去照看他的只有我一个——”她停顿一下,“抱歉,让您白走一趟了。您女儿的课程我会另外安排的。”
“事出突然,真的很抱歉。”
江父才吐出小半个音节电话就被挂断,对面似乎真的挺急。抬眼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补课机构,江父无奈地耸了耸肩,抡了一圈方向盘,调转车头开进了相反方向的车道。
他依旧没有注意到江涵瑜异样的情绪。
她坐在座椅上,低着头,双眼直直看着脚下的毯子。难以言明的慌乱和恐惧淹没了她——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可就是有另一个自己在疯狂地告诉她:不要回家,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
“爸爸。”她忽然想到了办法。
“嗯?”
“我想去逛超市。”江涵瑜用余光瞥向道路旁边的大型超市。
“前几天不才去过了吗?”江父并不纵容他的孩子,“买来那么多东西,你还一口都没吃。”
“爸爸。”
“不去。”
超市远去了,希望也远去了。江涵瑜脑子里一片混乱。
江涵瑜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从车上下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家门,她的步伐僵硬,像是行尸走肉。跨过门槛的瞬间突然爆发的负面情绪压得她几乎窒息。
“不就是没让你去超市吗?”江父推着她走到沙发上,把她的板鞋脱下来放上鞋架,再给她套上保暖的棉拖鞋;做完这些后他去洗了个手,然后拿了个碟子,拆了新买的坚果倒在碟子里,垒成精致的小山供到她面前。
他赔笑着:“至于那么萎靡不振吗?”
江涵瑜摇头:“不是超市。”
“总不能是上不成补习班给难过的吧?”江父把一粒巴旦木果塞进她嘴里,“告诉爸爸为什么今天这个样子。”
“呆在家里,不舒服。”江涵瑜翘起腿,把下巴埋在臂弯里,抬着眼看墙上的电子钟。
电子钟上显示着8:59。
“不知道为什么。”她继续道。
“那爸爸今天下午带你去那个新修的湿地公园玩好了。”江父提议道。
湿地公园。
湿地公园。
江涵瑜忽然抬起头来,像是受了刺激一样从沙发上站起,勾着一只拖鞋踉跄地跳到江父面前,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我现在就想去,现在,现在!”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
哪里不都行吗?补习班不行,超市不行,但这里除了家之外的地方太多太多了,公园,图书馆,哪怕是装病去医院也可以啊。
她怎么就没想到,她怎么就没想到!
“别急别急……”
“爸爸!”
她想现在就去。
没有原因,也不想要去知道原因。
她想要离开,现在,立即,马上。她不想等。
如果他不愿意立刻带她出去……她自己去也可以。她自己去。自己去。
立刻,马上。
她要离开这里。
在江父错愕的目光中江涵瑜一把甩开他的衣服打开门冲了出去,她脚上唯有的一只拖鞋掉在了门口,一双光脚在楼道的瓷砖上打滑,惯性把她送到了对门的门前。
她急忙又奔回来,按下电梯的按钮。但电梯上来得太慢——江涵瑜又跑向楼梯间试图开门。
可是门怎么都打不开——她在心里呵斥自己,懊悔着自己之前为什么要把门关掉。
“涵涵,你在干什么?”江父皱着眉走过去。
“别过来!”江涵瑜努力地晃着门。
楼梯间的门终于被打开,她跃出去,却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
疼痛将江涵瑜的大脑冲得一片空白,她试图爬起,但双腿在这时完全不听使唤。
电子表上的时间在这一瞬间跳到九点时刻。
吱吱。
电光从她的手上升起,迅速向四面窜开,映照着江父错愕的表情。过载的电源线发出砰砰的声音,火焰从缝隙里渗出来,将周围的一切都包围。
所有的可燃物都在燃烧——
“快跑,快跑……”
那个给予了她生命的男人此时正在舍弃自己的生命来挽救她的生命,他在鼓励着她,用自己的肉体支撑她,任凭火焰与电蛇将他的每一寸血肉撕碎。
“求求你……不要管我……”
江涵瑜趴在江父的背上,火舌舔舐着她的脸颊,将她脸上横流的泪水蒸成盐巴。脑海的深处记忆喷涌出来,与身下逐渐变得焦黑而陌生的身影,一点一点,将她眼中的光芒全部碾碎。
下一次……
如果有下一次……
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