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敲在地上,空气拥挤着将这声轻响传向四方。
你从床上坐起,在下巴处剪齐的黑色短发随之垂下,挂在你视野的角落。你将它拨开别到耳后,视线挪到床头柜上的闹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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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荧光略有些刺眼,让你的瞳孔本能地缩小了直径。头有些晕,但很快就褪去。来自前面无数个轮回的执念在你的耳边窃窃私语,幻觉将真实的视野逼进角落。
你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已经太多次了——哪怕每轮回一次你眼前的幻觉都会加重几分,你也能够熟练地适应这种无所谓的干扰。
从衣架上取下衣物,你换下睡衣,从床头柜里取出你的钱包。钱包里有一张五十,一张饭卡,重要的是,有一张公交卡。
这是通向远方的凭证。
把钱包塞进兜里,你离开卧室,转弯走进厕所,将滴水的水龙头压紧。滴滴答答的声音截然而止。
不知道哪个轮回里的破碎记忆在要求你将水龙头重新打开,你摇头拒绝了它,于是那个碎片里的你被火焰吞噬成了灰烬。
出厕所,转弯,是相隔几步之遥的客厅。客厅的显眼角落里立着那个堆了两年灰的狗窝,无数个轮回的幻觉里拥有细微颜色差异的狗窝在此刻叠在一次,让它的色彩千变万化——两年的时间太久,你早已不记得这个你不再关注的狗窝的颜色,但你还记得住在这个小小的窝里的生灵。
你走过去轻轻抚摸狗窝上的毛绒,好像在抚摸两年那条死于非命的小狗。
狗是被打狗队打走的——在那之后的好几个月你一看到差不多大的小狗都要呆呆地站在那看好久,眼泪啪啦啪啦地掉,把全家都吓得手足无措。
你无声地笑笑。
和你记忆里的小狗告了别,你又来到你父母的卧室。
他们的睡眠很浅,你刻意地放轻了脚步,开门时也压得接近无声。你在他们的床头站定,低下头,用目光勾画他们在月光下的睡颜。
你伸出手想要抚摸他们的脸,但幻觉里的另一个你阻止了你的行为。她摇摇头,告诉你他们会因为这个动作醒来。
失望地将手缩回,你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月光在他们的脸上浮动,看着银光下灰尘散射朦胧的色彩。直到跳动到一点的时间将你惊醒。
你吸了吸鼻子。
夜还很长,但留给你的时间并不那么长。你转头离去,只在地上留下一点泪水。
从厨房里取来带鞘的水果刀,再带上储物间里的手电筒和抽屉里的手表,你用钥匙将自己房间的门锁死,在最后的时间里和这个家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个物品都告了别,然后无声地打开防盗门,从楼梯间走了下去。
推开一楼的楼梯门,再走出走廊和单元楼,抬头可以看到在小区里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格外狭窄的夜空。
月光从黑色的云层小小的空隙里透出来,聚成一条,显得格外的亮。空中流着夜风,把你本就没有梳理的短发吹得更乱。你把兜里的水果刀和钱包揣得紧了些,又退回了单元楼,乘坐着电梯进了地下一层。
从地面离开势必要经过大厅,有过前面无数个你的教训你不准备再一次让值班保安拦住你的脚步;你准备从地下车库走,这样就直接能从车库出口离开。
车库的空气很闷,像是有一只手按着你的胸口让你难以呼吸。循着记忆,沿着平日里常走的道路走向车库出口,恍惚间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像是父亲在驾驶座讲一个很冷的笑话;你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只是幻听。
可是摸摸脸,手上沾满了名为泪水的温热的液体。
你明白了,你在渴望、你在乞求那不是幻听。
平日里一会儿就能走完的路此时显得格外的长,车辆和步行速度的差距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的明显;你加快脚步,可好像有无数只手、无数个声音在挽留你。
你停下来,站在原地呆呆地望向来时的方向良久,眼前出现你回到家的幻觉,你躺在床上装睡,父亲打开门叫你起床,你假装刚醒来,和你的父母来到一张餐桌上吃着早饭;但你知道你不能回去。
离开小区,在公交车站等到随便哪个班的第一辆公交车,乘到人最少的、最荒凉的站点,在看起来最不容易找到的角落里小心地躲好;天已经亮了,你蹲在满是灰的角落、把头埋在臂弯里,和数十里外的失去了女儿的父母一同哭泣。
手电筒躺在地上照亮前方的一小块地面,摇晃着,路过的小虫在灯下拉开细长的阴影。
时间到达了九点。
你收敛了哭声,站起来,把手电筒丢到远处。精心挑选好的废弃工厂里没有任何通电的设备,在这里你的电不会衍生出任何的灾难。电光从你的双臂处展开,它不会灼伤你的皮肤,但会点燃你的衣物。包裹在你身上的羽绒服很快就燃起了熊熊的火焰,让你看起来像是神话中的火女。
你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兜里的水果刀。
托之前自己的福,这个轮回一开始你就知道了这里只是一个幻境——这个该死的劣势的幻境从一开始就用狗窝告诉自己这个时空完完全全就是个赝品——自然而然地,你也知道这里的父母并非真实,无论成功与否,他们的死亡早已是既定的事实。
但你依旧选择完成这个轮回,一直等待到九点,让这个故事以HE走向结尾。
哪怕只是个梦,你也希望他们能够活着。
你将水果刀的鞘丢在地上,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握紧刀柄,朝着空气狠狠扎下。周围的一切配合着你的动作定格,然后在你扎下的时候化作无数的碎片。
你好像看见无数个自己在同一瞬间死亡的画面,清晰而流畅,那是前面无数个轮回里你的记忆,现在它们回来了,但又在迅速流走。你并不挽留它们。
画面之后是一片黑暗。黑暗散去很快,你的视野迅速拓开,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中年人站在你的面前。你注意到你还在第二十小组的餐厅里,但其他人都不见了。
你知道你面前这个人是谁,他不是你的敌人,但你依旧讨厌他。他策划了这一切,让你在那个痛苦的九个小时里一遍又一遍地轮回,你没有任何的理由去原谅他。他理应受你的报复。
“哟。”他朝你打了个招呼,像是个无辜的人。
心脏像是被狠狠抓了一下,愤怒像是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你冲过去用手推他,他也配合地倒在地上,任凭你爬到他身上来,用你的体重压住他的上身。
“为什么?”你质问他。
“这不是一举两得吗?”他用痛苦的语气说着轻佻的发言,“既可以满足你再见一次父母的愿望,又可以让你明白你的幻想真的只是个幻想。很不错,不是吗?”
“何况你见了你的父母可不是只有一面了。”他弯了弯嘴角,“数千个九小时的相处时间,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他说得很有道理,你反驳不了他;但你不想听,一点都不想。
“所以……用那个归档机是不存在的,对吧?”你握紧了刀柄,“它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对吧?”
“对啊。”
“混蛋。”你用空着的手抓着他的脸,“你该死。”
他微微敛下双眼,用一个近乎轻蔑的眼神看着你。你心中的愤怒一下子被点燃,涌动的情绪驱使着你举起手中的水果刀。如果你稍微清醒一些,你就会知道水果刀很难有杀人的杀伤力,可是你现在和清醒完全搭不上边。
但水果刀的的确确扎进了他的胸口,血渗出来,只在周围浸出一点红色。
“清醒点,你这样可是要负刑事责任的。”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好像胸口被扎了一刀的不是他。
“无所谓。”你把刀往里送了送,“我没满十四周岁。”
“真了不起。”他把胸口上的刀拔下——你注意到拔出刀来的地方没有伤口。
你忽然意识到什么。
“像你这样会自愿去上补习班的好学生,想来接触的流行小说并不多。”他伸手按住你的背,力量很大,让你不得不俯下一些身子,“能看出来这是幻境,或者说,能想到这是幻境,你还挺不错的。值得夸奖。”
他猝不及防将那把刀反手扎进了你的胸口。
“但你到底还是太嫩,想得还是不够远,不然你就不会在这里就实施报复行为了。”他缓缓旋转刀柄——没有痛觉,“你怕是以为,”
“刚才已经是全部的幻境了吧?”
……
江涵瑜猛地睁开眼。她一把捂住胸口——好在那里并没有血洞。
她还在第二十组的客房里,坐在床边。窗帘被拉上了,从缝隙里透进来一些已经不太明亮的光。
原来幻境从这里就开始了吗?
江涵瑜略微发怔。
不光那数千个轮回都是假的,连那个炸鸡派对也是假的——怪不得她总是看不清除了璎珞之外的人的脸,也怎么都吃不出来酸奶里的果味。
回过头来江涵瑜才发现那个幻境从头到尾都是破绽,甚至在开始幻境前就已经给足了提示。
——颜旭何,第二十组探员,能力是幻境构筑。
这样看来,如此丰富的提示,她似乎早在前几个轮回就可以破局——甚至不需要轮回,只要坚定了这个世界不过是个幻境的事实,它就已经不攻自破了。
“江涵瑜。”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璎珞并不等她开门就直接走了进来。颜旭何和延祈也在——既然炸鸡派对是假的,那延祈不回来也只是这个骗局的一部分。
江涵瑜看向她。
璎珞似乎本想说些安慰的话,但看到江涵瑜平静的神情后把那些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最后只吐出来一个:“你还好吧?”
江涵瑜不作应答。
“你问的这是废话。”延祈倚着墙蹲下来,“被轮那么多遍她还能没事不成?”
“你好意思讲?”璎珞瞪他,“不是你出的这馊主意她会有事?”
“还有你。”她把目光转向颜旭何,“你也跟他……”
颜旭何低着头,像个认错的孩子。
“……算了。”璎珞忽然说不出呵斥的话来。她叹了口气,又重新面向江涵瑜。
“我已经让颜旭何在最后和她把事情讲清楚了,你大可不必再解释一遍。”延祈走上前来,“你出去吧,她现在不是想听你的安慰,而是想揍我。”
“难得见一次面。”他把璎珞往外推,“和何子叙叙旧吧。”
两个队伍住在隔壁,难得见一次面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不过只是把两人赶出客房的借口。两人离开客房时并肩而行的气氛有些尴尬,延祈把客房的门关上,再反锁,然后重新回到江涵瑜面前。
“很生气?”
江涵瑜不回应。
“你肯定很生气,还有无奈,迷茫,痛苦,悲伤,绝望。”延祈在她面前蹲下,抬头看她低着的脸。
江涵瑜把头转一边去了。
“你还很想打我,但又犹豫要不要打。你觉得我做错了,又好像没做错。打了,不一定打的过,又显得无理取闹,不打,又不甘心。”
“我要说我这么做是为了帮你走出心结你肯定是不信的,换我我也不信。”延祈道,“我翻车了,并没有设计出一个能够达到效果的幻境,你那数千个轮回若不是模糊了记忆,恐怕不仅不能解开心结,还要加重阴影。”
“但你要明白,你选择来到了这里,这一关今天不过,未来还是得过,不因为我过,未来也会因为其他人过。你迟早都要过的。”
“我不指望你会对我有半点感激,我也知道我刚才的那些话更像是在洗白自己。但我希望你能明白。”
“还在生气?”
江涵瑜依旧不应。
“还想打是吧?”延祈笑道,“何子说你在幻境里用刀子捅了我,现在看来那一刀子下来你根本没解气。”
“也是,梦里发泄根本没有爽感。”他张开双臂,“想打吧?”
“没事,随便打。”
“我不还手。”
……
是夜。
你做了个梦。
你梦到你从床上醒来,叫醒你的是你的父亲,你洗漱完毕,在餐桌上与你的家人吃你的母亲做的早饭。
你吃完饭后和父亲下了楼,你要出去补课,没有直达的公交车,你的父亲不放心,他准备送你。
你和他顺利地到达了补课机构,没有意外,路上都是很好运的一路绿波。补课老师和你关系很好,你在她那补了很久的课了,于钱于情,她都理所当然会对你好一些。
你上完课时已经是中午,你带着父亲昨夜给你的五十块钱给自己犒劳了一顿午饭,然后用电话手表让父亲接你回家。
下午很清闲,父亲带你去了市区的公园。公园里没什么意思,你和父亲散了三个多小时的步,聊了很久的天,踩着夕阳的余晖回到家。
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做了饭。晚饭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有你不喜欢的西兰花和豌豆,也有你喜欢的鱼和肉。你草草吃完了饭,抗拒着西兰花和豌豆的味道,更多地是在抗拒他们涉及你成绩与学业的聊天话题。
他们笑话你的落荒而逃。
晚饭后看了会儿电视,在母亲的催促下洗了澡,你躺在床上,闭上眼,结束了这平凡而枯燥的一天。
——这一天,没有波折和起伏,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
但你哭了。